何鵬離去之後,殷述想想還是不放心,就又吩咐道:“去吩咐備馬,我得過去看看。”
“殿下要現在過去嗎?可是四小姐不是說——”何旭卻是遲疑。
“宋承澤被逼急了,現在明顯已經不擇手段,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不去看看,我不能放心!”殷述道,擡頭見何旭還有猶豫,就又連忙囑咐了一句,“放心吧,我就從遠處看看,這件事的分量輕重,我會掂量。”
相對而言,殷述其實是個十分理智的人,他既然這樣說了,何旭也就心裡有了底,先轉身下去準備。
殷述繞回桌案後頭坐下,面上神色卻是難改凝重。
宋承澤那人,他雖然沒怎麼打過交道,但是那人年紀輕輕就在軍中歷練,這幾年裡,又幾乎是憑藉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宋家的門楣,絕對是個利害角色。
南蠻人在此處盤踞已久,其勢力可謂根深蒂固,如果何鵬趕不及,真能叫宋承澤以一把火將他們燒個乾淨了,這其實也不算是最壞的局面,怕就怕是野火燒不盡——
屆時,宋楚兮就算控制住了軍中,一則要想辦法繞過皇帝去,親手把持軍權,另一方面恐怕還要被南蠻人的餘孽盯上,伺機報復,這局面纔是最可怕的。
殷述想着,便有些心煩意亂了起來,單手撐着額頭閉目思索,心中憂慮不已。
“殿下!”氈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掀開一角,有冷風灌進來,隨後一個親兵捧着一碗茶垂眸斂目的走進來,雙手呈上,“外面天寒,何侍衛讓送杯參茶進來,您先暖一暖。”
這一整個晚上,所有人都不得安生,再加上連着幾日行軍,在飲食上就沒什麼講究了,從昨夜到這會兒,殷述也算是滴水未進的。
這會兒正趕上他心煩,忽而就睜開眼睛朝那親兵看去。
但是那人卻是極本分規矩的模樣,低垂了眼眸,並不敢直視他的面孔。
殷述的眼底有一線極不明顯的幽光閃過,但是那一抹跡象很不明顯,稍縱即逝,讓人很難捉摸。
他探手去接那茶碗,那親兵就一直本分的候着。
殷述接了那茶碗在手,隔着杯子就能嗅到裡面隱隱的參茶香氣,但他端了那茶碗在手,卻並沒有馬上去掀那蓋子飲用,只突然若有所思道:“是何鵬讓你送來的嗎?他人已經走了?”
何鵬是領命離開的,走的自然匆忙。
那親兵也不猶豫,脫口道:“不是的,是何旭。”
“哦!”殷述應了一聲,這才慢條斯理的要去掀那碗蓋。
那親兵並不逾矩,起身就要退下。
“來人!”殷述突然喚了一聲。
那人腳下步子一頓,但是方纔被殷述問了兩句話,也就耽擱了一會兒,外面殷述的侍衛還不及進來,卻趕上何旭已經剛好折回來覆命。
何旭倒是不曾多想,一手掀開氈門,迎面見到的卻是個有點眼熟的親兵。
這邊他還沒反應過來,那人卻泥鰍一樣,就要從門縫裡往外鑽。
何旭是習武之人,本來就敏銳非常,他雖提前沒有防範,也不知道這裡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只下意識的就已經一把扯住他那人後領口,將他甩回了帳篷裡。
那人並不戀戰,穩住身形,就從袖子裡劃出一把匕首,扭頭就要去劈那帳篷。
殷述當機立斷的起身,順手就將那一碗茶湯朝他潑了過去,同時揚聲道:“何旭,把他拿下!”
那人是不曾想他會用了手裡茶湯來做武器,本能的閃身避讓,但是還是遲了,那碗茶本來是潑的他背心,他這閃身一躲,卻被潑在了手背上。
剩下的茶湯灑在了帳篷上,本該是冒熱氣的,但是白色的水霧升騰而起,那裡面卻居然夾雜了一縷不太明顯的幽綠色的輕煙,看上去十分詭異。
彼時何旭已經撲到了近前,眼見着擡手就要抓住那人的手腕,見狀,他卻是大爲警覺,忙不迭撤了手。
那人被熱水一燙,慌忙的捂住手背,一咬牙就還是轉身要往門口的方向奔去。
何旭抽出佩劍,斜刺過去,直接將他給截下了。
那人這時候已經莫名的白了臉,但是這樣的情況下,逃命要緊,他也顧不得別的,抓着匕首就同何旭交上了手。
兵器的碰撞聲一起,外面的侍衛馬上就衝了進來。
那人本來也就孤力難支,幾個回合之下就被何旭一腳踹飛。
隨後,幾個侍衛馬上衝過去,將他給按下了。
“殿下——”何旭這才快步走到殷述的身邊,焦急的上下打量他一遍,“您沒事吧?”
“沒事!”殷述搖頭,面上神色卻是極爲凝重的,直接越過他去,走到那刺客面前。
那人被何旭一腳踹出了內傷,吐了血,這會兒整張臉都漲成了豬肝色,神色之間卻是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樣,倒是知道自己此時的處境是在劫難逃了。
殷述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
何旭已經搶過去,一把捏了他的下巴,質問道:“你是什麼人?居然敢混進我們殿下的帳篷裡來行兇?”
殷述對這人的來歷卻似乎並不感興趣的樣子,直接挑眉道:“方纔你茶碗裡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雖然那一抹霧氣消散的極快,但他也是看的分明,那碗茶,絕對是有蹊蹺的。
那人自知必死無疑,咬緊了牙關
必死無疑,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殷述也不勉強,只使了個眼色,何旭馬上會意,上前將他全身搜了一遍,果然是從他身上摸出一大一小兩個小瓷瓶來。
“殿下!”他將兩個瓶子打開來一一的看過,然後將大的一瓶直接扔了,只把小的一瓶送到殷述面前,謹慎道:“那瓶是金瘡藥,這個裡面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那小瓷瓶是深藍色的,樣子做的十分小巧精緻,裡面的東西看不分明,估摸着該是些液體。
殷述嫌棄的擰着眉,遠遠地看了眼,然後一擡下巴,“給他灌下去!”
馬上有侍衛捏開了那人的嘴巴,那人雖然極力掙扎,但終是沒有開口告饒,就算何旭有意的拖延逼供,他居然就是一語不發。
嘴巴太硬的人,再如何的逼供也是沒用的,何旭也不太寄希望於他,將那瓶子裡的東西給他灌下去了一些。
那人被逼將那東西給嚥了下去,但是殷述等人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怎樣。
“殿下——”何旭不禁奇怪。
他們本來都以爲這人是來下毒的,但是很明顯,這就算是毒藥,大約也只會是慢性毒了。
“拖下去吧,看來也問不出什麼了,直接處置了。”殷述說道。
“是!殿下!”侍衛們將那人強行拖了出去,他就又轉手把那小瓷瓶塞給了何旭道:“先收着吧,回頭等衛霖回來,讓他看看這裡頭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好!”何旭將那小瓷瓶謹慎的收了,想着方纔驚險的一幕,還是心驚不已,憤然道:“殿下,這人是宋承澤派來的嗎?行刺殿下?這對他來說能有什麼好處?難道就是因爲殿下幫了宋四小姐,他就只是爲了泄憤的?”
“這也算是個道理。”殷述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但那神色之間卻是頗爲不以爲然的,“他自己這一次是在劫難逃了,至於這墊背的,自然是多拉一個就是一個了,如果真的行刺成功,最起碼能解他的氣,這是真的。不過麼——”
殷述說着,就又兀自搖頭,“如果只是爲了要本王的命,他的人都已經摸進來了,直接動手不是更穩妥麼?又何必這麼麻煩的再下什麼毒?”
方纔那人剛混進來的時候,都已經摸到殷述身邊了,殷述都沒懷疑過,畢竟這裡是他的帳篷,外面又都是他的侍衛守着,陌生人想要接近,並不容易,也就難怪他會大意的沒有多想。
其實就在方纔那樣的局面之下,那人要直接下手行刺,成算還是很高的。
何旭聽了這話,更是一籌莫展,但是想想方纔那人無所畏懼的神情,到底還是百思不解,“殿下真的確定這茶湯裡面有問題嗎?不管是什麼毒,方纔屬下喂他吃下去的時候,他是當真的半分懼色也無的,這好像也不太合常理。”
就算是存了必死之心,但是人之將死,心裡總會有所恐懼的,那神情之間都該有所表示,可是方纔的那個人,卻是真的半點也不怕的。
“他這麼大費周章送進來的東西,總不能是全無問題的吧?”殷述道,心裡卻是篤定了自己的想法的,他擡腳用鞋尖踢了下落在地上的茶碗,勾脣道:“說起來也是巧了,阿楚的身子不好,最聞不得人蔘的味道,這些天我們的飲食起居里都沒有這樣東西,如果不是這樣,本王沒準還真要着了他們的道了。”
他這話說的隨意,何旭卻瞬間惶恐了起來,趕緊屈膝跪下去道:“殿下恕罪,都是屬下的疏忽,我——”
話音未落,外面就有侍衛回來覆命,“殿下,刺客已經處置了,身份也已經覈實,就是這軍中服役的士兵,這些天殿下的飲食都是此人負責送來的,是屬下等失察,請殿下降罪責罰。”
如果真的是徹頭徹尾的生面孔,是不可能隨便就能混到殷述的帳篷裡來的,在這一點上,殷述早有準備。
“算了。”殷述倒是大方的擺擺手,“是長亭關駐軍裡面的人,又不是從咱們王府裡帶出來的,要追究也追究不到你們的身上去。”
他說着,就轉身取了大氅往身上一披,然後就大步走出了帳篷。
何旭不敢怠慢,趕緊跟上去。
外面的人馬已經準備妥當,殷述也不再耽擱,直接帶人奔了塞上駐軍的軍營方向。
彼時那邊戰火蔓延,宋楚兮正帶人和那些南蠻人周旋,不過她雖然是有領兵的經驗,但眼下的這支隊伍卻不是她帶出來的,難免有配合上的疏漏。雖然這邊她安排佈置,派人圍堵過去,堵死了那些南蠻人的退路,兩邊夾攻的將對方困住了,但是那些南蠻人勇猛無比,又做的是困獸之鬥,戰力驚人。
殷述過去的時候,那雙方人馬還正打的如火如荼。
殷述不好公開露面,就帶人駐馬在遠處看着,又派了下頭的人去查問宋楚兮那邊的具體情況。
塞上的風聲很大,寒徹骨髓。
一行人駐馬風中,臉上被風一掃,刀子似的疼。
“殿下——”何旭張了張嘴,後面卻又沒什麼話說的重又沉默了下去。
他的人派出去,宋楚兮暫時顧不得過來,不多時卻是衛霖趕了過來,“七殿下,您怎麼過來了?”
“你們這邊一直沒消息,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殷述道,神色肅然的看着他身後烽煙正起的戰場,“怎麼樣?一切都還順利嗎?”
“局面還
“局面還在控制之中,不過——”衛霖道,神色凝重,“宋大公子麾下直屬的前鋒營裡最精銳的三百人馬不知所蹤。七殿下突然趕來,是不是——”
殷述不該在這個時候露面的,他會過來,八成是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的。
殷述聞言,一顆心不由的往上提到了嗓子眼,“三百人?”
“是!”衛霖道,心中也是警惕不已,“昨夜這整個軍中混亂,這部分人手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清點起來也不容易,是後來才被發現的。兩處營門的守衛都說事發之後沒有人出過軍營,後來我命人去重新查問過,好像是當時隨宋大公子前去和四小姐會面之後,這部分人手當時就直接沒有回營,留在了外面。”
“殿下——”何旭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如果只是爲了縱火的話,也犯不着出動這麼多人,他們會不會是有別的計劃,難道真是掩護宋承澤逃離了嗎?”
“縱火?”衛霖卻顧不得他後面的話,只敏銳的捕捉到了這一句。
“我怕宋承澤會採取非常手段,來給阿楚製造麻煩,所以派了何鵬進山了,不過這會兒也沒有動靜,可能倒是我多心了。”殷述道,這個時候,他倒是也不確定宋承澤是不是真的玩了一出金蟬脫殼。
“何旭,以防萬一,還是叫人四下追擊吧。”想了想,殷述說道,言罷又飛快的定了主意,策馬就繞開軍營這邊,往對面山地的方向去,“阿楚這裡,你們控制的住局面就好,那邊我不放心,過去看看。”
衛霖也來不及攔他,他就已經帶了一隊親信先行繞了過去。
衛霖神色複雜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兩眼,最後便是抿抿脣,轉身要回宋楚兮那邊。
“衛霖!”何旭想起了什麼,突然叫住了他。
衛霖拉住繮繩,回頭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他們兩個,各爲其主,因爲中間有宋楚兮的關係在,故而對彼此雖無敵意,也是有些反感的。
何旭策馬過去,從腰際摸出那個小瓷瓶遞過去,“這個你幫我看看,裡面的是什麼東西。”
衛霖接了,他是學醫的,故而對一些東西比較謹慎,並沒有直接去聞那東西的味道,仔細的查驗了一遍之後卻沒說什麼,只疑惑的看向了何旭。
“是從一個刺客身上搜出來。”何旭道,因爲事情古怪,他也並不藏私,一五一十的將事發的經過說了,然後又道:“當時我餵了那刺客一些,他那神情並不見驚慌,可能不是什麼要人命的東西,可如果沒什麼用處的話,他們好像也用不着費這麼大勁的往殿下那裡送了。”
道理就是這個道理,衛霖見多識廣,可是一時之間居然也沒能認出這東西來。
“如果是普通的毒藥,我自信還是少有能瞞得過我的,不過這東西確實奇怪,除非——”衛霖沉吟着說道,顯然是心裡已有想法。
何旭不解的只看着他,過了片刻,衛霖才道:“我也只是猜測,這裡和南蠻人的聚居地離的很近,我們北狄人忌諱一些東西,但是他們部落之中卻十分盛行。”
衛霖的話說的沒有太明白,何旭已經勃然變色,臉色鐵青道:“你是說這東西可能是蠱?”
“我只是奇怪。”衛霖道:“刺客既然是軍中的老兵的,要被南蠻人收買似乎不太可能,但如果是這邊軍中下的手的話——就是宋承澤,他的手裡也不該是會有這種東西的。”
“這個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家殿下——”何旭聽了這話,早就七竅生煙,再也容不得多說,立刻策馬就去追了殷述。
衛霖這邊也是神色凝重,又盯着手裡那小瓷瓶看了片刻,正在舉棋不定的時候,後面卻見宋楚兮帶了兩個親隨策馬奔了過來。
“四小姐——”衛霖馬上收攝心神。
“不是說殷述來了嗎?他回去了?”宋楚兮問道,左右沒看到殷述的影子,不禁奇怪。
“沒!”衛霖道:“七殿下帶人進山了,宋大公子手底下不是有三百先鋒營的人馬不知所蹤嗎,七殿下懷疑他們會意圖不軌,說是不放心,就帶人過去了。”
“他懷疑宋承澤進山去了?”宋楚兮道,她卻明顯是對這類想法不甚贊同的。
衛霖沒說什麼,宋楚兮的目光不經意的微微一瞥,剛好注意到他捏在手裡的那個小瓷瓶,不由的皺眉道:“這是什麼?”
“是何旭剛拿過來的。”衛霖忙道,略一思忖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了。
“有人買通了軍中的人,意圖行刺殷述?”宋楚兮聽完,也是深覺不可思議。
這個節骨眼上,她和宋承澤雙方正在拼命,宋承澤怎麼還能分心去對殷述下手?如果說宋承澤盛怒之下一定要取一個人的性命來泄憤,那他不擇手段要殺的人也只該是她宋楚兮的。
而且,也就像是殷述懷疑的那樣——
對方既然出手了,爲什麼不用一個更直接的方式要了他的命?
“四小姐也覺得這事情古怪?”衛霖見他不語,就試着開口問道。
“你給殷述搭過脈了嗎?”回過神來,宋楚兮問道。
“沒。”衛霖搖頭,“七殿下走的急,是他走後何旭纔想起來同我說的,不過我看七殿下的面色無異,倒是沒有任何中毒或是特殊的跡象的,而且何旭也說了,那刺客端了參茶才一進去,七殿下就馬上識
下就馬上識破了,並沒有沾染那東西,當是——不妨事的吧。”
不僅殷述沒沾,就是那個被灌了藥的刺客也沒有毒發,除非他給那參茶裡用的料不是取自那小瓷瓶裡的,否則就更說不通了。
就目前的種種跡象顯示,還是疑點重重。
“四小姐!”宋楚兮還在費力的耗神思索的時候,身後又有人策馬而來,“後面的局勢基本穩定住了,那些南蠻人,除了戰死的,其餘的大部分已經放棄抵抗了,不過另有一支約莫兩千人的隊伍從右側突圍撤走了,要不要前去追擊?”
“窮寇莫追!”宋楚兮道,這話說的卻明顯心不在焉,“我們軍中的傷亡如何?”
“損失不小。”提及此事,那副將便是神色惋惜,“咱們過來的遲了些,再加上昨夜這軍中變故突然,又無人主持大局,被偷襲的時候我們的人死傷不少,但具體的傷亡人數還要等下面的人清點過後才能報上來。”
“那些南蠻人走了也就走了,先不要追了,你去看看,盯着他們收拾了,重新紮營吧。再讓軍醫都用心些,趕緊給傷着醫治。”宋楚兮一面按部就班的隨口吩咐,一面心裡想的還是殷述的那件事。
“是!末將這就去辦。”那副將答應了,剛要策馬轉身,宋楚兮就又叫住了他道:“被我大哥派出去的那三百人的去向還沒有查實嗎?”
“還沒有發現這部分人的蹤跡。”那副將搖頭,舉目四望,難免憂心忡忡,“就是宋大公子也一直沒找見人,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事。”
宋承澤指定是不會有事的,只是這個時候他能去哪裡?臨陣脫逃,這絕對不是他的作風。
“你先去吧。”宋楚兮一揮手,略一思忖,就也調轉了馬頭。
“四小姐!”衛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圖,趕緊追上去將她攔下,“您也累了大半天了,就留在營地休息吧,七殿下那裡,您不放心的話,屬下替您走一趟。”
“還是我親自去吧。”宋楚兮斷然拒絕。
再怎麼說殷述會來這裡都是因爲她,雖然目前是沒什麼事,可她到底還是不放心的。
衛霖認識她也不是一兩天了,知道勸她不住,索性也不勉強,“那屬下再點些人手跟着。”
宋楚兮並不逞能。
衛霖去緊急調派了兩千人過來,一行人匆匆進了前面的深山裡。
那山中林木茂盛,地面上光線難及,冬日裡枯葉落了一地,又腐爛的利害,有時候表面看上去無異,實際上下面被落葉遮蓋的卻是沼澤。
就因爲這裡的地形特殊,所以,這些年倒也不算是宋承澤爲了拿朝廷的把柄,所以不肯盡力剿滅那些南蠻人,而也實在是真的有難度的。
不過眼下已經進入臘月了,這幾天又剛好天寒地凍,沼澤上結了冰,也正是因爲如此,宋楚兮才能放心的帶了人進去。
這個地方她是頭次來,好在是前面倉惶撤退的南蠻族人才剛行過,所以宋楚兮就投機取巧,帶了人循着他們的足跡一路往裡面尋去。
那些南蠻人撤退的匆忙,倒是無暇再於半路設伏,一行人走的倒也頗爲順當,深入那亂林之中足有兩三裡地,卻聽見前面傳來慘烈的廝殺聲。
“四小姐!”衛霖立刻警覺起來。
“快過去。”宋楚兮容不得多想,趕緊循聲追了過去。
繞過一片常青灌木的小樹林,前面果然就見到兩撥人馬廝殺。
“是七殿下帶的人和南蠻人對上了。”衛霖道,也不需等宋楚兮吩咐,立刻就帶人衝殺了過去。
那邊殷述帶來的親兵不過數百,提前也沒想到會被匆忙撤退的南蠻人從後面給堵了,毫無防備之下,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那些南蠻人較之於他的人,人多勢衆,衝殺下,何旭就命人護衛了一個圈子,護住了殷述在最後面。
許是在外面的戰場上偷襲失利的原因,那批南蠻人的戾氣很重,拼殺之間勇猛無比,又加之人數上佔了優勢,居然是將殷述那一行人完全的打壓在了下風。
宋楚兮高踞馬背之上,遠遠的卻見那邊戰圈的最裡面殷述是被何旭扶着,像是受了傷的樣子,她的心頭不由的一緊,趕緊帶人奔了過去。
她帶來的人不在少數,那些南蠻人卻是極爲乖覺的,匆忙中不知道是誰吹了一記口哨,一隊人馬就且戰且退的往密林深處退去。
“帶人去追,能殺多少是多少,不必跟他們客氣。”宋楚兮冷聲命令,一面利落的翻身下馬。
人羣裡自覺的讓開一條出路,宋楚兮快跑過去,這時候何旭才鬆了口氣,將一直被他扶在臂彎裡的殷述給放在了地上。
“出什麼事了?受傷了?”宋楚兮問道,直接單膝跪了下去,就要去扯開殷述身上的大氅查看傷勢。
“不是。”何旭悶聲道,語氣中有種近乎壓抑不住的怒氣,咬牙道:“殿下沒有受傷,在那些南蠻人追過來之前就已經這樣了。”
“嗯?”宋楚兮手下動作一僵。
何旭就心急如焚的繼續道:“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本來我們剛進這林子的時候還一切正常,可是不知怎的,殿下就突然不省人事的從馬背上墜落下來了。”
“這林子有些地方會有瘴氣,雖然這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可是七殿下的身子金貴,會不會是這個原因?”旁邊一個士兵揣測。
兵揣測。
這個時候,衛霖也從外圍走了過來,直接彎身來拿殷述的手腕,“我看看。”
此刻何旭也只能是指望着他了,只緊張不已的扶着殷述。
殷述閉着眼,面色如常,並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但卻眉頭深鎖,間或的就是眉心一跳,看上去極爲痛苦的模樣。
“我家殿下怎麼樣了?”何旭忍不住的催促道。
衛霖卻擡手阻斷他的話茬,捏着殷述的腕脈把了一遍又一遍,最後也還是一籌莫展。
“不是中毒?”宋楚兮只看他的表情就心裡有數。
“七殿下這脈象只是較之於普通人要快些,但是並沒有任何中毒或者受傷的跡象的。”衛霖道,神色之間也滿是困惑。
“那殿下這是這麼了?”何旭看一眼殷述的樣子,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宋楚兮用力的抿了脣角,擡頭看見衛霖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就擰眉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這個時候了,也不需要藏着掖着了。”
“其實也沒什麼,屬下就是覺得很奇怪。”衛霖道,左右環顧一眼,“這林子裡的確是有些瘴氣,但明顯是不致命的,而且這麼多人一起進來,其他人都完全沒有事情,就只有七殿下一個人中招了,這也不合情理。”
如果說殷述因爲嬌生慣養,身子會比較弱些,這也不合情理,畢竟殷述也有練武強身的,何況跟着他進來的士兵,身上帶些大傷小傷的也大有人在,可是人人都沒事,就偏偏是他殷述一個人出事了?
這絕對不是巧合。
衛霖的神色凝重,一時沉默了下來,斟酌片刻才又擡頭對上宋楚兮的視線道:“四小姐,今天去七殿下帳篷裡意圖行刺的人,應該不會只是虛張聲勢吧?”
他這話說的含蓄,宋楚兮和何旭都是一點就通。
“你是說——”何旭的一顆心頓時又往上懸空。
“七殿下的脈象顯示,的確不是中毒的症狀,但是南蠻人族中卻掌握了一些不爲人知的秘法,那些邪術,是無跡可尋的。”衛霖道:“如果是南蠻人的蠱術,我雖不精通,但卻知道,那東西和普通的毒藥不同,但凡是蠱,施展在人的身上之後,有一些是要蠱引催動纔會發作的。並且這種邪術十分的利害,據說有一些,蠱引子被控制在施蠱之人的手裡,哪怕是和中蠱之人相隔千里,也能輕而易舉的操縱人的生死的。”
巫蠱之術,在北狄朝中被視爲禁忌,所有人都就敬而遠之。
衛霖雖然醫術不凡,但他卻畢竟只是單純的一個醫者,對這些東西所知甚少。
何旭聽了這話,卻是不由的勃然變色,一下子就六神無主了起來,目光在殷述的臉上和周圍凌亂的晃來晃去。
“難道殿下真的被人下了蠱了嗎?是那些南蠻人做的?”這個時候,他已經方寸大亂了。
宋楚兮卻很冷靜。
“不是南蠻人。”她肯定的說道:“且不說你們主子此行的行蹤隱秘,南蠻人不可能知道他來了塞上,只單從用心和目的來考慮,他們也沒有這樣做的理由。給康王下了蠱,他們能得什麼好處?”
“可是朝廷對南蠻人打壓已久,他們必定懷恨,萬一想利用殿下去要挾皇上,以便於謀得私利的話——”何旭這時候卻只能是做最壞的打算。
“那他們就該直接想辦法把人帶走,人在他們手裡纔是最有利的人質。”宋楚兮道,語氣冰涼之中又帶了深刻諷刺的意味。
她拍了拍袍子站起來,衛霖也跟着走過來,“四小姐還是懷疑宋大公子?”
“必定就是他了。”宋楚兮道:“無緣無故的,南蠻人不會鋌而走險的來動康王,反而是宋承澤,他在康王身上下了蠱,那麼他手裡握有解藥的話,就等於是完全牽制住咱們了。”
說到底,宋承澤也是不相信她會將殷述棄之不顧的。
雖然這會兒宋楚兮還想象不出對方具體是怎麼讓殷述中招的,但是這個幕後操縱之人是宋承澤,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是他現在人在哪裡都不知道——”衛霖嘆了口氣。
“他既然這麼做了,那就勢必還會現身的,既然餌都下了,他哪有不來收網的道理?”宋楚兮冷冷一笑,飛快的鎮定了心神,回頭對何旭道:“康王的情況看上去似乎不太好,你先帶他回營安置吧,好生照顧他。如果他真是中蠱的話,我會負責把解藥帶回去的。”
這個時候,何旭其實是對其他的任何人都不放心的,但是殷述的情況的確不妙,他也耽擱不得,略一遲疑,就狠心的一咬牙,“好!那屬下就先走一步了。”
他起身招呼了人牽馬過來,帶了殷述先行上馬離開。
“那位宋大公子已經消失了大半天了,有關他的行蹤,我們現在一點線索也沒有,這要怎麼找?”衛霖的心裡並不樂觀。
“找不到他,不是還有別人嗎?”宋楚兮卻是露出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轉身朝自己的戰馬走去,一面再度確認道:“你確定康王是被人下了蠱了?”
“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了。”衛霖快步跟上她。
“那就好辦了。”宋楚兮脣角揚起的笑紋不由的更深,“這煉蠱制蠱是南蠻人的特長,他宋承澤可做不出來了。”
衛霖跟着她上了馬,此時纔是茅塞頓開,“四小姐要從南蠻人那裡着手?”
手?”
“循着方纔那些南蠻人撤退的蹤跡給我咬死了去追,順藤摸瓜找過去。他們都是整個部落聚居在一起的,找到了他們的落腳點就好辦了,有會這種邪術的神棍,隨便綁一個過來就是。”宋楚兮道,調轉馬頭,繼續朝那樹林深處帶人追了過去。
方纔那些南蠻人撤退的雖然迅速,但是殷述的人只當他們就是坑害殷述的兇手,死咬不放的一路追擊。
宋楚兮帶人循着記號追擊,一路往密林深處尋去。
這山裡的地形複雜,如果不是有人引路,其實是很容易迷路的,一行人走的極小心,一直過了兩座山頭,日落時分才隱隱看到前面一出山坳裡有火光和濃煙冒出來。
“四小姐,那邊應該就是了。”衛霖如釋重負的稍稍吐了口氣,但見那邊濃煙滾滾,又着實覺得可疑,“情況好像不太對勁。”
如果只是炊煙和篝火,絕對不會是這個陣仗的。
宋楚兮自然也是一眼就看出來有貓膩了,可是既然都已經追擊到了這裡,她也沒有無功而返的道理。
“讓後面的人都小心些,當心前方有埋伏。”宋楚兮道,繼續打馬前行。
前面行過一條小道,從山麓這邊拐過去,前面的視野驟然開闊,果然就是南蠻人部族居住的村莊了。
本來這裡的房屋就都只是毛糙和木板搭建起來的,十分簡陋,這時候那寨子的整個外大門都已經被焚燒殆盡,裡面七零八落的屋舍更是到處火光,隨處都是一片焦糊的狼藉模樣,這整個村寨已然是半廢墟的狀態,而這篇廢墟之內,又橫七豎八的倒着許多血肉模糊的屍體,不止有精壯的青年,包括婦孺孩童,也有一些是穿着宋家軍鎧甲的士兵。
這個場面,當真是有足夠的慘烈,雖然大家都是刀光劍影裡征戰出來的,見慣了血腥的戰場,可兩軍交戰有所死傷那在所難免,現在這裡卻是整個南蠻人的村寨被屠。
宋楚兮在那燒焦了的寨門前面駐馬,臉上神采映着火光,看上去冷肅非常。
而她身後跟着的士兵也都裹足不前,人羣裡一片抽氣聲。
“是宋大公子做的。”半晌,衛霖才使勁的壓抑着聲音開了口。
宋楚兮默不作聲,只在這個時候,那村寨裡面突然傳來雄渾的號角聲,衆人連忙不收攝心神,不約而同的循聲望去,卻聽見喊殺聲震天,不消片刻,裡面就是一大片黑壓壓的人頭往這邊緩慢的逼近。
大概是南蠻人從別的村寨緊急調派過來的援兵到了,這邊宋承澤帶來三百人,也就只剩下百餘人,雙方浴血廝殺,正逐漸的往這邊逼近。
那些南蠻人眼見着族中婦孺孩童被殺,全都紅了眼,完全呈現出一種野獸一樣的瘋狂狀態,聲勢驚人。
宋楚兮面無表情的駐馬停在那裡,只是表情漠然的冷眼旁觀,身後她帶來的兩千人馬則是人人面上都神色悲壯又顯得恐慌。
每個人的家中都又父母老小,雖然是敵人,但是推己及人,眼前這樣的場面實在讓人不忍。
宋楚兮只是看着,心裡卻在無聲的苦笑。
這件事,宋承澤實在是做的滅絕人性,但是他的目的卻是再明確不過的。
亂軍之中,宋承澤一身戰袍染血,且戰且回首,遙望之下,脣角就綻放出一抹殘忍的冷笑來。
宋楚兮既然是將他逼到走投無路,那他就是要死,也要竭盡所能給她留下無盡的麻煩來,絕對不容許她全身而退。
先讓人去給殷述下蠱,然後殺了對方盯梢的人,情況未明之下,殷述根據種種跡象推斷,自然免不了胡思亂想,會追進瘴氣瀰漫的深山裡來也是順理成章的,瘴氣正是催動他所中蠱毒發作的引子,而殷述這一出事,宋楚兮就只能寄希望於他的身上。
這個時候,他根本就不擔心宋楚兮的立場。
宋承澤脣角揚起的那一抹笑,帶了一種近乎妖異的冷酷味道,而對面那些已然失去理性的南蠻人見到有北狄的官兵堵在了前面,更是羣情激奮,有人振臂高呼,“北狄人的援軍到了,他們殺我們的族人,我們也不能讓他們活着離開,兒郎們,殺啊!殺了他們!”
“殺!殺了他們!”
人羣之中,義憤填膺的呼聲震天,震得人耳朵生疼。
隊伍之中,所有人都緊張的看着宋楚兮的反應——
這種情況下,雖然宋承澤是帶了他們幾年的主帥,但是這一刻,卻真的沒有幾個人願意再爲他去拼命的,一時間難以抉擇,所有的目光便就全部聚焦在了宋楚兮的身上。
相對而言,這裡的所有人當中最想宋承澤死的人應該就是宋楚兮的,但是這一刻,她卻只是用力的閉了下眼,重新再睜開眼的時候仍是目光清明,冷聲命令道:“去把他給我搶出來。”
爲了殷述,哪怕是違心的,她也必須先保宋承澤的命,而至於這些南蠻人要怎樣,她卻是顧不得了。
宋承澤不能死!最起碼,他現在還不能死!
哪怕是要爲他今天做下的孽來承擔所有的後果,她也必須先保住了這個人的命,她根本就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