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青陽素來都是個性情溫和又平順的人,雖然有時候言語不多,但是對任何人差不多都是彬彬有禮的。
可是這一次,從外面回來的時候,他那臉上表情,幾乎可以稱之爲是猙獰的,看上去十分駭人。
“青陽公子——”雪竹正坐在門廊底下做繡活,見他直衝進來,不由的大驚失色,迎上前來阻攔,“您要見老夫人嗎?等奴婢先——”
“不用!”嶽青陽一把擋開她的手,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彼時老夫人正閉目坐在暖閣裡捻佛珠,程媽媽陪在旁邊。
他這一下開門的動作弄的很大,程媽媽幾乎是嚇了一跳,沉着臉看過來,纔要斥責哪個奴才不懂事,見到是嶽青陽黑着一張臉站在門口,倒是狠狠得愣了下。
老夫人也睜開了眼睛,不過臉上表情卻沒有任何的變化,好像這也是最平常的事情一樣。
嶽青陽黑着一張臉站在門口。
程媽媽直覺的就心裡緊張,試探着側目去看老夫人,“老夫人,是青陽公主來了。”
嶽青陽站在門口,不知道爲什麼,卻是先靜止了片刻,然後就一步跨進門來,直接對程媽媽道:“程媽媽你先出去。”
程媽媽還是下意識的扭頭去看老夫人的反應。
嶽青陽這麼闖進來是爲了什麼,老夫人的心裡已經隱隱有數,只是她卻面不改色,也坐着沒動,只就平靜如初的給程媽媽使了個眼色,“你帶丫頭們到院子外面等着吧。”
不是到院子裡,而是直接趕出去?
程媽媽的心中越發不安,總覺得是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不過老夫人的命令她不能違逆,只就順從的應了,“是!”
程媽媽快走出來,反手合上房門,再一招手,把院子裡的所有丫頭婆子都帶着先退了出去。
屋子裡,就只剩下嶽青陽和老夫人兩個人。
嶽青陽臉上表情絲毫不見緩和,直接走過去,徑自走到那暖閣裡,然後就二話不說的跪了下去。
老夫人知道,這些年裡他對自己怨懟很深,經常的頂撞和不敬,讓他這樣穩穩的一跪,已經是十分反常了。
“有話就直接說。”老夫人心裡不悅。
她能猜測到嶽青陽這樣做的原因,心裡這就已經開始堵得慌。
“我喜歡那個丫頭,你讓我娶她吧。”嶽青陽開口,直白的完全根本就不帶一個字的曲折。
他的語句簡短且乾脆。
老夫人聽在耳朵裡,眼睛一瞬間瞪得老大。
她不懷疑自己是聽錯了,但是出於本能的就脫口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宋家的那個丫頭,”嶽青陽道,語氣依舊冷靜且乾脆,毫不拖泥帶水,“我要娶她爲妻。”
這一次,語氣甚至比前面還要強硬。
老夫人原還以爲他會闖進來,至多就是和自己大鬧求情的,卻怎麼都沒想到他居然會直接就突發奇想,說要娶宋楚兮。
她心裡的憤怒,只在一瞬間就已經充斥到了鳳凰,好像是用什麼方式也發泄不出去了。
她的面目開始變得扭曲,腮邊肌肉因爲憤怒而抽搐抖動,目光找不到落點的四下裡飄蕩一圈,最後便是忍無可忍一把甩出了手中紫檀木的佛珠。
她是內功深厚之人,這一下又是盛怒之下由心而發,佛珠剛好砸在嶽青陽束髮的玉冠上,將那玉冠砸裂成兩半,落在了地上。
老夫人的面色通紅,胸口起伏,再就不想多聽他一個字的說法,霍的擡手一指門口,歇斯底里的怒吼道:“你給我出去。”
嶽青陽跪在那裡,脊背筆直,一動不動。
他的面容冷靜,卻自有那麼一種無堅不摧的剛毅和堅定,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老夫人怒極了的一張臉。
他說:“您應當知道,我今天既然會求到您的面前來,就肯定是已經把一切都想好了才做下的決定,二十一年了,這二十一年來,我對您事事順從,我也從來就沒求過您任何的一件事,只這一次。”
他在老夫人面前,所用的稱呼永遠都是“您”。
看似尊敬,實則也是疏遠。
這麼多年了,老夫人每每聽他這麼說話就心裡彆扭,可是再彆扭——
這苦果也是她自己釀出來的,只能硬着頭皮吞下去。
現在又聽嶽青陽用這樣的口吻和自己說話,老夫人心裡的火氣就更是壓不住的往外冒,她根本就不想聽他說話,就是指着大門口的方向一再歇斯底里的咆哮,“我叫你出去,滾出去!”
“爲什麼?”嶽青陽的脾氣很好,從容安靜的看着她,“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人之常情,只是因爲您是長輩,爲了以示尊重,所以我不能瞞着您,這纔過來的。當初您給我提的要求,這些年我全都在一絲不苟的照辦,娶妻生子而已,這件事,您好像沒有告誡我,說這不能做?”
娶妻生子?老夫人當然也盼着他娶妻生子,可是他要娶的妻子是宋楚兮,這卻是絕對不行的。
老夫人死死的咬緊了牙關,目光陰冷的盯着他。
兩個人,四目相對,嶽青陽也不避不讓。
屋子裡的氣氛,詭異至極,雖然外表看上去冷意縱橫,殺機四伏,但實際上兩個人的眼神拼殺,也幾乎是要將對方給焚燒了。
嶽青陽的意志堅定,最後反倒是老夫人熬不住了。
“哼!”她突然有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一面穿鞋下地,一面諷刺說道:“你是真的心儀那個丫頭嗎?”
她的語氣,突然就緩和了下來。
嶽青陽卻還是一貫如初,從容的不答反問,“這和我要娶她爲妻有矛盾嗎?”
老夫人一聽這話,剛剛壓下去的火氣就又冒了上來。
她霍的擡頭,嶽青陽已經迷姦不改色的繼續道:“我只是覺得我到了這般年紀,也該娶妻生子了,那個丫頭在宋家現在又不受寵,好像我這也不算是高攀吧?”
老夫人聞言一窒,自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雖然強勢,可是在這件事上,她卻一直都知道是自己虧欠了嶽青陽的。以往嶽青陽有時候陰陽怪氣的頂撞她,她也只當是彌補了。
可是那時候,他也就只是拐彎抹角的諷刺兩句罷了,但這一次,他卻是用言語挑明瞭這件舊事。
老夫人自己心裡有愧,張了張嘴,一時反而無話可說。
“從小到大,我都聽你的話,你要我放棄的,我就順從的放棄,你要我遵從的,我也從不忤逆,於是本該是屬於我的所有的一切,但凡是你說我‘應該’怎樣,我就統統都給你。二十一年了,我寄人籬下,我一無所有,就連府裡的下人們也都無時無刻不在議論我,嘲笑我。所以,是不是到了今時今日,就連你也習慣了我這樣卑微骯髒的被人踩在腳下?連你也覺得我本該就是這樣低賤的人?”嶽青陽問道。
明明是他一生的痛楚所在,可是他的語氣卻很平靜,無喜無悲,只是因爲壓抑的太過強烈了,用心去聽,卻能從字裡行間品出一種已經深刻到了骨髓裡的絕望。
老夫人的心中觸動頗深,眼中慢慢流露出掩藏不住的心虛的情緒。
她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力氣,那神情也變得渾渾噩噩的,扶着炕沿,緩慢而艱難的坐下。
“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我——”沉默了半晌,老夫人才開口解釋。
“你不需要給我解釋這些,你的目的和苦衷我都知道。而且這些年,我無名無姓,無親無家,這些我都習慣了,也已經不在乎了。”嶽青陽道,說着,反倒是無所謂的勾脣一笑,他看着老夫人的臉,但是下一刻,眼中卻是突然爆發出深刻而鮮明的怨怒情緒,冷冷道:“可是我不甘心。”
老夫人被他的這個語氣驚了一下,愕然擡眸看他。
嶽青陽的面孔,鮮有的帶着某種冷酷至深的表情,出口的字字句句也都是清晰而冷硬的,“這麼多年了,他頂替我的身份,佔據我的一切,那些聲明財富,我都不在乎,我也不屑於同他去計較,可是憑什麼?憑什麼連我喜歡想娶的女子也都要先隨他去挑?”
他是覺得和宋楚兮投契,但好像也沒到什麼銘心刻骨的地步,他就只是單純的喜歡她,喜歡她的豁達樂觀,喜歡她堅強倔強,他覺得那個女孩兒很好,他覺得她足夠吸引他的目光。
其實他一直都是個清醒理智的人,他知道感情的事情要將就兩情相悅。宋楚兮對他沒有男女之情,也許就只是將他當成一個看着還算順眼的朋友,如果只是普通的情況下,這時候他並不會強求,可是——
現在他卻明明是眼睜睜的看着那女孩兒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被人那樣的算計糟蹋。
他做不到無動於衷,他做不到冷眼旁觀,看着她就那樣的在眼前破敗凋零。
有許多,真相都已經衝破到嘴邊了,可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沒能告訴宋楚兮知道,而選擇讓她繼續被欺騙,被算計,因爲從背後操縱這一切的人裡面,有他在世上的至親之人。
他的祖母,嘔心瀝血的輔佐幼主,幾十年來,矢志不渝。
即使她犧牲了他,可他知道,打從心底裡講,祖母也還是疼他的。
所以雖然不齒於老夫人等人的所作所爲,嶽青陽卻也始終的守口如瓶,因爲他知道老夫人和端木岐那些人苦心經營到今天,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和努力,而這所有的努力和無數人的性命,不能因爲他的一句話而毀於一旦。
他對他們,不能苟同卻又不能叛出,這些年的每一天,他都覺得煎熬無比,不是因爲痛恨嫉妒端木岐佔據了他的身份,擁有了本該屬於他的一切,而是作爲一個普通人,卻要生活在一羣野心勃勃的瘋子中間,他永遠都處於矛盾和痛苦當中。
直到現在,因爲宋楚兮的事——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青陽——”老夫人無力的嘆息,“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別鑽牛角尖。我知道你這是爲了什麼,可是那不可能!這世上的好姑娘何其多,你不要再跟她來往了。”
“是啊,世上的好女子何其多,可是爲什麼?爲什麼偏偏就叫我遇到她了呢?”嶽青陽也是自嘲的苦笑。
老夫人身心俱疲,一個字也沒有力氣多講了,只就雙手撐着炕沿,頹敗無力的坐在那裡。
“不能停止嗎?”嶽青陽看着她,再次確認道:“這些年來,你們把他保護的很好,也教導的很好,根本就不愁大業難成,至於宋家的那個丫頭——”
“別再提宋家那個丫頭了。”老夫人突然再度失控的嘶吼。
她現在是最煩有人提起宋楚兮,可偏偏這些人,一個兩個的都是這樣,端木岐是,爲了那個丫頭,陰陽怪氣的來找她的麻煩,現在嶽青陽又是,就爲了那個丫頭,居然跑過來威脅她?
簡直豈有此理!
如果不是留着那個丫頭還有用,別說端木岐要殺她,自己不會阻止,就她自己,就絕對不會叫那個惹是生非的死丫頭多活一日。
老夫人的眼神,在那一個瞬間就又變得陰毒無比。
“如果我說我非她不娶呢?”嶽青陽自知自己還是說不動她,於是慘然一笑,這一個笑容,真的是悲涼到了骨子裡。
老夫人愕然的張了張嘴,還想要罵他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居然好像已經有氣無力。
嶽青陽只是看着她,仍是字字清晰而穩健的說道:“那麼今天我就明確的跟你一次說清楚吧,我要娶那個丫頭,我要娶宋家的四小姐宋楚兮!您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總之在這一生裡,除了她,我不會再娶別人。”
嶽青陽是個性老夫人最清楚,他是個敢作敢當的人。
今天這些話他既然說出來了,他就絕對做得到。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老夫人陰測測的開口,她本來想極力的維持冷靜,可是隻吐露了第一次個字,後面就又成了控制不住的咆哮。
“如果您覺得是,那就當是吧。”嶽青陽道。
他說着,頓了一下,然後又像是故意挑釁老夫人一樣,揚眉露出一個笑容,詰問道:“所以就算是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他用終身不娶來威脅她?
這個孩子,他怎麼敢?他怎麼敢?
老夫人的心中怒意翻滾,似乎只要有哪一個瞬間控制不住,這怒火就會燒成燎原,將她的整個理智焚燒成灰燼,然後逼着她親手掐死眼前這個挑釁她的人。
“你起來!”她命令。
“我從來沒有忤逆過你什麼,只是這一次,算是我求你。”嶽青陽脊背筆直的跪在地上,“不管是南塘還是這天下,她區區一個女子而已,根本就和大局無關,你們放過她吧!”
“你起來!”老夫人加重了語氣,再度重複。
“我可以想辦法說服她,帶她離開南塘這裡。”嶽青陽還是跪着沒動,他看着他老夫人,神情悲切,“你們想要的,不過就是南塘的這塊土地,只要她肯放手,宋氏也就可以完全被你們操縱於股掌之中了。我只求她的一條命,你成全我吧。”
老夫人幾次都說不動他,不由的再次勃然大怒,暴跳如雷的吼道:“那個小賤人,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湯,居然讓你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只是個無辜的人。”嶽青陽據理力爭。
“她只是和和你不相干的人。”老夫人嚴詞強調,“你瘋了嗎?今天跑到這裡來,和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你是真要我把我把你關起來你才能想清楚嗎?”
這個老夫人,本來就是油鹽不進的。
嶽青陽心裡冷笑一聲,到底也是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心存幻想。
“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你們都瘋了?”他突然就又心平氣和了起來,擡頭看着老夫人的眼睛道:“把我關起來?您就不怕我想不開嗎?”
他又威脅她?
先是終身不娶?現在又要尋短見嗎?
老夫人覺得好笑,可是她笑不出來,只是用一種彷彿是見鬼了一樣的表情,死死死死的盯着嶽青陽。
既然多說無益,嶽青陽索性也就不再糾纏。
這一次,不等老夫人催促,他就先主動的站起身來,拍掉膝蓋上的灰塵。
老夫人倒是詫異,“你——”
“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今天我都也都一次和您說清楚了,而且從一開始我也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不過話說開了也好,就省的我還要繼續自欺欺人的在您這裡抱着希望了。”嶽青陽說道,看着她,脣角勾起一個笑容,“您也不要爲了方纔我說的話動怒,橫豎我也說不動您,再動怒?多不值得?”
老夫人被他這冷嘲熱諷的話激怒,憋的臉色越發的不好看。
嶽青陽已經整理好衣袍,甚至連自己的面上表情也一併整理好的舉步往外走去。
老夫人的眉頭皺的死緊的看着他,不知道爲什麼,看着他這樣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突然覺得不踏實。
“青陽!”她突然急切的上前一步。
嶽青陽止了步子,卻沒回頭。
老夫人張了張嘴,她舉步往前走去,一步一步居然走的無比忐忑而沉重,最後,卻也沒有勇氣再越過他去,並且接觸他的目光的凌遲。
“這些都只是暫時的,我知道你委屈,可是有些事,卻是不得不做的。如果你就是看不慣我現在做的事,那麼你便出去遊歷去吧,不要被這裡的人和事拘着,我——”她的話,只到一半,後面就又侷促的無話可說了。
捫心自問,嶽青陽對她來說重要嗎?她會肯定的說——
重要。
可是,如果和另一些的人和事相比,那就只能是退而求其次了。
她不是不心疼這個孩子,卻不能容忍他的忤逆和背叛。
這些事,老夫人都知道,可是她不會公開承認,而嶽青陽也知道,而他——
也唯有苦笑了。
他一直站着沒動,也不開口說話。
老夫人的心裡沒底,袖子底下的手指幾次握緊又鬆開,最後,她緩緩的擡起一隻手,有些僵硬的將手掌搭在了嶽青陽的肩頭。
“祖母!”嶽青陽擡手,手掌輕輕的壓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你是我的祖母,我這身份雖然見不得光,你卻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你放心,我不會因爲這樣就怨恨你,我也——”
他的語氣,頓了一下,然後纔有繼續說道:“我不會看着你難做的。”
這算是個保證,只要他別去宋楚兮面前掀了自己的老底,老夫人也就能夠放心了。
老夫人這會兒的心思千迴百轉,但是因爲思慮太重,卻居然沒有認真的聽過,整整二十一年了,嶽青陽終於親口喚了她一聲“祖母”。
老夫人的思緒遊離的很遠。
嶽青陽等了片刻,就放開她的手,他一直都沒有回頭,老夫人更沒有看到前一刻他臉上的表情,然後他就那麼開門,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老夫人——”程媽媽從門口張望,一直目送嶽青陽走的很遠了,這才躡手躡腳的進了院子,因爲老夫人的申請古怪,她開口的時候就顯得小心翼翼的。
老夫人如夢初醒,擡頭看向了她。
“您的臉色不好,要不要叫大夫過來看看?”程媽媽試探道。
提起大夫,老夫人就不可避免的又想到嶽青陽,臉色不由的更加難看。
“不用了。”她說,頓了一下,卻還是對嶽青陽不放心,“吩咐管家,最近多注意一點青陽。”
她是老夫人,卻只是端木家的老夫人,而端木家的那些家丁護院雖然可以聽她的指派,卻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奪過端木岐手下探子的耳目。
說白了,這老夫人到底也不過孤家寡人一個,所以以至於她現在想找人去盯嶽青陽的梢都捉襟見肘。
說到底,還都是受到了端木岐的限制。
思及此處,老夫人就越發心煩意亂了起來,轉身關門又進了屋子裡。
花園裡。
嶽青陽從老夫人院子裡出來,本來正要快速從花園裡穿過,可剛拐過一個花圃,擡頭就對上一個人似笑非笑的眸光。
端木岐雙手環胸,靠在前面不遠處的一個涼亭外面的柱子上,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嶽青陽的腳步頓住,他看着那人傾城絕豔的一張臉,幾乎從來沒有哪一刻是像現在這樣的覺得反感和痛恨的。
方纔他在老夫人那裡沒有指責她什麼,只是因爲她是長輩,其實真要細究起來——
他又不是聖人,對於一個取代了他的人生,又將他現在的人生攪和的一團糟的人,他憑什麼沒有怨念?又憑什麼脾氣很好的逆來順受?
“怎麼,找她鬧去了?”端木岐卻不自覺,開口就火上澆油,甚至還帶着看好戲的調侃,“結果怎樣?”
嶽青陽本來是不想理會他的,可是他都挑釁上門了——
於是他腳下方向一轉,乾脆就走到了端木岐的面前。
端木岐一直懶散的靠在那柱子上沒動,等着他走近。
嶽青陽走到他前面兩步開外的地方站定,直接就開門見山的問道:“她的心志不改,幾十年了都還是爲着那一個目的,這個我知道,那麼你呢?半年前帶人闖入宋府的人——是你對吧?當時你想要做什麼?”
那會兒宋家的管家將那晚的事情和他細說了,聽說是那羣闖進去盜匪窩裡反,合力攻擊一個女同伴的時候嶽青陽就篤定的知道,那個女人,應該就是老夫人了。
而如果那天趕過去阻止那些所謂盜匪下手的人就是老夫人的話,那麼那些所謂盜匪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這件事,端木岐雖沒有主動透露給他,但既然嶽青陽當面問了,他也不否認,只是反問道:“你說呢?”
“你——”嶽青陽的眼底,一下子就翻騰起了怒意。
“呵——”端木岐於是就站直了身子,漫不經心的往旁邊踱了兩步道:“你不覺得自己這閒事是管的太無趣了嗎?你是能說服的了她?還是能管得住我?明明力所不及,你還要操閒心?”
在這個局面裡,嶽青陽本來是無所謂的,但是現在,他最痛恨的也恰恰就是自己的無力。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用力的閉了下眼,嶽青陽咬牙切齒,一字一頓的說道:“那晚你到底是去做什麼的?”
端木岐和老夫人的目標,本來是應該一致的,他不明白端木岐怎麼會突然變臉,但是這個轉變,對宋楚兮而言,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端木岐回眸看他一眼,“如果——我說,殺人呢?”
這個答案,本來就是意料之中的,可是從端木岐這裡親口確認之後,嶽青陽也是還是心跳慢了一拍,突然就手腳冰涼。
他的心裡,突然極度的不安,明明心裡有了答案,也還是衝動的上前一步,再次質問道:“爲什麼?”
“因爲我和那老太婆所謀的終極目標從來都不一樣啊。”端木岐道,他今天竟然是出乎意料的痛快,幾乎可以說是有問必答,“你也看到了,楚兒那丫頭實在是不聽話,這個時候,她姑且都還身處困境,都硬扛着不肯對我妥協,你說如果我繼續放任下去,一旦有一天她的翅膀長硬了,該怎麼辦?”
宋楚兮就不是個會受制於人的個性,老夫人是對她還抱着希望,並且在她身上有所圖謀,可端木岐一旦放棄了這一重目的,那麼——
宋楚兮的存在,對他就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他會提前下殺手也一點也不奇怪了。
這本來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嶽青陽卻聽的一陣心驚。
老夫人是這樣,端木岐也是這樣,這些人全都自私自利,視別人的生命爲無物,宋楚兮被他們盯上了,現在也就是她自己還被矇在鼓裡,否則想想就是毛骨悚然的感覺。
“既然用不着了,以你的個性,你將她一腳踢開也就是了,何必非要下殺手?”勉強壓下心中憤怒的情緒,嶽青陽語氣不善的說道。
“我的事,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不過嶽青陽,我現在好奇的是,這件事又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又憑什麼跟我來說這些話?”端木岐道,眼神玩味的上下打量他一眼,“何況——你這樣的一廂情願,就算做了什麼好事,有人會領情嗎?”
領情?他竭力的想要挽回些什麼,卻從來就不是爲了衝着宋楚兮的感激去的,他只是——
想要將她從這個險局和困境中帶出來。
可事實上,只憑他的一己之力,他好像根本就做不到啊。
嶽青陽挫敗的唱出一口氣,那神色之間突然就滿是自嘲的味道,“如果你只是怕她會壞你的事,那麼我去想辦法試着說服她,勸她離開南塘不行嗎?你就一定要對她下殺手?這到底是爲什麼?”
“你要帶她走?”端木岐抿抿脣。
“不可以?”嶽青陽反問。
兩個幾乎可以稱之爲生平死敵的男人,針鋒相對,互相對壘。
“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先開口的人,是嶽青陽,他冷冷的看着滿前那男人妖冶至極又冷絕了的一雙眼睛,語氣不善的諷刺道:“怕你終將被她所敗?是在朝堂政局上?還是——”
他說着,頓了一下,目光突然緩緩下移,最終,定格在了端木岐心口的位置。
端木岐這樣的人,他會怕誰?或者說,有什麼樣的對手,會是叫他在真正對決之前就忌憚着不敢去與之抗衡的?
成就成,敗就敗,他又不是輸不起的那種人。
可是現在,他卻容不下宋楚兮這區區一個小女子?
即使嶽青陽很討厭承認這些,但是事實擺在那裡,又逼得他不得不承認,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間,從一開始也許真的就只是逢場作戲,可是最後不知不覺入戲太深的戲子,最先要傷害的卻是自己。
他會一度想要對宋楚兮下殺手,但後來又再度放棄,這就已經能夠說明他此時心中起伏不定的心境了,否則如果他是真的動了殺心,那麼即使半年前的那一次剛要被老夫人阻斷了,後來這段時間裡,要下手,機會還不是多得是。
他想殺了她,卻又捨不得?
端木岐,你終於是要被你自己挖的坑給埋了嗎?
在他的光環壓迫之下生活了這麼多年,這一刻,嶽青陽突然就覺得快意。
他又看了端木岐一眼,然後脣角就掛上輕鬆愉悅的笑容,連着後退了好幾步,這才一轉身,便要離開。
“你不要多管閒事。”端木岐倒是沒有攔着他,只從他背後冷冷說道。
嶽青陽止了步子回頭看他,當真可以算是揚眉吐氣的反問道:“什麼叫閒事?什麼樣的事情才叫閒事?跟你有關的,在我這裡,都不能算作是閒事吧?”
他們兩個人的身份,本來就有許多分不清的爛賬在裡面,說的不好聽了,端木岐要不是借用了端木家七公子的身份,他和宋楚兮之間又哪兒來的這些光明正大的交集?
而如果再換個角度來考慮,端木岐幾次以端木家主的身份向宋氏求親,這親事又好像是佔據了嶽青陽的。
“既然你捨不得你的凌雲之志,皇圖霸業,那也就沒必要拉着楚兒她跟你一起陪葬吧?”頓了一頓,嶽青陽道:“之前你們做過的事,我都會守口如瓶,替你們保守秘密,但是作爲交換條件,你也別擋我的路。”
“你的路?”端木岐涼涼道:“你就那麼有把握,你能說服的了她?你憑什麼?你又是她的什麼人?憑什麼讓她聽你的?”
“難道,她不該是我的嗎?”嶽青陽道,一字一頓。
他的這個身份是嶽青陽的,而他用這個身份得到的一切便利,如果歸根結底的話,似乎也都應該是分屬於嶽青陽的。
端木岐臉上一直肆意狂放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已經無聲的斂去。
她不該是他的嗎?那她又該是誰的?
是了,這世上對她心儀的男人太多了,就算她不是嶽青陽的,不是殷述的也不是殷湛的,可是再怎麼算——
最終也最不可能是屬於他這個從開始到結局,連自己的名字都要隱瞞,不能如實相告的人的。
今天,他還用着端木家主這個身份的時候,還可以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他們之間也是有過一段曾經的,可一旦有朝一日,他要回歸到原來的身份裡去了,就連自欺欺人的理由也沒有了。到那時候,即使不成敵,也是陌路人!
嶽青陽轉身走的飛快決絕。
端木岐孤身站在花園裡,夕陽的餘輝落在他的半邊臉上,將他臉上真實的表情模糊掉了。
嶽青陽從花園裡拐出去,就又直接出了門。
端木棠款步從門房一側的牆壁後頭跨步走出來。
他的身後,跟着探頭探腦,一臉做賊心虛表情的李富寶。
“少爺,咱們躲在這裡,是要看什麼啊?”李富寶左右看了半天,最後還是扒着牆角,仰頭去看端木棠的臉。
端木棠的脣角掛着一個不怎麼正經的笑容,咂咂嘴道:“剛纔你看到嶽青陽走出去時候的表情了嗎?”
李富寶抓抓後腦勺,還是一臉的迷茫不解。
端木棠從袖子裡抖出摺扇,啪的一下拍在他的腦門上,無比輕鬆愉悅的吹了個口哨,“他那表情是擺明着要惹事啊,笨蛋!”
半年前的那件事,逼端木岐現身,造成他要捨棄宋楚兮的打算,這不是目的;引老夫人趕過去大打出手,並且驚動了宋府的人,這也不是目的;甚至於最後引發了老夫人和端木岐之間徹底翻臉,這更不是目的……
繞了這大的一個彎子,其實他真正要用的人,是嶽青陽。
老夫人居心不良,並且有利可圖,她一定會守口如瓶,而端木岐本身就在爲了宋楚兮的事情舉棋不定,他更不會主動先老底,當然了,這件事端木棠自己可以去做,看是給他哥背後直接捅冷刀子的事……他好像不太好意思下手。
所以——
現在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嶽青陽了。
利用嶽青陽對宋楚兮有好感,用一場夜襲刺殺的危機逼他忍不住去跟宋楚兮攤牌,當然,也沒必要把所有的老底都先開了給那丫頭看,只要其中一兩項無關痛癢的,應該就足以逼她率先跟端木岐翻臉了。
只要那個丫頭一變臉,端木棠對自家老哥的脾氣還是拿得準的,想讓端木岐痛哭流淚的去求,那是不可能的,當然了,以宋楚兮那心性兒,哭也沒用了。
這件事,如果效果好的話,半年前就該做成了的,只是因爲老夫人和端木岐雙方面都不配合,硬是把刺殺的風波給壓下去了,好在這把火在半年後也總算是燒起來了。
端木棠甚是得意,晃盪着就轉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就安心的等着宋楚兮找上門來和端木岐決裂。
這邊嶽青陽匆匆出府,去的確是宋家,只是這一次他拜訪的人不是四小姐宋楚兮,而是大小姐宋楚琪。
------題外話------
好吧,溫潤如玉的青陽公子是個苦逼的娃兒,而後媽嵐寶虐待了二十多年了,可憐的娃兒,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