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這一跪,着實有些不合情理。
端木岐脣角挑起一抹笑,從後面看着,忽而嗤笑道:“原來你還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老夫人也不說話,只是面沉如水。
她說是跪着的,可是臉上的這個表情看上去,卻分明不是心悅誠服。
“你就沒什麼話說?”端木岐看着她的背影,散漫的開口。
“少主是爲了昨夜屬下誤傷您的事情來興師問罪的嗎?”老夫人道,開口的語氣十分之冷硬。
“這個可以暫且放開不提,我現在更好奇的是,昨夜你爲什麼會跟我到了宋府?”端木岐道。
既然昨夜彼此的行跡都已經暴露了,那麼現在多說無益。
老夫人緊抿着脣角不說話。
“如果昨天截到的不是我,你是不是就準備直接下殺手了?”端木岐再次開口問道。
這老太婆昨夜絕對是衝着端木棠去的,雖然端木棠是算計準了他會趕過去,但如果他去的稍微遲了,讓這老太婆先一步趕到的話——
以端木棠的身手,在她手下估計是走不過三招的。
老夫人默不作聲,只面色冷凝的跪在那裡。
端木岐款款踱了兩步,再度開口道:“有些話,還是先當面說明白的好,因爲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彎身,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老夫人死咬着牙關,腮邊的肌肉都有點扭曲變形,這時候,纔是深惡痛絕的狠狠閉了下眼睛道:“那麼少主是否可以也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昨夜——你是真的想要要了宋家那個丫頭的命嗎?”
“不可以?”端木岐並不否認。
“你這是不忠不孝!”老夫人突然失控,面目猙獰,歇斯底里的吼叫出來。
“何爲忠孝?”端木岐笑了笑,漫不經心的反問,“一直以來,你們輔佐我的初衷,不就是爲了匡扶社稷,重整山河嗎?到底是我中途改了心志,還是你存了私心,主次不分了?”
老夫人被她問住,啞口無言。
端木岐也不在乎,只就看着她的側影,冷諷的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的心裡是怎麼想的,表面上你說是尊我爲主,卻也只是暫時的而已,畢竟你心裡真正信服之人不是我。以前只要你不做出格的事情,我也懶得管你,但是經過這一次的事情之後,我覺得我們好像有必要當面再論一論這個主僕尊卑了。我可以容忍你的私心,可是——”
“少主——”老夫人忍無可忍的咬牙打斷他的話,忽而冷笑,“論及私心,難道真的只就我有嗎?你呢?你敢說你今天過來尋我就不是私心使然?”
她不知道昨天夜裡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本來是以爲自作主張想要對宋楚兮下手的那人是端木棠的,甚至於後來在宋家截住了端木岐之後也懷疑他是不是在給端木棠遮掩,可是她留在府中的眼線卻看到只在差不多是她剛一出門的那個時間,端木棠就已經回府了。
所以昨夜突然興起去了宋家的人就是端木岐。
“如果昨夜你是真的一時起了殺心,那麼現在呢?你既然是來找我,就應該是已經改了主意了吧?”老夫人道。
其實端木岐如果就是不想宋楚兮活着了,隨時隨地都可以動手,絕不會因爲頭天夜裡受到阻礙就存有什麼忌憚。
他沒有再次出手,也就只能說明——
到底,他還是捨不得那個丫頭的。
“就算我也有私心,那又怎樣?”端木岐也不惱怒,反而氣定神閒的勾了下脣角,“可是我說過,尊卑有別,你明白嗎?你的私心,是不能凌駕於我的私心之上的。”
老夫人是沒想到他能堂而皇之的說出這樣無恥的論調來,胸口頓時就被一口氣堵住,臉色越發難看了起來。
“要誰生,或者要殺誰,這個,應該聽我的。”端木岐繼續說道,他本來也只是語氣強勢,這時候卻是整個話鋒一轉,就連眼神都變得陰冷恐怖,“能做到的話,你就繼續留在端木家做你的老夫人,如果你保證不了,那麼——我這就替你安排一副棺木,明天你就滾回山上去。”
他是說到做到的,而端木家到底有沒有這個所謂的老夫人坐鎮,其實也早就無關緊要了。
端木家的這點權勢,老夫人還沒看在眼裡,只是現在端木岐的心思難測的很,如果她一旦離開,就更把握不準他的動態了。
老夫人用力抿着脣角,不想鬆口。
端木岐就又站起身來,他款步走到老夫人右邊的一個桌子前面,取過那上面供奉的一把古劍觀摩。
老夫人擰眉看過去。
端木岐突然橫劍出鞘,一雙桃花眼,嫵媚絕豔間,帶一種俾睨天下的冷蔑氣勢,涼涼道:“這是唯一一次,知道嗎?”
長劍的冷鋒,恰是壓在了老夫人的頸邊。
那種涼意,根本就不需要經過真實的接觸,就已經過可以冷到了骨子裡。
老夫人的臉色鐵青,她拼盡全力的使勁挺直了脊背,忽而嘲諷的冷笑,“雖說尊卑有別,但我與少主之間至少還有半師之誼,昨夜誤傷了少主,我自知有罪,至於其他的事——我自認爲問心無愧,少主要驅逐我?你要用什麼名頭?”
橫豎兩個人都是各懷鬼胎,各有各的私心,誰也不比誰更光明正大一些。
端木岐笑了笑,“我知道你不懼生死,可是難道也不替嶽青陽想一想嗎?”
老夫人的心頭劇震,神色微微一變。
端木岐突然就興致缺缺,將那長劍插回劍鞘裡,一面踱步,一面繼續道:“難道你就只知道盯着我,而沒有去注意他嗎?難道你就沒發現,事到如今,他的目的和私心也都和你的完全背道而馳了?今天你忤逆的是我,我心情好的時候,不會與你計較,可是將來對上他呢?”
嶽青陽確乎是對宋楚兮的事情格外上心,提起這個,老夫人就胸中鬱結。
她實在想不明白那個孩子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很顯然,如果他一直這樣的話,是終有一天要逼着她和他翻臉動強的。
“明白了嗎?”端木岐已然看到她眼中不加掩飾的狼狽神色,當即就冷笑了一聲,“橫豎我這個所謂的主子,你是從來就沒當回事的,我也用不着你在我和那人之間選立場,不過麼——”
他說着,居然刻薄至極的,眼中就帶了些幸災樂禍的神情,頗爲語重心長道:“趁着現在還有時間,你是該仔細的權衡,好好的決定一下你在嶽青陽和那人之間的立場了。昨晚的事,就此揭過,我不會透露給嶽青陽知道,但我還是那句話,這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你有本事再違逆一次我的意思,我可就不管了。”
如果讓嶽青陽知道昨夜宋家發生的事,十有是要將那孩子逼的徹底爆發的,老夫人確信,在這一點上,端木岐沒有危言聳聽。
端木岐說完,就頭也不回的轉身走了出去。
老夫人跪在那裡,聽着他離開的腳步聲,卻又好像,沒聽見,直到許久之後,臉上表情都還一直是猙獰和扭曲的。
端木岐怎麼能說出這樣冷血無情的話?那個賤丫頭,那個死丫頭!
先是端木岐,又是嶽青陽,她到底給他們灌了什麼迷湯?居然是把這兩個人都逼着背離了原本的初衷?
聽端木岐的話,他現在就只求成敗,不會管別的了,可是嶽青陽那裡——
不!不行!
就算他們所有人都放棄了,她也絕對不能放棄,就算只憑她自己的力量,難道她還拿捏不住宋楚兮那麼個小丫頭嗎?
這樣想着,老夫人眼底的神色就越發顯得堅毅。
“老夫人——”院子外面,傳來甄媽媽的聲音,“早膳準備好了。”
老夫人立刻收攝心神,單手撐着旁邊的凳子爬起來。
甄媽媽帶了兩個丫頭端着托盤從外面走進來,見她正站在妝臺前面,不禁奇怪,“老夫人,早膳好了。”
她一個站在那裡做什麼?
“嗯!”老夫人淡淡的應了聲,片刻之後迴轉身來的時候,面上神色已經恢復如初。
甄媽媽也沒多想,趕緊招呼了丫頭沒擺飯。
天京。
宣王府。
宋楚琪迴歸的消息,很快就被各方勢力洞察,不過因爲殷湛對有關宋楚兮的事情都額外關注一些,所以相對於其他渠道,他這裡的消息來的應該算是最早的了。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衛恆這幾天出京辦事去了,所以消息就換了衛霖過來稟報,“就在四小姐回到大鄆城的當天,那位大小姐同時歸家,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四小姐當場就和她鬧的很僵,後來宋家族中的長老們走後,四小姐就被那位大小姐強行勒令送回了住處,其實——已經相當於是軟禁了吧。”
宋家姐妹之間的關係向來親厚,會弄成這樣,着實叫人意外。
殷湛面上沒什麼特殊的表情,只是再次確認道:“確定就只是軟禁,那女人再沒有別的進一步的動作了?”
“是的。”衛霖點頭,“因爲王爺特別吩咐,所以有關南塘方面的消息都是特別確認好之後才傳回來的,只是軟禁,四小姐倒是沒受其他的委屈。只是據說當時那位大小姐要進門的時候,她鬧的特別難看,把對方逼迫的狠了,這中間的樑子算是結下了,也不知道後面還有沒有緩和的餘地。”
衛霖說着,心裡也終究是犯嘀咕,想了想就又重新擡頭看向案後的殷湛道:“不過王爺,這件事難道就真的是巧合嗎?那位大小姐居然剛好趕着和四小姐同時回府了?而且她這麼多年來行蹤不明,不知道是去了哪裡了。”
“巧合?”殷湛彎了彎脣角,眼底閃過一絲冷蔑的情緒。
他站起身來,把桌上放着的兩本書隨手放回書架上,一面冷冷說道:“如果這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那就好了。”
衛霖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這麼說來就極有可能是有心人士的安排了?那麼那位宋家的大小姐——”
這幾年宋楚琪的行蹤成謎,很多人都想弄清楚了她的去處和行蹤,可她回家之後,居然也是含糊了過去,並沒有交代。
如果她真的活着,那麼她是去了哪裡?還有——
現在她要重回宋家,總該是有點什麼目的吧?
如果只是她自己的意願也還罷了,萬一這幾年她在外面再和朝廷或是哪一方比較重要的勢力之間有所勾結的話,她這次折返宋家的意圖就肯定是不單純了。
“宋家那位嫡長女的秉性脾氣,之前不是叫你們去探查過了嗎?”殷湛只是這樣說道。
衛霖擰眉想了想,這一次就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別的姑且不論,據說她對四小姐是一直十分維護的。”
可是這也不能就是證明什麼的,畢竟當時是宋楚兮先挑起的事,她都那麼不客氣了,難道還能要求人家一直拿熱臉往上貼嗎?
殷湛的手指從書架頂層格子上的一排書本上點過,然後又抽了一本出來,一面坐回了椅子上,一面才又面無表情的慢慢道:“那宋楚琪的性子我是不知道,不過她麼——想來十有不是那個女人的身份有問題,就是她已經叛出了宋氏,和別的什麼人攪和在一起了。”
宋楚兮的性情,他十分清楚,宋楚琪既然是對她那身體的本尊有恩,那麼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她是絕對不會無緣無故的就給了對方難堪的。
“之前宮裡的太后對宋氏和端木氏之間的聯姻,雖然沒有撮合,但至少明面上也沒站出來表示反對,這就已經能說明問題了。端木氏和宋氏,應該不是今年來被朝廷逼的才動了聯手反抗的心思,而極有可能是從很早以前就達成了某種秘密協定的。”殷湛分析道。
不是他以爲私人感情的影響而對端木岐有所成見,而是端木岐本身的確就是個心機很深又手段頗狠的人,宋太后對宋楚兮的感情是有的,這其中如果不是夾雜了別的更深層的原因,她當時不會答應讓宋楚兮和端木岐之間走的太近的。
而宋楚兮的目標明確,就是要借南塘的勢力和朝廷抗衡,所以她和端木家,乃至於和現在的南塘都是目標一致的。
現在宋家突然出現的那個宋楚琪,被她列入了黑名單,那就說明這個“宋楚琪”所圖的目標和她背道而馳。
她要終結宋家和端木家的合作嗎?
“目前還沒有任何的跡象。”衛霖綜合他手中得到的消息,還是難以摸出個頭緒來。
殷湛沉吟着想了一想,卻是突然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最近——太子府和懷王府都有什麼動靜?”
“兩家都很安靜。”衛霖道:“四小姐一脫身,留着彭澤太子在京也沒了利用價值,皇上直接就沒管,彭澤太子走後,懷王和太子雙方面都很安分,不僅處事低調,有日子沒有互別苗頭了,懷王最近更是深居簡出,每天除了上朝,還把所有的應酬都推了,看着好像是爲了故意收斂鋒芒,做給皇上看的。”
前面殷紹和殷樑之間互相撕咬的太厲害,皇帝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心裡肯定是不高興的,現在這雙方都偃旗息鼓避風頭呢。
“若要這麼解釋,倒也是順理成章的。”殷湛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衛霖卻看出了他態度之間的勉強和敷衍,揣度道:“王爺,您難道是懷疑宋家那位大小姐的出現會和太子或是懷王有關?”
論及心機,殷樑遠不是殷紹的對手,所以這件事,還是傾向於殷紹的程度更大一些。
殷湛的脣角彎起一個嘲諷的弧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你有沒有覺得殷紹他的運氣是着實太好了點兒?”
衛霖不甚解,擰眉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屬下愚鈍——”
“那宋楚琪的身份,不是已經被宋家的宗族承認了嗎?”殷湛道,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的敲擊座椅的扶手,一面語氣冷淡的慢慢說道:“雖說有關見識和性格都是可以被訓練和模仿出來的,但這天地茫茫之間,想要找出一個可以以假亂真的人來——那幾率能有多大?”
天下之人,的確是有相像的,可是能像到把所有人的眼睛都矇蔽過去的——
這樣的人可不好找。
如果說那個女人真的是殷紹送出去的暗樁的話,那麼他會想到要用這一招也只能是在四年前,宋楚琪失蹤的消息被證實了之後。
用四年的時候,找一個和她長的一模一樣的人,然後將她徹底訓練成宋楚琪?
用來訓練的時間是夠了,可是找人的時間麼——
這個,真的就只能是歸功於殷紹的運氣了。
“王爺還是覺得現在宋家的那個應該不是真正的宋大小姐?”衛霖道。
“是不是的也沒關係了。”殷湛冷笑,“而且她到底是不是的,只等着看她後面會做什麼事也就清楚了。如果她的出現真的會和朝廷這邊有關的話,那麼——”
殷湛的話,只到一半。
衛霖的心中飛快的權衡計較,然後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肯定道:“她會選擇和宋承澤連成一氣。”
宋氏和端木岐聯合起來的力量,足以掌控整個南塘,現在的端木岐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想只憑一個女人去搗毀他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更有甚者,這個女人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求存都難,這樣一來,她就要尋求你別的庇護了,那麼她唯一的選擇就只能是和端木岐和宋楚兮都有仇的宋承澤了。
這麼一聯繫起來,好像整個事件的脈絡也就清晰了,也能解釋那宋楚琪爲什麼到了宋家還一直無所作爲的原因,因爲很有可能——
她從暗中已經開始做了。
聯絡宋承澤,然後達成裡應外合的進行反擊並且奪回宋家的協議。
衛霖想來,突然就覺得危機重重,試探道:“那王爺,這件事要不要想辦法先給四小姐提個醒兒?也好讓她提前有個防備。”
“她既然和那女人劃開界限了,就說明她已經心裡有數了。”殷湛道,眼底的顏色也不由跟着沉澱的很深,“而且南塘那邊的局勢遠比你我眼前所見的更復雜,如果是連宮裡的宋太后都在不遺餘力的配合着他們要做點什麼的話,那就更能說明他們要謀求的東西不簡單,這整件事的背後可能還藏着一個巨大的陰謀。
宋太后不會只是爲了成全兩個年輕晚輩的瞎胡鬧就給他們提供便利的,只從這一點上就足見現在南塘所謀之事一定目標深遠。
而現在他們如果是在只對形勢一知半解的前提下就先一腳踩進去,那就極有可能會不知深淺的直接被活埋掉了。
“總之先不要打草驚蛇了,先看看再說。”殷湛道,頓了一下,又補充,“不過她那邊一定要盯緊一點,以防萬一。”
“王爺放心吧,我們的人手都安插好了。”衛霖點頭,神色之間卻是頗有些遲疑的偷偷瞄了殷湛一眼。
這時候殷湛剛好是仰面朝天,在盯着屋頂的橫樑想事情,只道:“沒別的事你就先下去吧。”
“屬下告退。”衛霖拱手一揖,心不在焉的轉身走了兩步,猶豫再三卻還是再次止了步子,“王爺,還有一件事。”
殷湛稍稍坐直了身子,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
“是有關四小姐的——”衛霖道,大概是因爲不很確定,所以便遲疑了一下,然後才一咬牙道:“王爺,月前四小姐在咱們府上暫住的那兩天她不是不舒服嗎?屬下奉命每日早晚去給她把脈,她那脈象——”
衛霖的確是不很確定,故而就說的十分猶豫。
“有什麼不對?”殷湛不由的屏住呼吸,事關宋楚兮的每一字,都由不得他不重視。
衛霖着實爲難,但是有些話,在心裡藏了許久,一直不說,他也總覺得心裡不安穩。
殷湛有多在乎宋楚兮,他一清二楚,所以哪怕是有任何一點不好的跡象,都必須慎重。
衛霖心下定了主意,就飛快的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是這樣的,之前屬下幾次給四小姐把脈的時候,發現了一點不同尋常的跡象,屬下也不知道這樣推論對不對,總之她那脈象虛浮的症狀總讓屬下覺得怪怪的。”
“你不是說她的脈象沒問題嗎?”殷湛沉吟。
如果真是宋楚兮的脈象上診出了什麼,那麼衛霖就絕不能拖着到了現在才報給他知道。
“是沒問題,就是先天不足引發的脈象虛浮,但是王爺,無論是在宋家還是端木家,四小姐身邊應該一直都有最好的大夫貼身調理的,湯藥不斷,補品不斷。通常這種情況下,如果她的身子還能消化這些藥力,那麼多少應該會有好轉的趨勢,要麼——就是病入膏肓,一日更勝一日的衰弱,慢慢把整個身子耗幹了。”衛霖解釋,因爲沒有真憑實據,故而他就一直很猶豫,一面說,一面不住的去觀察殷湛的臉色,“四小姐的症狀,她平時好的時候幾乎和正常人無異,可見她用的那些藥對她的身子是起了作用的。在咱們府裡的那兩日也是,給她的補品湯藥她都用了,可無論是那夜她強闖浮屠塔引發了舊疾的時候還是後面緩過來的那兩天,屬下發現她那脈象其實是沒多大差別的。”
從浮屠塔上下來的時候,宋楚兮明顯是損耗過度,看着幾乎就要喪命的,但她平時好的時候,除了外表看上去瘦弱一些,幾乎沒什麼明顯的症狀的。
就是這樣身體狀況相差懸殊的情況下,脈象怎麼會沒有大的差別?
殷湛雖然不懂醫術,但也覺得這樣的事情蹊蹺不實。
“你在懷疑什麼?”抿脣沉默了片刻,殷湛問道。
衛霖瞧着他的臉色,鄭重的拱手一禮,正色道:“屬下在想——四小姐那脈象虛浮,怎麼好像是在不斷被什麼東西損耗所致?”
話雖是這樣說,其實衛霖自己本身就覺得這個推斷有漏洞。
如果宋楚兮的身上真有什麼問題,真的接觸過會損害她身體的東西,衛霖對自己的醫術十分自信,他自認爲不可能從她的脈象上摸不到任何的痕跡。
但宋楚兮那樣的身體狀況,就是反常,就是讓人琢磨不透又理解不了。
案後的殷湛,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再吐露一個字。
這屋子裡,寂靜無聲,只有燈罩下面燭火的燈芯偶爾爆發出一點不是很鮮明的爆裂聲。
三月中的天氣已經回暖,但這京城北方之地,夜裡還是透着明顯的寒意,夜風吹打着窗紙,偶爾吹的窗櫺一震。
衛霖回頭看過去一眼。
殷湛也擡頭看了眼角落裡的水漏,沉默了很長時間,一直到許久以後,他方纔目色深沉的開口確認道:“你能確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嗎?”
“就是因爲沒有查到跡象也沒有把握,所以屬下才一直沒妄斷。”衛霖道,一籌莫展的搖頭,“可是王爺,既然南塘之地兇險,危機重重,那您要不要想辦法把四小姐先弄出來?讓她和那居心不良的女人同住一個屋檐下,總歸是不太安全的。”
“你當哪裡又是真正安全的?”殷湛諷刺的冷嗤一聲,反問道:“這京城之地安全嗎?”
相對而言,還是南塘天高皇帝遠。
衛霖知道多說無益,嘆了口氣就轉身先退了出去。
南塘。
大鄆城。
那夜的風波之後,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又飛快的恢復如常。
只是自那天之後,端木岐又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出現過。
他不出現,宋楚兮也不強求,倒是嶽青陽,隔三差五的就會過來,以看病爲名,有時候給她帶一點東西,有時候就只陪她說說話。
不過不知道爲什麼,即使是來,他也總是行色匆匆,經常都是屁股還沒坐熱就火急火燎的趕着走了。
日子過的很快,轉眼又是一輪春夏,飛快的就進了殘荷滿池的九月。
這天一早,嶽青陽匆匆的提了藥箱從院子裡出來,本來是要去宋府的,匆匆忙忙的走在花園裡,不經意的一擡頭,就見前面一個熟悉的人影剛好從前面小路的盡頭拐了過去。
那個人是——
端木棠?
嶽青陽愣了一愣,這才恍然發現他確乎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端木棠了。
端木棠這人從來就高調,不僅沒什麼正經,還喜歡到處亂晃,以前有事沒事的幾乎每天都會遇到,但是這一次,好像是足足有幾個月沒見過他了。
嶽青陽本來也沒多想,只將這歸咎於自己最近嫌少出門的緣故,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卻還總是覺得怪怪的。
這樣想着,他就不免微微失神,腳下步子有些緩慢的繼續往前走,等他到了大門口的時候,端木棠已經上了馬車離開了。
“青陽公子,您這是要出門嗎?”門房的小廝趕緊迎上來。
“是啊,去給我準備馬車吧。”嶽青陽頷首。
那小廝應聲去了,他想到了端木棠的事情還是覺得奇怪,就轉而招呼了那門房的管事婆子過來問道:“八公子最近還是經常出門嗎?”
“啊?”那婆子似是有些意外,“不啊,也就最近這十來天才又開始出門的,青陽公子您不知道嗎?前面有段時間,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八公子好像是把少主給得罪了吧,被少主勒令禁足,給關起來了很長一段時間,算一算——好像有半年了吧。”
端木棠被端木岐勒令關起來了?這也就難怪他會覺得有好長時間沒見過他了。
可是這話不說還好,嶽青陽聽就越是覺得蹊蹺。
端木岐和端木棠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他很清楚,無緣無故的,端木岐定然不會隨便就將端木棠給關了,一定是端木棠做了什麼事而惹怒了他了。
可是,縱觀這闔府上下,端木棠難道還能翻出個風浪來不成?
嶽青陽的心中起疑,待要繼續思索的時候,那小廝已經帶人把馬車從旁邊的小門裡趕了出來。
“公子,馬車給您備好了。”
“嗯!”嶽青陽回過神來,先上了車。
因爲這段時間他一直不間斷的拜訪,宋家的人也早就習以爲常,門房那邊只象徵性的和二夫人打過招呼就可以放了他進來。
嶽青陽去到秋水榭的時候,這段時間院子裡無景可賞,宋楚兮窮極無聊,索性就躲到書房裡練習書法去了。
嶽青陽先到花廳裡等了會兒,宋楚兮才被院裡的丫鬟叫了回來。
她和嶽青陽之間比較隨意,進門就直接笑道:“你真不用這樣經常的過來看我,我又不會悶出毛病來。”
嶽青陽從敞開的大門往外看去,但見那荷塘裡一片蕭條的精緻,心裡就莫名的添了幾分躁意。
他勉強的將這種情緒先消化掉大半,然後纔開口道:“橫豎我也沒事,就當是出門散步了。”他取出脈枕,給宋楚兮試了脈。
宋楚兮很配合的讓他診了脈,一面無所謂的笑道:“最近我都足不出戶了,一直安養着,不診也沒什麼事的。”
對於她自己現在的這個身體狀況,她似乎已經完完全全的接受了。
她是豁達,可是每每嶽青陽看在眼裡,心裡卻總會莫名的惱怒煩躁,尤其是日子拖得越久,他的心情越是難以維持平靜,突然就沒好氣道:“你就不能別說這樣的喪氣話嗎?”
宋楚兮被他吼的一愣,笑容不由的僵在臉上。
嶽青陽驟然對上她的視線,這才猛地察覺自己失態,臉上神色瞬間就尷尬了起來,掩飾道:“沒什麼,我只是最近有點事情,所以——心情不大好。”
這樣的解釋,聽起來就有欲蓋彌彰之嫌。
其實宋楚兮知道,這已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他一直都在絞盡腦汁的研習藥方,想要試着根治她的病,大約是收效甚微的緣故,所以纔會讓他生出這麼巨大的挫敗感。
“不妨事的。”宋楚兮笑笑,也不揭穿他。
嶽青陽還在爲了自己的失態而尷尬,沉默了一陣才道:“再有兩個月就又要到年底了,今年的話——”
一轉眼,這一年就又要過去了。
“阿岐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足有半年多的時間沒有見到端木岐了,現在再提起他的名字的時候宋楚兮居然會覺得有些生疏,她頓了一下,然後繼續笑道:“進京朝賀要帶的禮物是不是這會兒就已經要着手準備了。”
今年的這個境況,她是肯定別想進京了,當然了,就算只衝着她在天京的那個破爛人緣——
她也還是不要老實在南塘這裡窩着的好。
嶽青陽其實是一直都不知道她和端木岐之間斷了來往,聽了這話不禁奇怪,“怎麼?他沒跟你說?”
見不見面的,到底也只是她跟端木岐之間的私事,宋楚兮笑了笑,就含糊着岔開了話題,遺憾嘆道:“我也不想問啊,隨便他要帶什麼去吧,反正今年我是哪裡也去不成了,只能老實在這院子裡呆着了。”
她道不是抱怨什麼,可嶽青陽聽了,心裡還是堵得慌。
他四下裡看了眼這偌大冷清的一個屋子,問道:“就目前這個狀況來看,計算是除夕夜,他們也未必會放你一起出去守歲的吧?”
“是啊!她又不會進京去,鐵定就只能密不透風的看着我來尋樂子了。”宋楚兮調侃道。
這件事她已經確認了,那冒牌的宋楚琪果然是怕在宋太后面前露出破綻,所以一早就推了年關進京的行程了。
只是這轉眼已經有半年多了,卻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和宋承澤那邊達成所謂的共識。
宋楚兮的心思重,所以什麼樣的環境都能適應,但嶽青陽卻明顯的心事重重,時不時就不自覺的走神了。
和往常一樣,這天他也沒在秋水榭呆的太久,只喝了杯茶就起身告辭了。
宋楚兮送他到院子裡,看他出了遠門方纔轉身回屋。
嶽青陽步履匆匆的走走在花園裡,從一個院子前面經過的時候,恰是聽到裡面管家正在給新進府的幾個侍衛訓話,“半年前咱們府裡曾經晚上鬧過一回賊,惹得大小姐十分的不痛快,你們這些新來的,罩子都放亮點,有點眼力勁,尤其這下半年年關前的兩三個月,盜匪都最是猖獗,千萬不能再有疏失,知道嗎?”
半年前這宋府裡面鬧過賊?這事兒他怎麼從來沒聽秦菁提起過?
嶽青陽的腳步忍不住的頓住,不多時管家交代完了事情就從那院子裡出來,見到他,不禁差異,“嶽大夫?您又是來給四小姐請脈的嗎?”
“是啊!剛剛看完診,這就要走了。”嶽青陽定了定神,聊作不經意道:“不過我剛纔好像聽說前段時間府上招了賊?損失大嗎?”
“發現的及時,倒是沒丟什麼東西,讓您見笑了。”管家道。
“那就好。”嶽青陽頷首,進一步確認道:“那具體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很久了,我記得那會兒也才三月吧。”管家思忖着,想起那天被殺的幾個護院還有點心有餘悸。
嶽青陽敏銳的察覺到他的神情不對,腦中突然如電石火光般閃過一個念頭,幾乎是不假思索的,他已經脫口道:“那些盜賊該不會是衝着秋水榭去的吧?”
兩人本來就只是在閒聊,那管家沒有戒備,下意識的就“咦”了一聲,“您怎麼知道?是四小姐說的嗎?”
居然真是衝着宋楚兮的?
“是啊。”嶽青陽腦中那個不安的揣測在飛快的凝結出一個越來越鮮明的輪廓,他壓抑的屏住呼吸,面上只不動聲色的繼續套話道:“說是現在想想都還覺得恐怖呢。”
“可不是麼,門口的守衛都被殺了,還好發現的早,如果真叫那些盜匪闖進了屋子裡,可不定要把四小姐嚇壞了呢。”管家更是長吁短嘆。
三月的時候,宋楚兮的院子裡那裡有歹人闖入,甚至鬧出了人命,端木棠被莫名其妙的關了有大半年之久,甚至在三月的有一段時間裡,他還偶然瞧見端木岐露出病容來,這些事情的時間趕得那麼巧,難道會只是個巧合嗎?
嶽青陽的心中有一種憤怒又痛恨的情緒煎熬,讓他只在那一瞬間就幾乎完全的無法忍受。
那些人簡直喪心病狂!不,那些簡直就是瘋子!
他帶着滿腔的怒氣匆匆回府,進門之後就忍無可忍的直接奔了老夫人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