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她不想追究那個女人,也不想和那個女人計較?
可是就宋楚兮所知道的,宋太后也並不是個會隨便吃啞巴虧的人。
“姑母您還是不想我和端木家鬧翻嗎?”宋楚兮問,卻也沒等她回答的就又說道:“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就這麼算了的。”
她的語氣很冷,雖然極力的壓制情緒,但細品之下卻不難發現是帶了很深的憤怒情緒的。
不管宋太后介不介意,可是她睚眥必報,怎麼都不可能當今天什麼也不曾發生過。
“何必呢?”不得已,宋太后只能苦澀的再開口,“總歸……都是我自己願意的。”
她有些艱難的重新扭頭過來,手下摸索着找到宋楚兮的手,稍稍用力的抓住她的指尖。
她沒有說話,眼底的神色卻是哀涼無比,就那麼一直一直的看着宋楚兮。
那是一種無聲的乞求。
“不是爲了南塘,不是爲了宋家,就只是爲了他?”宋楚兮確認道。
宋太后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可就是她的雍容大氣,矇騙了所有的人。再先帝和皇帝那些人的眼裡,甚至於是宋楚兮,她從一開始也都以爲宋太后賠上自己這一生,全然都是爲了天下大義,爲了她的故國疆土。
可偏偏,這個本該心有丘壑的女人,這一生就這麼看不開小家子氣的過了。
看着她爲了一個男人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宋楚兮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惱怒。
不是氣得她的癡情和死心眼,而是因爲那個男人對她的態度。
面對一個小輩,宋太后到底也是難爲情的。
她重新從宋楚兮的臉上移開了視線,嘆息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她這一輩子都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別的坎兒是會一直的橫亙於前的嗎?
“姑母,爲什麼要將自己的一生交託給一個根本就不會在乎你生死的人呢?”宋楚兮終於忍不住的反怒。
宋太后弄成現在這個樣子,她原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擊她的,卻怎麼都壓不住脾氣。
“這是我命裡的劫。”宋太后仰躺在那裡,面色還是異常的平靜,她看着頭頂的房樑,眼神卻深遠,似是穿透了什麼而看着另一個別人都無法窺測到的世界,“誰叫我遇上了他?他是今生的劫,我永遠都走不出去了。”
她一直都是個帶着傲氣的人,卻唯獨在那件事上,自己都覺得不體面。
也許她都不是覺得虧欠了岳氏什麼,只是自暴自棄而已。
“可是——他愛你嗎?在你爲他放棄一切,甘心做了宋家和端木家這麼多年的棋子之後,他愛你嗎?”宋楚兮質問。
她雖不能指責宋太后有錯,那畢竟是她個人的感情,可是——
爲了那麼一個男人她卻把自己放逐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怎麼看都像是一場笑話。
“我知道,你會覺得我這是作踐自己,可是這麼多年了,說什麼都晚了,而且——從一開始,這一切本就不過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宋太后淡淡說道,語氣無喜無悲。
她的神色之間一派平靜,也沒有任何的不甘心。
“姑母——”宋楚兮張了張嘴,話卻又卡在了喉嚨裡,緩了許久才勉強壓制住情緒道:“他不值得你這樣做,什麼也比不得你自己的性命生死更重要。不要再委屈自己,爲什麼要讓自己受這些傷害?南塘是要丟還是要守——既然他們端木家的男人有雄心壯志,就讓他們憑自己的本事去做好了。”
“兮兒,你怨恨我嗎?”宋太后突然問道。
宋楚兮一窒,抿了抿脣角,未置一詞。
宋太后的神色之間便就多了幾分愧疚之意,她用乾瘦冰涼的手指重新握了握她的手,語氣悲涼道:“之前我對你隱瞞,一直沒有將端木氏和我們宋氏之間的約定告訴你,讓你也跟着走了許多彎路,受了許多苦。我知道,我不值得你今時今日還爲了我傷心難過,兮兒,我是個自私的人,我——”
“姑母,你別說了。”宋楚兮打斷她的話。
因爲宋太后的隱瞞,的確是讓她白白做了好多的無用功。其實捫心自問,她並不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她這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玩弄於股掌。
可是——
對這個女人,她現在卻恨不起來了。
因爲素嵐的死,她心間突然就多了許多的感觸,素嵐眼見着龐景死在面前,還若無其事的又過了許多年,可是她知道,殷桀死後,她已經是真的生無可戀了,她會死,其實——
並不見得就是殷紹的天羅地網讓她無路可走,而是——
她自己是真的不想活了。
爲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廖素嵐幾乎等於是親手逼死了此生摯愛,這些年,她是怎麼一步一步熬過來的,宋楚兮根本就不敢想。
她是個鐵石心腸的女子,她懂不得素嵐和宋太后這樣爲了一個男人刻骨銘心的感情,可是——
一個女子,能爲了一個男人做到這一步,她又有什麼資格指責或者怪罪?
就因爲她自己的冷血無情,別人的熱血感情看起來才更顯得彌足珍貴。
說到底,宋太后也不過就是一片癡心,爲情瘋魔了而已。
“姑母,你——想要見他嗎?”深吸一口氣,宋楚兮終是不得已的軟了語氣,再次看向了宋太后。
宋太后黯淡無光的眼底,突然有一抹極複雜的光影浮動,先是震驚,然後是恐慌,最後——
又再度演變成了無以言說的尷尬和歉疚。
宋楚兮只看她的這個神情就知道,自己的猜測又正中了真相。
深吸一口氣,她站起身來。
“兮——”宋太后慌亂的想要拽住她,卻是遲了。
而她稍一動作的劇烈了就牽扯到了傷口,不得已的就又躺回了榻上。
宋楚兮大步朝門口走去。
“四小姐——”莊嬤嬤有些慌張的推門進來,同樣也是一副震驚又心虛的表情看着宋楚兮,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先看着姑母,好好照顧她,我很快回來。”宋楚兮道,言簡意賅的吩咐,說完就頭也不回的大步衝出了殿外。
那殿外的迴廊上,殷紹還負手而立,面無表情的站着。
聽到宋楚兮的腳步聲,他轉身看過來。
兩個人,四目相對,他眼底忽而就帶了深刻嘲諷的情緒,挑了下眉頭。
莊嬤嬤明顯是聽到了方纔屋子裡她和宋太后的談話內容了,那麼殷紹亦然。
他方纔會躲出來,就是故意留了空間給宋楚兮和宋太后之間來說“體己話”的,而顯然——
這收穫讓他很滿意。
宋楚兮又何嘗不知道他是有意爲之,可是在一個將死之人面前,她能怎麼樣?
宋楚兮用力的咬了下嘴脣,然後不卑不亢的迎着他的目光,冷冷道:“做什麼?你要將我們姑侄兩個都一併扣在這裡做人質嗎?”
“我覺得我現在有了這樣的資本,不是嗎?”殷紹笑道,語氣挑釁。
他的目光移過去,嘲諷的看着屋子裡那榻上奄奄一息的宋太后,“之前我只把她當成南塘拋出來的一枚棄子,明顯是小瞧了她的,現在看來,我的優勢好像又回來了?用她——你說本宮能夠挾制的住端木氏嗎?”
“你說呢?”宋楚兮冷然反問,分毫不讓的針鋒相對。
棋子就是棋子,即使到了今時今日這樣的地步——
他端木家當初既然能把宋太后推出來,那麼現在逼迫他們就範的可能性也同樣是微乎其微的。
除非——
宋楚兮出面。
殷紹的眼睛眯了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他說是在笑,但那眼神裡卻並無絲毫的笑意,突然岔開了話題道:“塞上的兵權,現在是落在十一皇叔的手裡的?”
宋楚兮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殷紹的目光沉了沉,不由的又上下打量起她來。
他一直以爲由宋太后做紐帶,宋楚兮是一定要和端木氏連成一氣的,但是事情的發展卻慢慢出現了偏差——
自從大鄆城裡那一場變故之後,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間好像是出來什麼問題,貌合神離。
而現在,宋太后兩次爲了端木家輕生赴死——
以宋楚兮的個性,她本應該失望放棄這個女人的,但事實上她卻好像只是針對端木家的。
關於宋楚兮現在到底能在端木岐心裡佔據怎樣的位置,殷紹如今已經不敢保證了,但卻幾乎可以確定——
殷湛一定會不惜一切的保這個丫頭的。
就在方纔宋楚兮誘出宋太后秘密的那個瞬間,他的確是動了這樣的念頭,可是這會兒看着宋楚兮渾身殺氣騰騰的模樣,他卻突然改了主意。
比起由他自己親自動手,他更樂於看到的是別人之間的互相殘殺。
只是,如果扣住了宋楚兮,那邊等同於是掐主了殷湛的命脈,這樣的機會其實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殷紹的心裡其實還有些矛盾一直在權衡,看着她,半晌不語。
宋楚兮的心情煩躁,卻是等不得的。
她回頭看了眼身後的屋子,繼續道:“橫豎我姑母人在這裡,你想永絕後患就大可以動手,可是我沒工夫跟你耗了。”
說完,就頭也不回的匆匆衝入了風雪裡。
“殿下,就這麼讓她走嗎?”蔣成海從後面走上來,看着宋楚兮衝出去的背影,神色憂慮。
“你猜——”殷紹的脣角,忽而揚起一個玩味的笑容,“她這一走,是要去找誰的?”
找誰?無外乎就是想辦法尋訪名醫來給宋太后續命的吧?
可是看她那神氣,卻又不像。
“需要屬下叫人跟着她嗎?”蔣成海也沒心思去多想。
“不必!”殷紹擡手製止了他,他也回頭看了眼屋子裡面,眼底的光芒越發冰冷暗沉,“想辦法,繼續吊着裡頭那女人的命,能多拖一刻就是一刻,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穫。”
殷紹說着,已經一撩袍角,轉身進了旁邊的屋子。
彼時那太醫還在絞盡腦汁的想辦法,三九寒天裡出了一頭的冷汗。
“太子殿下!”見他走進來,太醫趕緊行禮。
殷紹淡淡的看他一眼,“怎麼樣了?可是想出了醫治太后的法子了?”
“這——”那太醫滿面難色的跪下去,“微臣確實無能,太后娘娘傷了要害,就是有妙手回春的醫術也是於事無補的,請太子殿下降罪,看來是隻能趕緊的備下了——”
太醫的聲音,不知不覺的就又弱了下去。
蔣成海爲難道:“屬下已經叫人回宮去請別的太醫來了,這是這雪天路又遠,不知道還趕不趕得及。”
殷紹抿抿脣,面上神色卻是分外的凝重。
他一時沒有說話,太醫更不敢去看他的臉色。
這會兒就連蔣成海都有些不能理解他的想法了,一個宋太后,死了也就死了,何必還要這麼費事的給她續命?
“蔣成海!”殷紹沉默了片刻,忽而開口,“你馬上回京一趟,我府裡的庫房有一支千年靈芝,你去取來,然後問一問府裡的陳大夫,有哪些是能暫時激發人的體力續命的良藥,多帶一點過來。”
他這可是下了血本了?
蔣成海滿面的狐疑。
“去吧!”殷紹卻無心多做解釋。
“是!屬下這就去辦!”蔣成海再不敢遲疑,答應了剛要往外走,殷紹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又叫住了他,“等等!”
“殿下還有別的吩咐?”蔣成海問道。
殷紹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又同他耳語了幾句。
蔣成海的面色一凝,鄭重其事的看向了他,“殿下的意思是做好兩手準備?”
“省的夜長夢多,如果她能不負本宮厚望替本宮拿下了端木氏那就最好不過,即使不能——”殷紹面上神色冷凝,脣角勾起的笑容卻是冰涼一片的,“下一次她再回來,本宮還能再放她安然從這行宮裡走出去嗎?”
宋楚兮對他而言始終是個心頭大患,端木家的人狼子野心,顯然已經不可能收服他們了,那麼對面的敵人自然就是能多鋤掉一個就算一個了。
無論如何,宋楚兮他都不能繼續留着了。
“是!屬下會安排妥當的。”蔣成海鄭重其事的答應了,見他再沒有別的吩咐就先匆匆離開了。
彼時那太醫還跪在地上。
他一直沒敢去看殷紹,也同樣迴避沒有去琢磨這主僕兩個談話的內容,這時候察覺殷紹的視線落在他身上,方纔戰戰兢兢的開口道,“殿下——”
“起來吧!”殷紹道,卻並不曾刻意與他爲難,只道:“本宮你需要你讓太后起死回生,不過你現在有多少手段就都不要藏私,跟本宮拖住她的命!”
他說着,語氣一沉。
然後親自彎身將那太醫扶起來,看着他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本宮只要你設法暫時拖住她的性命,明白嗎?”
他這神情語氣,分明就不是因爲關心纔不捨得宋太后殞命的。
那太醫被他盯得緊張不已,脫口道:“不計後果?”
“對!不計後果!”殷紹道,微微一笑,又拍了下太醫的肩膀,轉身走了出去。
不在乎用什麼法子,或者會留下什麼後顧之憂,就算治標不治本都沒關係,現在他就只要繼續給宋太后吊着一口氣,然後等宋楚兮方面的消息。
只要有宋太后在,宋楚兮就沒辦法逃出生天,就算走到天邊也很快就會回來。
而他——
似乎可以期待一下她會給他帶回來的意外收穫。
殷紹從那屋子裡出來,經過臨月閣正門的時候,忍不住的止步又往裡看了眼,脣角彎起的笑意就越發的深刻了起來。
宋久啊宋久,沒想到時至今日,你居然給了本宮這麼大的一個驚喜。
殷紹盯着那屋子裡看了半晌,然後就越發心情很好的笑了起來。
好一個端木岐!
好一個端木項!
好一個南塘端木氏!
好一個——
宋楚兮?!
你可千萬別叫本宮失望!
外面大雪紛揚,卻陽光普照,刺的人眼睛生疼。
“四小姐,太后娘娘怎麼樣了?您有什麼事就吩咐屬下去做吧,這裡——”嚴華大步追着她往外走,神情惋惜。
宋太后命懸一線,他李所以當的就以爲宋楚兮是想陪在她身邊送她最後一程的。
“這件事你做不了,我要親自去。”宋楚兮面無表情的冷冷說道。
她這個人,其實絕大數時候是可以很好的控制的自己的情緒,收放自如的,但是這一次幾乎是在她剛一開口的時候嚴華就感知到了凜冽又鋒芒畢露的一股子殺氣。
嚴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隨後就心裡驚疑不定的走了神。
宋楚兮從臨月閣裡出來,一路埋頭衝出了行宮。
“四小姐!”外面的侍衛瞧見她殺意沸騰的面孔,俱都莫名的緊張了一瞬。
宋楚兮一語不發,上了馬,直接回城,奔了端木岐下榻的驛館。
一路上她策馬狂奔,走的很快,雖然冒着風雪,也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進了城。
她的坐騎腳力極佳,路上就把嚴華等人給甩掉了。
大雪封門,天京城內的街道上白雪茫茫,空無一人。
她一人策馬奔走在空曠的街道上,眼睛也不知道是被陽光刺激的,還是被風雪給擋住了,一直都覺得十分難受。
這一條路,她幾乎可以說是跋涉過去的,不在乎距離的遠近,而是想着隱藏在這條路盡頭裡的真相,便會覺得腳下的每一步路都走的異常艱難。
她從來就知道端木岐有事瞞着她,卻沒有想到整個端木家本身居然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這一刻,她沒心思去計較端木岐對她的欺騙和隱瞞,卻只越發爲了宋太后的處境和下場而覺得憤怒和心酸。
那個女人,明明一生睿智,卻唯獨在情之一字上——
太蠢也太傻了。
“宋四小姐?”見她打馬過來,驛館的守衛明顯意外,一直到她在門前下了馬才認出她來,過去幫忙牽馬。
宋楚兮什麼也沒說,把馬鞭一摔就大步往裡走。
這個驛館就是兩年前她陪端木岐進京時候住的那一個,對立面的格局佈置她都一清二楚。
輕車熟路的穿過花園,迎面長城卻剛好埋頭從一個院子裡出來。
見她突然到訪,長城明顯沒有想到,直接愣在了當場。
“他在哪裡?”宋楚兮問道。
長城一個激靈,宋楚兮卻根本就等不得他回答,直接一把推開他進了院子。
這樣冷的天氣裡,正屋的大門居然也沒有關,一眼看去,擺在屋子正中的兩個火盆裡正燃着炭火。
外面的雪自高處飄落,在那屋子前面被屋子裡的熱氣一烘,直接就融成了水,淅淅瀝瀝的自房檐上往下墜落。
屋裡屋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
宋楚兮直接衝進去。
端木岐坐在榻上跟自己下棋,眼前的棋盤邊上擺着個薰着厚重檀香味道的小鼎,煙霧嫋嫋,宋楚兮闖進去的一瞬間,就被薰的險些窒息。
以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屋子裡總愛薰味道特別濃烈的香料。那時候她感覺已經習慣了,可是分開一段時間之後又會猛然發現自己居然還是和他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宋楚兮闖進來的太過突兀,端木岐擡頭看過來,定定的看着她肩上厚厚的一層積雪迅速的消融掉,招呼道:“你不冷嗎?過來取暖。”
宋楚兮的心情疲憊,此刻是半點也沒心情同他再周旋下去了。
端木岐又伸手往甕裡去取棋子的手,她已經一個箭步衝過去,橫手往那瓷甕的上面一擋。
端木岐的手指一頓,然後,卻並未退縮,而是一點一點繼續緩慢的落下,用手掌,輕輕覆在她冰冷的五指上。
他的掌心溫熱,帶着她一直以來都熟悉的溫度,那溫度,從冰冷的指尖瞬間涌遍全身,宋楚兮只覺得被刺激的眼眶發熱。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突然有那麼一瞬間,覺得這溫暖之中都夾帶着種種酸澀的諷刺,胸口裡更是有什麼東西沸騰了起來,彷彿隨時隨地都要控制不住的將她此刻勉強維持的理智沖垮至飄零崩塌。
她的手指保持僵硬的落在他的掌心裡,一直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倔強的稍稍揚起頭,將眼睛裡的溼氣逼回去,只正色盯着端木岐,字字強硬道:“端木項,他人在哪裡?你一定知道的,你現在就傳信給他,讓他馬上進京。”
端木項還活着!宋楚兮非常篤定的相信自己的判斷。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人還活着,岳氏犯不着對宋太后這個假想敵抱有這樣深的仇恨和執念,幾次三番不惜以身犯險的也要置宋太后於死地。因爲在這之前,端木項和宋太后之間什麼事也沒有,她不需要計較。可一旦端木項還活着,那麼這整件事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
現在雖然端木氏和宋氏之間達成的盟約出了問題,宋太后已經起不到她預期當中的作用了,可是這個女人爲了端木項做所的犧牲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如果放任宋太后活着的話,那麼將來面對這個爲他犧牲了一輩子的癡情的女人的時候,端木項就是鐵石心腸也會有所動容的吧?
爲了不叫自己的夫君被別人的女人蠱惑,所以岳氏纔會兵行險招,又一次對宋太后出手了。
很明顯,宋太后也對這一切的因果洞若觀火,她很清楚岳氏對她出手的原因,而她最後的那句“算了”——
卻也不過就是維護端木項的。
因爲她瞭解宋楚兮,知道這個丫頭雷厲風行的手段,她不想讓宋楚兮去追究,那樣最後就只會是叫端木項爲難。
那個男人一定活着!
因爲這普天之下,就唯有他才能讓宋太后毫無原則的妥協到這種地步來。
也許當初是爲了讓朝廷放鬆戒心,但也或者是爲了別的算計,那人就用詐死僞裝,退出了所有人的視線,退到了幕後去掌控一切。
那個男人,據說雄才偉略,非常的了不起,而當初他突然暴斃,也着實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端木岐在他明顯應該顯得稚嫩的年紀裡卻手段老辣、遊刃有餘的做着許多事,那樁樁件件的推敲起來,全部有跡可循。
雖然其中還有很多的細節有待詳細的推敲,但是這一刻宋楚兮心煩意亂,明顯什麼也不願意多想了。
她只是盯着端木岐,用一種可以說是威脅的方式與他相對。
“你又怎麼了?”端木岐神態自若的笑了笑,手下稍稍用力,想要拉她坐下。
“我不是來跟你敘舊的,也不是來聽你拿話再來搪塞我敷衍我的。”宋楚兮道,惱怒的一把甩開他的手。
她後退一步,死死的盯着他的臉。
端木岐還是頭次親身接觸到她這樣鮮明又濃烈的憤怒情緒,而且——
這脾氣,還是針對他的。
他的手,擎在半空,那手指還是一樣的修長漂亮,卻沒想到他還有欣賞的心情,並不覺得尷尬,倒是反覆的將自己的手掌看了看。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像沒事人一樣,這樣的穩得住?
宋楚兮心裡的火氣蹭蹭的往上冒,嘴脣顫抖着動了動,但是一時半刻之間居然是無話可說的。
她和這男人打了多年的交道,她太清楚端木岐的爲人。
看他平時一副灑脫不羈的妖孽樣,實則陰狠霸道,這種種秉性他一樣都不缺。
一直又過了許久之後,端木岐方纔垂下了衣袖,重新擡眸看向了她。
他的面容平靜,眼底甚至還流連着那種經久不會褪色的笑意,沒有動怒,也沒有質問,只是靜靜靜靜的望着她。
他的不否認,就已經相當於是默認了。
“呵——”宋楚兮想笑,突然很想要大聲的質問一句:你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瞞着我的?
可是——
她什麼也沒有說。
她有些狼狽的匆忙轉身。
長城看着她慘白的臉色和血紅的雙眼,突然覺得心裡發憷。
這樣的表情和眼神,哪裡還像是一個人的。
“四小姐——”端木岐坐着沒動,長城卻下意識的迎上來攔了一步。
宋楚兮看了他一眼,然後又一咬牙,霍的轉身。
“我給你三個時辰的時間,如果他還是不肯露面——”她冷冷的盯着端木岐,出口的話字字陰狠,“他要是敢叫我姑母最後抱憾的話,那麼我南塘宋氏就和你端木氏劃清界線,從此一刀兩斷,勢不兩立。”
她和端木岐之間的都是私事,她可以什麼都不計較,但是受不了自己像是一顆棋子一樣被他們端木家的人耍的團團轉。
“楚兒,你太激動了。”端木岐似是聽了笑話一樣的輕笑出聲,乾脆就順勢靠在了身後的軟枕上。
他的這個態度,已然是說明了一切。
宋楚兮心中憤怒的情緒洶涌,可端木岐就是不答應,她也逼不了他,這一刻,她也就只是感覺到了深深的無力罷了。
她後退一步。
看着那男人臉上容光煥發的笑,突然就會覺得,哪怕只是和他再在一個屋子裡待下去也會控制不住的爆發出來。
“我說到做到,天黑之前,是我給你們的最後期限。”於是撂下一句話,她倉促轉身,落荒而逃。
長城下意識的想要攔她,但是回頭去看屋子裡端木岐沒事人一樣的坐着,便也不好有所動作,就由着她埋頭衝了出去。
“少主,要傳信通知老家主嗎?”長城走進屋子裡,神色憂慮道。
“傳什麼信?”端木岐漫不經心的笑了,這一笑之下仍是和他往日裡的風采無差,滿室生輝。
他隨手從甕裡抓了幾枚棋子在指間把玩,一邊靠在那軟枕上語氣慵懶道:“這天京之內,不是我們的天下,宋久是北狄殷氏的太后,是那個丫頭意氣用事了,難道還要叫了祖父前來,陪她一起瘋嗎?”
端木項一旦現身京城,進了皇城,宋太后雖然可以死而無憾了,可是他卻十有是要有去無回的。
當然了,端木項不是不可以來,只是——
不可以是他出面慫恿的罷了。
這其中利害,長城自是一清二楚,可是端木岐對宋楚兮的這個態度又讓他極度不安,不免憂心忡忡的又朝院子裡看了眼,“可是屬下看四小姐她不像是在開玩笑的,屬下怕她一氣之下真的會——”
宋楚兮那丫頭是說翻臉就翻臉的,如果端木岐不如她所願,兩人難道真要一拍兩散嗎?
端木岐這人,總是這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
這件事,他明明在意的,可又偏偏與自己心裡真實的想法背道而馳。
長城的心中,早就矛盾不已,他卻不能評判端木岐這樣做的對與錯,因爲他自己本身就被這個兩難的抉擇給困住了。
大家都不是局外人,身在局中,只能進退兩難。
端木岐的脣角一直噙一抹笑,淡淡的垂眸一笑,“都沒什麼區別。”
一句話,很輕,聽着似是諷笑又似——
嘆息?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從驛館出來,宋楚兮直接就沒有騎馬,徒步走出了巷子。
鵝毛大雪撲面而來,瞬間就被皮膚上的熱度融化成冰冷的水,匯聚了,成股的沿着臉頰流下,然後從下巴滴落在層層疊疊的衣襟裡。
那感覺很冷,明明應該寒入骨髓的,可宋楚兮卻只覺得心臟的位置一片空洞,什麼都感覺不到。
宋太后所做的一切都表明了她是自願的,人家兩個人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買賣,她做什麼要摻合進來,還要這樣憤怒的衝過來找端木岐興師問罪?
從理智上,宋楚兮知道她不該這樣做,她也根本就沒有立場和理由這樣做。
可她就是覺得憤怒,覺得前所未有的壓抑,如果不做點什麼來緩解這種情緒,她不保證自己是不是會就此瘋掉。
沒有人能夠理解素嵐的死給她帶來的打擊和痛苦有多大,她一直沒有哭,這卻並不代表着她就真的能將一切都看開了。
那是她的妹妹,是她從小就捧在手心裡長大的親妹妹,也是走到了最後這世上唯一一個對她可以稱之爲親人的人了。看着她就那樣痛苦遺憾的死在了懷裡,雖然素嵐告訴她那是解脫,可是——
她卻不能說服自己也那樣想。
這幾天裡,她一直都十分的冷靜,有條不紊的佈置着下面的計劃,可是心裡卻是痛苦的就要瘋掉了。
偏偏——
宋太后的事情又在這個時候全面爆發了。
這世上的一切,到底什麼是真的又有哪些是假的?她承認她就是遷怒,就是把因爲素嵐的死而堆積在心裡多日的怨氣全部藉着這件事發泄出來了,可是——
這分明就是窮途末路了。
她一個人,在街道上走了許久,直到落在面上的冰雪不再融化,緩緩的擡起眼睛,卻發現四野茫茫,天色陰沉。
前面山坡上枯萎了的桃樹林還立在茫茫風雪裡,那兩間破屋被大雪掩蓋,看上去倒是不那麼破敗了,只那兩座墳塋在深雪裡,幾乎完全被淹沒。
宋楚兮孤身一人站在沒過小腿的雪地裡,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腿腳都被凍得麻木了。
她扶着膝蓋,艱難的提了腳想要繼續往前走,卻被埋藏在雪地裡的雜草絆住了腳步,直接跪了下去。
只在那一瞬間,整個天地就好像突然陷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中,風雪未停,彷彿只隨便的一陣風就能將她吹成齏粉,徹底消失在這片人跡罕至的野地裡。
端木岐不會妥協的,他根本就不可能答應她那樣的要求,而她當時撂下的狠話,卻也不過就是個藉口罷了。
宋楚兮揚起了頭,任風雪掠過她的臉頰。
她先是自嘲的苦笑,笑着笑着就兀自變得癲狂,笑聲淒厲的打散在凜冽的風聲裡,再到後來,眼淚突然就滾滾而下,從壓抑着哽咽流淚,到了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咆哮。
她是真的不願意流這樣無用的眼淚,而且這多年裡,她也早就不習慣用眼淚來宣泄情緒了,但是今時今日,卻無計可施到只能做這一件事。
她大聲的嘶吼,聲音沙啞的被冷風吹散。
整個腦子裡早就空白的沒了思考,彷彿是被眼淚帶走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情感,這整個天地都已經跟着毀滅不在了。
如果就這樣結束了,如果一切都在這裡戛然而止,如果——
可是哪怕是要毀滅和結束,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宋楚兮已經不記得那是多久以後了,突然有男人寬厚的手掌落在她的發頂。
“少戎——”他輕輕拂落她髮絲上落着的碎雪,然後緩緩滑落到她的肩上,沙啞的嘆息,“既然做宋楚兮會那麼累,那便回來吧,這裡還有我在。”
他的聲音很輕,和着猛烈的風聲,微不可聞,可正在狂亂中的宋楚兮還是聽到了。
“沅修……”宋楚兮沒有回頭,她跪在雪地裡,緩緩的擡起手,用了所有的力氣反反握住他手指,死死死死的攥住,壓抑哽咽着泣不成聲,“素嵐她……我到底還是白白做了一場無用功……”
殷湛彎身跪在了雪地裡,攬過她的腦袋,替她擋開風雪,讓她把臉靠在自己的懷裡。
宋楚兮沒有拒絕,抓着他的手,崩潰的嚎啕大哭。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這樣的狼狽和無法自控,但是這一刻心裡最真實的感覺卻真的是這樣寒冷的冬夜再也不會過去了……
------題外話------
本卷終,明天轉最終卷,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