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殷樑身邊的侍衛齊齊變了臉,不住的倒抽氣。
“快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殷樑愣了愣,隨後一個激靈。
侍衛跳下馬背往衙門裡面跑,殷樑也趕緊翻身下馬,跨步的往裡走。
倒在門口的衙役屍體都還沒有完全冷掉,血水順着臺階往下流。
“這會是什麼人做的?竟然連京兆府衙門都敢闖進來殺人?”侍衛們都感覺是親眼目睹了一場笑話,可是這樣的笑話卻又叫人一點也笑不出來。
什麼人做的?
什麼人能有這樣的膽子?
殷樑本來也是被這場面給震住了,此時便是腦中靈光一閃,加快了步子往裡走。
京兆府衙門夜裡當值的差役有限,也就那麼十幾二十個人,如果是有人有心想闖,其實並不是難事。
殷樑一路強闖直入,整個前院的衙役乃至於僕從無一倖免,全部橫屍當場。
看着這個局面,他心裡對後面的事漸漸地也沒了多大的期待,繞過正堂,進了後院,再從後門穿行而過——
後面隔了一道暗巷的,就是京兆府地牢的所在。
因爲把文馨公主暫時關在這了這裡,明面上爲了不引人注目,這牢房內外的守衛和平時並沒有出入,但他卻再附近隱藏了一批他自己的暗衛防範的。
彼時那巷子裡,也是橫式躺倒了一大片,到處都是被冷風凍結了的血腥味。
“殿下——”他身邊的人都慌了手腳。
殷樑自己亦是手腳冰涼,乾脆就站在了原地,“進去看看。”
這巷子裡一片漆黑,冷風激盪,掠過身上,卻能一下子就冷到了心裡,可儘管是這樣,殷樑的手心裡還是一片潮溼的冷汗。
他的手指,幾次的握緊又鬆開,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勉強維持了暫時的冷靜。
幾個侍衛從虛掩着的大門進了地牢,不多時折返,每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如臨大敵一樣的表情。
“怎麼?”殷樑問道。
侍衛僵硬的搖了搖頭,“衙役和我們的人都折了,裡頭……已經沒人了。”
這樣的結果,本來就在意料之中,只殷樑自己不甘心才一直存了一絲的僥倖罷了。
他額上青筋暴起,終於徹底爆發,一拳揮過去,直搗那侍衛面門。
侍衛被他打翻在地,和着血水吐出兩顆牙齒,卻不敢強辯,“殿下——”
“廢物!全都是廢物!”殷樑暴躁的大聲叫罵,一頭發了狂的野獸一樣在巷子裡轉了兩圈。
侍衛們被他的樣子駭住,跪了一地,大氣不敢喘。
“還愣着幹什麼?”殷樑原地轉了兩圈無果,怒目圓瞪,霍的扭頭看過來。
“是!屬下這就帶人去追。”侍衛們趕緊答應着就要起身往前面跑。
“還追什麼追,你要怎麼追?”殷樑卻是氣急敗壞的大罵,“帶人往宮裡去追,能追的上就不惜一切代價給本王把人做掉,如果實在來不及——”
殷樑的臉色通紅一片,咬牙切齒,一張本來英俊的臉龐都變得猙獰扭曲,說不上的透着血色的癲狂。
他的眼睛裡,迸射出火熱的血光了,然後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實在來不及……那就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了。”
別的都是小事,只有梅妃的事,一旦被捅到了皇帝那裡,他就必死無疑了,而且還要永世不得翻身。
文馨和宋楚兮有私交,茯苓又在宋楚兮手裡,他——
不能冒這個險。
他身邊心腹都知道他這一句話意味着什麼,卻因此而膽戰心驚,努力硬着頭皮應諾去辦。
宋府。
夜三更。
嚴華步履匆匆的走進了宋楚兮的院子,彼時衛恆已經聽了殷湛的吩咐去辦事了。
院子裡安靜極了,一個人也沒有,而那屋子裡,大概是爲了不打擾了宋楚兮睡覺,殷湛也把大部分的燈火都熄了,只有一點微弱的光芒映在窗紙上。
嚴華快步走過去,想要擡手敲門卻又怕吵醒了宋楚兮,手才擡到了半空就又頓住,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房門卻突然被人從裡面拉開了。
殷湛面色冷靜的站在門口。
嚴華錯開他,往他身後看了眼屋子裡面,“四小姐還睡着嗎?”
“嗯!”殷湛淡淡的點頭,也循着他的目光回頭看了眼,一邊道:“有話你就直說吧。”
“衛恆剛剛叫人傳遞了消息回來,”嚴華道,“樑王狗急跳牆,得知文馨公主已經被太子強行帶進了宮,這會兒已經命人強行打開了西城門,去了城外禁軍駐軍的營地,看樣子是要走極端了。”
元貴妃的侄子,威遠侯府的世子元傑是禁衛軍的兩個副統領之一,自然就是殷樑鐵桿的擁護者,殷樑命人去了禁軍的駐地是衝着什麼的,一目瞭然。
“太子那邊有什麼反應?”殷湛問道。
“太子?”嚴華卻是意外,“太子進宮去了……”
話到一半,他才又猛然一驚——
是了,以殷紹的爲人,他不可能想不到他強搶了文馨公主之後殷樑會有的反應。
那就等同於是把殷樑逼上了絕路了。
“太子府那邊暫時還沒什麼動靜。”嚴華道。
話音未落,外面衛恆就打不走了進來,“太子府裡風平浪靜也在情理之中,傍晚那會兒顏承微就帶着皇長孫進了宮,這會兒太子也進宮去了,整個太子府裡就只剩下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嚴華本來是一心撲在宋楚兮的安危上,此時聞言纔是如夢初醒。
殷湛面上一直都是那種平靜而冷淡的表情,把目光移到了衛恆的臉上。
“屬下已經都安排好了,把咱們在京的人手全部調過來了,雖時候這個時候懷王已經分寸打亂,十有八九是顧不上咱們了,不過還是要以防萬一的。”衛恆拱手道。
殷湛的脣角,緩緩的牽起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你當我叫你做準備,是要防懷王的嗎?”
衛恆和嚴華俱是一愣,不由的互相對望一眼,“王爺……”
話音未落,前面的花園裡就傳來了奇怪的響動,像是什麼人壓抑的悶哼聲。
“難道是——”衛恆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太子?”
“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趁火打劫那纔不正常呢。”殷湛冷冷說道:“今夜已然註定了會起一場大風波的,回頭等事態平息下來,整個京城之內早就亂作一團了,就算這宅子裡發生了什麼意外,你說那該是誰做的?”
該是誰做的?
殷樑走了極端,這城裡任何的事,自然都可以推到他的身上去,何況晉安郡主被扣在宮中就是現成的人證,他還是有前科的。
“這太子,當真是無孔不入。”衛恆捏着拳頭,臉上難以壓抑的浮現一重怒氣,但隨後卻又再不敢掉以輕心的唏噓,“從下午懷王的行事敗露消息傳回京城,這一共纔多長時間,太子居然已經打算了這麼多步?”
這個人的心機之深沉,應變能力之快都叫人結舌。
“傍晚他差顏承微帶着皇長孫入宮的時候就已經定了所有的計劃,甚至連王爺和懷王您這邊隨後的種種動作都估算的相差無幾,所有那時候他的真正目的並不只是爲了勸服皇后,而是爲了找一個藉口,不動聲色的把皇長孫帶進宮裡去,以避開這個晚上的變故?”嚴華屏住了呼吸,分析道。
如果他做的太明顯了,殷樑馬上就會懷疑警覺,後面行事的時候就可能要考慮的更多,甚至於連皇帝事後可能都要懷疑是他設計了一個圈套給殷樑的。
可是現在——
一切都不過巧合罷了。
說話間,那院子裡又傳來幾聲更爲明顯的暗器破空聲。
“我去前面看看。”衛恆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殷湛的神情冷淡,算是默許,衛恆也就轉身匆匆的去了。
嚴華的目光追隨他的背影看過去,雖然那打鬥聲是在花園裡,但這座宅子就只是宋楚兮的臨時住所,宅子只是個三進的院落,不很大,動靜已然不是很輕了。
嚴華忽而覺得怪異,收回目光,擰眉看向了殷湛,“殿下,您把四小姐——”
“讓她睡吧,難得能有機會歇一歇。”殷湛道,並不否認。
宋楚兮本就是個十分警醒的人,況且今夜又註定了不太平,如果不是殷湛動了手腳,她不可能睡得這麼安穩的。
嚴華雖然確信殷湛不會傷害宋楚兮,卻還多少有些擔心,只目光謹慎又凝重的看着殷湛。
殷湛的脣角,彎起一個若有似無的弧度,知道他心裡起疑,也不遮遮掩掩,只道:“有些事情,她只需要知道最後的結果就好,沒必要把自己捲進去。”
“呃……”嚴華只覺得胸肺之間有絲絲寒氣衝撞,艱難的開口道:“是和太后娘娘有關嗎?”
殷湛看了他一眼,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但是,他的這個態度已經說明一切了。
嚴華和他多少是有些生分和拘謹的,也不好再刨根問底的深究,只能勉強定了定神道:“我也過去前面看看。”
言罷,就拱手施了一禮,匆匆的退了出去。
殷湛負手而立,盯着天空中通透的夜色靜默了片刻,然後重新帶上門進了屋子。
那牀上,宋楚兮還在昏睡。
半時辰前,阮大夫又煎了一碗藥喂她服下了,這會兒高燒散熱,她那額頭上便是一層的細汗。
殷湛彎身坐下,用溫水打溼了帕子給她擦拭。
所謂的真相,有些殘忍,有些齷齪,但一直的迴避卻並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自欺欺人罷了。
想着,他那脣角便也跟着彎起一抹深刻自嘲的笑容來。
花園裡。
衛恆安排了大批精銳在這宅子外圍戒備,沒想到還是被這批刺客給闖了進來。
二十餘人,全都是頂尖高手,一路衝殺進來,所過之處絕不手軟,拼殺之下,血光激盪。
嚴華趕過去的時候,衛恆正帶了人和那些闖進來的刺客纏鬥,拼殺慘烈,隱約還能聽到外面巷子裡的冷箭破空聲。
這一次親自帶隊來執行暗殺計劃的人,是蔣成海。
這個人深得殷紹的信任,並且算是老實持重的,特別的不要對付。
衛恆一面禦敵,一面試圖和他周旋,“姓蔣的,你那主子的胃口是不是也太大了?一面不遺餘力的算計懷王,現在還想把我們王爺也一口吞了嗎?”
蔣成海卻不多言。
這個時候,成王敗寇,也根本就沒有多餘的廢話可說。
他冷着臉,只帶了人奮力衝殺,“殿下有令,此次行動不容有失,都給我拿出你們的看家本事來。”
這個時候,殷紹不保存實力等着和殷樑殊死一搏,卻居然還能分出這麼多的精力來對殷湛和宋楚兮下手?
是他手上掌握的力量遠不止他們目前查到的那些,還是這裡面還有別的陰謀?
衛恆見套不出他的話,也就不再多言,只全力迎敵。
外面巷子裡的情況不明,殷紹這一次也不知道到底壓了多少籌碼在這件事上,很快的,前院的方向就又有一批十幾個刺客衝了進來。
嚴華把這宅子裡的力量也全部調動起來,一半的人封鎖在宋楚兮那個院子的四周,其他人也都帶過來抗擊敵人的進宮。
一時間這整個花園裡刀光劍影,砍殺聲連成一片。
雙方都盡了全力,互不相讓,正打的如火如荼的時候,城西方向的天空中突然一簇黃褐色的火線沖天而起,伴隨着清亮的一聲嘶鳴在天空中炸裂開來。
蔣成海的心下莫名一個震顫,百忙中倉促回首。
衛恆脣角泛起一絲冷笑,也不和他客氣,趁他失神,一劍猛擊過去。
蔣成海的反應也是極爲機敏,千鈞一髮之際側身一讓。
嗤的一聲,雖然避開了要害,那長劍還是穩穩地刺入他的腰肋。
他悶哼一聲,不得已的捂着傷口往後退去,卻是面色鐵青的仍是回頭去看城西的那個方向。
那個地方,如果他的判斷沒錯的話,應該是……
“頭兒,你怎麼樣?”他的同伴見他受創,連忙過來護他。
“沒事,只是皮肉傷。”蔣成海咬牙道,這一刻,再重新擡眸對上衛恆的目光時,眼底瀰漫的就是顯而易見的殺意。
衛恆冷笑一聲,提劍再度攻擊。
本來蔣成海的身手絕佳,兩人算是棋逢對手,但是意外受傷之後,蔣成海卻顯然不是他的對手了。
他身邊的追隨者不敢離他左右,兩人合力,纔看看能和衛恆打一個平手,但是這個時候,蔣成海滿腦子裡想的都是方纔城西方向起來的那一簇煙火,心不在焉,略一分神,手臂又被劃破了一道很深的傷口,劇痛之下,讓他手中長劍都險些墜落在地。
蔣成海滿頭大汗,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臉的暴虐之氣。
衛恆窮追不捨,提起又再撲了古來。
他這分明就是別有居心,就爲了一直的纏住自己的。
蔣成海的腦中靈光一閃,忽而警醒道:“宣王他還留了後手?”
衛恆冷嗤一聲,提劍再刺,“難道就只許太子殿下使陰招,就不能王爺留後手了嗎?你當這裡是什麼地方?不留下點兒相應的代價,我會在這裡和你糾纏不休,又捨出兄弟們陪着你們浪費時間?”
蔣成海終於可以肯定,他方纔的那種預感並非空穴來風。
他咬着牙,額角青筋暴起。
雖然殷紹給他下達的命令是今天一定要拿下殷湛和宋楚兮,可殷湛早有準備,這裡的場面現在焦灼不下,他心裡也沒底,但是城西那裡——
心中飛快的權衡,蔣成海終是艱難的做了決定,豎手一揮:“撤了!”
殷湛聲東擊西,一面吸引了他們在這裡,一邊又命人去偷襲了浮屠塔,那個地方——
絕對不容有失。
誠然,在這件事上,蔣成海自己也是有着私心的,方寸一亂,就趕緊的帶人撤了。
“衛恆——”嚴華滿頭大汗的提劍奔過來,“就這麼放他們走嗎?”
“太子又不在,繼續和他們糾纏下去,最後做掉的也只是一些小蝦米。”衛恆道,目光冷凝的盯着蔣成海人企且戰且退的往前院撤去,心頭飛快的掠過一點十分怪異的感覺,但是要仔細回味的時候,卻又摸不到端倪了。
因爲衛恆有意放水,蔣成海等人撤退的也算迅速,沒一會兒,外面巷子裡的喊殺聲也漸漸的弱了。
“這裡你處理一下,讓人把受傷的弟兄們帶下去療傷,我過去稟報王爺一聲。”收劍入鞘,衛恆道。
“嗯!”嚴華點頭,順勢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後快步過去查看受傷的侍衛。
衛恆轉身走過一條小徑,去了宋楚兮院子。
這一夜,殷湛一直沒閤眼,就守在宋楚兮房間裡。
“他們撤了?”衛恆推門進來,他側目看過來一眼。
“是的!”衛恆點頭,“已經收到訊號了,浮屠塔那邊的暗襲應該很成功,這一次應該足以搗毀太子在那裡的一切暗勢力了。”
也許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上回那地方被宋楚兮闖進去鬧了個天翻地覆,殷紹居然都沒挪地方。
殷湛抿脣不語,面上神色卻不見怎樣的輕鬆,過了一會方纔沉吟,“蔣成海是奔着那裡去了?”
“就算他現在趕過去也來不及了,我們人應該早就順利的得手撤出來了。”衛恆道。
殷湛閉了下眼睛,忽而問道:“衛恆,你不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合理嗎?”
“嗯?”衛恆一愣,突然就想到了之前蔣成海倉促撤離那一瞬間他腦中靈光一閃的怪異感覺,只是到了現在也還無跡可尋。
“那次的事情之後,浮屠塔就相當於是完全暴露了,雖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他也的確有實力和自信保全那處地方,但以他爲人的謹慎,必定會將重要的消息和資料都轉移到別的更隱秘的地方去備份保存的,可是今晚——”
蔣成海卻居然放棄了這裡的圍殺計劃,選擇去守浮屠塔?
衛恆提了口氣,忽而明白他之前心裡那種異樣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了。
“怪不得方纔他們撤離的時候我就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的確,今晚太子針對王爺您和四小姐下的絕殺令絕對不可能是虛張聲勢的,蔣成海會倉促撤退,這的確是不合情理。”衛恆道,緊跟着就又倒抽一口涼氣,擰眉道:“難道浮屠塔裡還隱藏了什麼不爲人知的更大的秘密?”
殷湛與他對望一眼,主僕兩個雖是各自無話,但卻都能領會對方的意思。
“屬下馬上帶人趕過去。”衛恆道,轉身要走。
“算了。來不及了。”殷湛脣邊揚起一抹諷刺的笑,搖了搖頭,“殷紹不會毫無準備,如果前面我們的人沒把他隱藏至深的那個秘密揪出來,那麼咱們的人撤走之後,都不用蔣成海趕過去,應該就會有人將痕跡抹掉的。”
如果那裡真的有什麼殷紹十分看重的秘密,他就絕對不可能沒有多留一重保障。
“可是……”衛恆想了想,還是百思不解,“那裡到底到底有什麼貓膩?”
上一回,宋楚兮一把火燒了殷紹藏在那裡絕大多數的檔案資料,剩下的一點,他要捕捉痕跡的轉移出來其實不是什麼難事,但他卻執意沒有廢棄那處據點,那便只能說明如果他要換地方,那麼就會有更加容易暴露的東西。
那會是什麼?
是人!
是大活人!
不受他控制,並且他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人。
那座浮屠塔,矗立在那裡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了,並且自從發現了這處地方的存在,殷湛就一直叫人嚴密的監視,並沒有發現異常。
那就只能說明,他藏在那裡的秘密,是很久以前就有的。
並且很顯然,他沒避諱蔣成海,蔣成海也知道。
是什麼?會是什麼?
答案,呼之欲出。
殷湛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閃,那兩道目光就越發深不見底。
“王爺?”衛恆試着叫他。
然後,殷湛就笑了。
“呵——”他這一抹笑容綻放在脣角,不帶溫度,卻帶了深刻自嘲的味道。
先是回頭看了眼牀榻上安睡的宋楚兮,他字字清晰道:“當初她身邊的那個丫頭,不是一直都死不見屍嗎?”
是宛瑤!
十有八九,是宛瑤!
衛恆的心口猛地一縮,不由的上前一步,“王爺您是說——”
“當初蔣成海把差事辦砸了,絕對是對他隱瞞了下來,否則這幾年他不可能一直毫無動作,再沒有追查過暖暖的下落。但是那件事的真相不明,他又絕對會要一個水落石出,所以少戎的那個丫頭,他也勢必會留着的。”殷湛道,眼底的光芒晦暗,並看不出任何的真實情緒來。
“怪不得我追查了這麼久,一直沒尋到那丫頭的蹤跡,她竟是被關在浮屠塔裡?”衛恆左右權衡,也是覺得這個推論十有八九竟是真的。
畢竟那浮屠塔裡常年出入的人也不少,從正常的邏輯角度考慮,爲了防止事情外泄,殷紹是不可能把宛瑤放在那裡的。畢竟是公私兩件事,他那人,應是分得清楚的。
也就是因爲這樣,所以他們反而被矇蔽了這麼久。
可是他依舊留着宛瑤,這就說明他的心裡還是對當年的那件事耿耿於懷。就算廖容紗死了,也就算他下令殺死了那個孩子,卻還依舊沒打算善罷甘休的。
“王爺……”這件事,原也是殷湛不願意提的,衛恆通常都識趣,但這一次,思慮再三,他還是忍不住的開口,“您說太子太是不是知道皇長孫的真實身份?當初……他明明已經見過那個女人了。”
“那也未必。”殷湛冷冷的勾脣,“還記得去年年初那個雪夜裡發生的事嗎?”
當時,殷紹可是準備犧牲掉殷桀去扳倒殷樑,他那時候一點也沒手軟。
衛恆的眼底呈現出明顯的嘲諷情緒,卻是不爲然,“當初我了要個兒子來鞏固地位,在還沒有懷疑小郡主身世的時候他還不一樣動了殺心,提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要殺人滅口,確保萬無一失?”
在衛恆看來,那太子殷紹,真的就不過是個冷血無情的瘋子。
殷黎的身世是有問題,但卻不是因此才招來殺身之禍的,而只因爲那時候殷紹他需要的是個兒子。
有關這件事,殷湛是一直迴避,不與議論的。
他不願意去數落殷紹過失對錯,殷紹是殷紹,他的是他,如果一定要論及當年——
他更不比殷紹磊落多少。
那件事,已然就是壓在他心間的一塊巨石,每每想來都要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思的回頭去看牀上沉睡中的宋楚兮。
衛恆循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猶豫再三,還是小心翼翼的試着開口道:“王爺,那件事……您現在還是沒準備和四小姐說嗎?當時那樣的情況,四小姐她……應該也不會……”
“再緩一緩吧,等南塘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殷湛突然不耐煩打斷他的話。
他當然瞭解宋楚兮。
且不說她現在對殷紹恨成那樣,就算只衝着他們兩個之間多年來的情分,只要他肯解釋,她也未必就會翻臉同他計較。
可是——
就算她不計較,他卻永遠都不能心安理得,因爲就算找出再怎麼樣天花亂墜的藉口推脫,也依舊改變不了他趁人之危的事實。
那個時候他怎麼了?是真的氣瘋了吧?
他唯一一次那麼在乎喜歡一個女子,那是自己用心的呵護,連碰觸一下都要小心翼翼的琉璃寶貝,卻要被人用那樣齷齪的手段暗算譭棄?在將她搶在懷裡的那一刻,心中突然怒焰滔天,痛恨自己當年的一念之差,也悔了那一次不得已的陰錯陽差。於是在她神志不清伏倒在他懷裡的時候,他便突然失去了理智。
那時候,他想,荒唐就荒唐吧,那樣她對他視而不見又敬而遠之的日子他再也不要忍了,就算她不願意,他也要不惜一切的將她要回身邊來,就算毀天滅地也在所不惜。可是他卻低估了淳貴妃和安意茹那兩個女人心狠手辣的程度,她們在對她下了頂級春毒的同時還下了別的慢性毒。那時候他只以爲幕後黑手就是淳貴妃,直接就對那女人下了手,而等到發現她情況有異的時候,淳貴妃已經被皇帝賜死,可是翻遍了她宮中遺物,卻什麼線索也沒有,也是到了那時候他才後知後覺的想到在淳貴妃的背後應該還有她的一個同謀。
是直到了現在,他都還想不起來將她再送回殷紹身邊去的時候自己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只覺得心臟被抽空了一樣,整個人都恍惚的厲害,彷彿是走在遍地烈火的修羅場上,腳下的每一步路都踩踏在尖銳的刀鋒上。
他,對他這一生視若珍寶的女人做了最齷齪無恥的事情,並且漸漸地,連坦誠的勇氣都沒有了……
比起殷紹,其實他纔是最虛僞和卑鄙的那個人吧?偏偏現在還要做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樣,拼命拼命的試圖挽回什麼。
殷湛兀自笑的嘲諷。
他是個心氣兒很高的人,可偏偏在有關宋楚兮的事情上一再的出岔子,受挫。衛恆其實是能想象得到他此時的心情的,想要勸兩句卻又覺得無從說起,最後,便只嘆息着退了出去。
城西,驛館。
寒冬臘月,端木岐卻大敞了窗戶,側臥在牀前的一張美人榻上自斟自酌的對着天空賞景。
當那一朵兩粒的煙火在天際炸開的時候,他便嘖嘖稱讚的咂咂嘴,“今夜這帝京皇城裡唱的戲,真是高氵朝迭起,這會兒外面肯定精彩紛呈啊。”
殷紹和殷樑兄弟的互掐終於演化到了白日化的截斷,殷湛再橫插一腳進去,想想都覺得激盪人心。
“太子和懷王彼此孤注一擲的時候都還不忘了順帶着捅上宣王一刀,不過懷王被太子逼急了,已經顧不上了,太子的人——應該也馬上要被引到這邊來了。”長城把各方面最新的消息一一對他稟明,斟酌良久,終還是忍不住道出心中困惑,“少主,這整個晚上四小姐那裡都是宣王在出面主持大局,讓他們之間越走越近,您明知道不是好事怎麼也不設法阻止?”
“就算我阻止了他們來往,有用嗎?”端木岐卻只是不甚在意的繼續飲酒。
帶了三分酒氣,他那一張面孔就越發顯得妖嬈嫵媚,燦若桃李,只這屋子裡沒有點燈,只天際的月光清澈雪亮的灑在窗櫺之上——
外面的真個京城裡都風聲鶴唳,亂成一片,唯獨他這裡,彷彿超塵世外,人了不染塵埃的人間仙境,處處悠閒自在。
有些事,是真的已經完全的無法避免了。
長城見他這個樣子,就算是有千般話語也都只覺得無從說起了。
端木岐飲盡杯中酒,提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就又饒有興致的問道:“京城裡的這幾位都已經開練了,外面偷溜出去的那兩位也差不多該回了吧?再晚——可就來不及湊熱鬧了。”
長城聞言,瞬間就斂了心神,正色道:“探子一直在暗中追蹤,那位靖王的目標明確,就是帶着太子殷紹的指令去的,而且他走的是官道,行蹤很好把握,一直都在我們的監視之下。倒是那位康王殿下——”
長城說着,就憂慮的皺了眉頭,“他的行蹤有些飄忽不定,我們的探子間或就要被他甩掉,他應該是有所察覺的,不過倒也沒打算出手。屬下本以爲他尾隨了靖王,是要壞太子的事的,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最後卻沒有什麼動作,並沒有出手阻止。這幾天探子都沒再找到他,而靖王——現在正在快馬加鞭的往回趕,算行程的話——近日就該回來了。”
“他倒是趕得巧。”端木岐笑了笑,意味不明,也分辨不出是讚許還是諷刺。
“可是康王——”想着那個泥鰍一樣滑溜的熊孩子殷述,長城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暫時不用管他。”端木岐冷冷道,脣角彎了彎,盯着手中夜光杯,“他那應該是臨時想開了,八成就不會再插手了。他對那丫頭倒是真的盡心,估計也是想明白了,反正長痛不如短痛,一直瞞着有什麼意思?倒不如直接把一切都翻出來,讓那丫頭看透了,也好早做決斷早脫身。”
殷述的年紀雖然最小,但是做起事來,其手段之沉穩,決斷之迅速,甚至都遠不是殷樑可比的,也得虧是他演技一流,否則這麼多年,只怕早就被他那些虎視眈眈的兄弟們所不容了。
“太后的事,少主您真的確定四小姐她……”長城還是心存顧慮。
端木岐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漫不經心的擺擺手,“你去吧,他們那各方面的情況都盯緊一點,有什麼變化,及時過來回我。”
長城看着他泛着瀲灩水光的一雙妖嬈桃花眼,只越發覺得他近年來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好琢磨,只能把滿肚子的話都勉強嚥下去,“是!”
長城推門走了出去,聽着他匆匆而行的腳步聲,端木岐面上的笑容也就越發的深了。
皇宮。
殷紹帶着文馨公主進宮請見。
劉皇后本來只以爲他是趕着過來幫自己周旋的,但見她身後跟着個灰頭土臉一身狼狽的文馨公主,卻是所有人都愣住了。
元貴妃的反應最明顯,臉色刷的一白,身子險些站不穩。
“娘娘!”吉祥暗中趕緊扶住她的手臂,用力的握了她的手,提醒她要冷靜。
“文馨?”劉皇后呢喃了一聲,殷紹已經帶着文馨走了進來。
“兒臣見過父皇,皇祖母金安。”他進門先給上首的兩人行了禮。
這個時候,京兆府尹已經開始冷汗直冒了。
文馨沒有說話,進門就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皇帝滿心的狐疑,陰沉着目光打量她,旁邊的元貴妃不能坐以待斃,立刻開口道:“不是說文馨公主私逃了嗎?這是被太殿下給及時追回來了?”
她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卻必須要先發制人。
如果她問文馨公主是被誰劫持了,那麼下一刻一定馬上就會被咬住不放的。
皇帝這個時候也回過神來,狐疑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這話是問的殷紹。
“回稟父皇,兒臣聽聞文馨公主出了意外,覺得此事蹊蹺,於是連夜帶人在城裡搜了一遍,大概也是運氣好,沒成想就真讓我給把人搜出來了。”殷紹說道,語氣冷淡。
皇帝還是有些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兩道晦暗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
文馨公主面上是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悲慼表情,根本就不屑於開口說話。
晉安郡主這個時候卻是徹底慌了,聲音尖銳的脫口道:“這個女人當真是好深的心機,攪和的咱們皇室之中人心浮動,她的膽子居然這樣大,又跑回城裡來躲藏?”
“晉安!”殷紹側目看過去一眼,他這個人素來不苟言笑,只這一眼,就極具威脅性,“你冒犯皇叔的事,自己不妨先好好想想回頭怎麼跟他交代,還有心思管別的?”
他不和晉安郡主計較,只是因爲不屑,因爲知道殷湛就不會放過她。否則的話,就衝晉安郡主靠上了殷樑,他就絕對不會對這女人網開一面。
晉安郡主如遭雷擊,臉色刷的一白,不由的慌亂起來。
殷紹就已經轉開了視線,對上首的皇帝拱手一禮道:“父皇,兒臣已經查問清楚了,文馨並非擅自私逃,而是被有心人士劫持,並且給軟禁起來了。”
如果文馨不是被宋楚兮給設計送走的,那麼殷湛和宋楚兮就和這些事完全沒有關係了,不過殷紹卻故意忽略了這一點不提。
而顯然,皇帝這個時候也顧不上考慮這些背後的關係。
“軟禁?”誰要關文馨這麼個無關痛癢的女人做什麼?皇帝只心不在焉的隨口道:“是什麼人做的?你又是在哪裡找到她的?”
“是什麼人做的兒臣這個局外人就不隨便說了,省的有些人狡辯的時候要說兒臣是有意栽贓,進而連累了父皇的名聲。而至於兒臣是在哪裡找到她的——”殷紹淡淡說道,完全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說着,話鋒一轉,忽而看向了跪在旁邊的京兆府尹,“那就要問一問葛愛卿了。”
文馨公主是關在他府衙的地牢裡的,京兆府尹當然知道。
並且那個地方,如果沒有他的首肯,根本就不可能隨便關人進去,就算他要推脫自己不知情,皇帝都不會信的。
“殿——殿下何出此言?”京兆府尹此時已經兩股戰戰,汗流浹背,使勁低垂着眼瞼不敢擡頭。
他的這個神情表現,就已經叫人忍不住的要懷疑他了。
“到底怎麼回事?”皇帝的胃口被吊着,越發沒了耐性,大聲斥道。
“皇上——”京兆府尹也知道在劫難逃,飛快的權衡一下,就聽殷紹似笑非笑從頭頂砸了下來,“葛卿,當着父皇的面,話你可想清楚了再說,畢竟這說話的機會只有一次,欺君之罪可不是隨便說着玩的。一次說不好,再想要改口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想棄車保帥的擔責任?現在恐怕是不能了,就算他們主僕再怎麼樣的同心同德,那也要看局面。
殷紹此刻,幾乎是勢在必得的,他有把握,這一次,一定可以讓殷樑不得翻身。
京兆府尹也知道這一次自己是玄乎了,但如果保住了殷樑,他就還有出路,如果拉了殷樑下水,那纔是要徹底完蛋的。
“皇上——”心一橫,京兆府尹剛要說話,殿外就見一個小太監屁滾尿流的奔了進來,邊走邊高聲哭喊道:“皇上不好——不好了,懷王——懷王殿下揮軍作亂,他……他……”
跑的慌亂,他一腳踩在了自己袍子上,撲在了臺階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