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法度規定,但凡外放的官員,若非得皇命傳召,是不能隨意入京的。
不過宋楚兮這裡如今佔了個便利,那就是她掌權宋家還沒有得到朝廷的冊封和認可,所以這個身份立場上面就有了漏洞可以利用。
“四小姐,您有什麼打算?”衛霖見她沉默,就試探着開口問道。
“遲早都要走這一趟的。”宋楚兮道,想了一下,就轉身回案後提筆寫了封信吹乾墨跡遞給了他,“宣王府的信使應該還沒走吧?我不能無緣無故的進京,這封信你讓他順便帶回去,請姑母以她的名義給我寫封信,回頭如果有人要借題發揮,我這裡也好有個理由搪塞。”
“好。”衛霖頷首,接過信紙收好帶了出去。
宋楚兮這一次進京走的不算秘密,消息自然也很快就傳回了南塘。
“四小姐已經在路上了,現在離着年關還早,也不知道她是爲了什麼,突然就提前進京了。”長城把消息帶回來的時候,百思不解,說着又小心翼翼的瞧了眼端木岐的臉色,“她軍中那邊,宣王的那個貼身侍衛一直沒走,現在還留在那裡替她主事。”
相較於公開和宋楚兮站在過統一戰線的殷述,那個宣王殷湛的種種舉動才更叫人無法理解。他看似是和宋楚兮之間沒有交往過密,但就宋楚兮那麼個冷血多疑的性子,居然就默許他的人一種追隨左右?
端木岐這邊,可是連伺候了她幾年的舜瑜和舜瑛她都絕口不提了。
雖然長城這邊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殷湛和宋楚兮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很顯然,這兩人之間絕對是有貓膩的。並且殷湛這個人又是個極端危險的爲人,宋楚兮和他攪和在一起,這對端木岐而言,更不是什麼好事。
“也不過纔剛九月而已,近日京中大事,無非就是殷紹那裡翻出來的巫蠱舊案了。”端木岐道,彼時他正在和自己對弈,手下摩挲着一枚白玉的棋子,脣角彎起一抹笑。
殷湛後院裡的那個顏玥,和宋楚兮是有舊交的,端木岐倒是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關聯和原委。
只是宋楚兮和殷紹之間的那段過去和糾葛,他不想跟其他人提,所以也就沒和長城細說。
“朝廷那邊本來就對她頗爲不滿,現在少主您又不得一個合理的理由進京,萬一四小姐那邊有事——”長城擔憂說道。
拋開端木岐和宋楚兮私底下的糾葛不說,哪怕只衝着整個南塘的局面,宋楚兮現在也一定不能有事。
“一旦宋家被拔除了,那麼脣亡齒寒,緊跟着下一步他們的矛頭就會直指端木氏和南塘,這對我們來說可不是個好兆頭。”端木岐說道,屈指一彈,將那棋子扔回了甕裡,然後懶散的往後一仰,靠在了身後的軟枕上。
他面上神色不經意的就多了幾分重視,過了一會兒,長長的嘆息一聲道:“所以的事情都是一觸即發,趁着那丫頭目前的立場還算堅定,現在看來是不能再繼續的拖下去了。”
“長城聞言,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少主的意思是——動手?”
“遲早也會有這一天的。”端木岐道,面不改色,“籌謀了這麼久,現在算是要見到成效的時候了,你去準備一下,明天我要出門,其他的事也都提前着手安排,這個先機就是最大的優勢,我們必須要拿下。”
“是,屬下明白。”長城的神色之間突然就多了幾分明顯的緊張,順口就應承了下來,只是轉身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卻忍不住憂慮的又回頭看了眼。
宋楚兮抵達京城,是在月中。
她在行程上雖然沒刻意的瞞着人,但卻走的十分低調,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招搖。
進京的時候已經過午,因爲不是得了皇帝的傳召,而且她現在這個宋氏掌舵人的身份也沒被朝廷公開承認,所以也就不好住在皇家下設的驛館了,進京之後她就直接命人去租用了一個院子裡落腳,而她自己這邊則的片刻也不耽擱的直接地牌子進了宮。
從她託人帶進京的信上,宋太后大致的已經推斷出了她的行程,提前就給宮門的守衛撂了話,是以侍衛們都沒爲難,直接就找軟轎將她送去了重華宮。
“兮兒見過姑母。”宋太后得了消息,從後殿走出來,宋楚兮就先給她跪下磕了頭。
當着下人的面,宋太后也沒攔着,坐下了之後才招招手,“起來說話吧,你趕路也辛苦了,身子還吃得消嗎?”
“勞姑母掛心了,侄女都好。”宋楚兮笑笑,站起來走到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碧雲親自過來上了茶,宋太后捧了茶碗在手道:“你帶着丫頭都下去吧,哀家有些日子沒見到兮兒了,和她說兩句體己話,另外吩咐小廚房備膳。”
“是!”碧雲笑道:“四小姐喜歡吃什麼奴婢都還記得,這就叫廚房準備。”
碧雲帶了宮婢們退下,這殿中就只留了莊嬤嬤一個人在。
宋楚兮稍稍正色看向了宋太后,鄭重其事道:“這一次是我唐突了,來的有些突然,還要姑母配合我,實在是給姑母添麻煩了。”
“自家姑侄,說什麼見外的話。”宋太后淡淡說道,神情之間也沒什麼特殊的情緒變化,只道:“你這麼急着進京來,是有什麼要緊事?”
“也不算是。”宋楚兮道,她進京的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不能和宋太后坦誠的,於是只道:“就是這一年多發生了許多事,想着姑母您的心裡應該也惦記,前面我一直都不得機會進京,來親自和姑母您交代一下,最近纔剛好得空,又聽說這大半年裡頭宮裡這邊總也不太平,就乾脆找了個藉口進京來看看姑母了。”
宋太后這邊,宋楚兮也的確是有些事要當面和她說的,所以她這倒也不算是敷衍。
宋太后聽她一提,就知道她指的什麼,馬上有所警覺,“怎麼?”
宋楚兮不會平白無故關心殷紹府裡的事,這件事似乎是另有隱情的。
“我最忌剛剛得了一個可靠的消息,宋承澤現在肯能人就在京城。”宋楚兮說道。
宋太后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頓,站在她身後的莊嬤嬤已經不由的勃然變色,不確定道:“四小姐您說誰?是大公子嗎?”
“具體他是怎麼做到的,這個暫時我也沒弄明白,但是他人在京城,這一點應該是錯不了的。之前是我設計奪了他手中兵權,又搶了他在宋家的地位,他肯定懷恨。這個人也是心狠手辣不擇手段的,我怕他會因爲我而遷怒姑母,所以還是要提醒姑母您一下。”宋楚兮正色說道。
莊嬤嬤的心下一陣緊張,惴惴不安的垂眸去看宋太后的臉色。
但宋太后的卻是神色如常,又從容的喝了兩口茶方纔沉吟道:“你是說之前太子府裡的事,和他有關?”
這個女人縱橫後宮多年,眼光是相當獨到犀利的。
“恐怕就是了。”宋楚兮道,隱隱的嘆了口氣,“塞上那裡是南蠻人的聚居地,南蠻人精通巫術,那麼巧他進京之後就出了那樣的事,如果非要說此事與他無關,那恐怕纔是牽強了。”
那種邪術,說來就叫人毛骨悚然,聞風喪膽。
莊嬤嬤緊張的有些侷促起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四小姐您是怕他會對太后——”
“不會的。”宋太后卻是一擡手,篤定的搖頭,“如果他要針對哀家,早就該動手了。”
說着,她又看向了宋楚兮,“他具體的藏身之處你那裡有數沒有?”
“暫時還不知道,回頭我得找個人問問。這件事,我就是給姑母提個醒兒,您心裡也要有個準備和防範,其他的事就不勞姑母插手了,我會處理乾淨的。”宋楚兮道,頓了一下,又補充,“不過姑母,這一次看似是我和宋承澤之間在奪權,實際上卻是觸目了朝廷這邊,我是怕——這裡就是表面風平浪靜的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了。”
宋太后是被困鎖宮中的,一旦雙方正面衝突,她首當其衝的就要遭殃。
“這個局面只能說是必然,又不是你造成的。”宋太后的脣邊若有似無的彎起一個隱晦的弧度,“這個你不用放在心上,哀家心裡都有數的。”
“我只是擔心姑母——”宋楚兮道。
她和宋太后之間,有的到底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親情,只是虧欠和責任,這一點讓她心中越發覺得愧疚和矛盾。
宋太后卻顯然並未在意,直接岔開了話題,“兮兒,你跟端木家那個七小子——”
“哦!”宋楚兮趕緊收攝心神,正色道:“這件事我也正要和姑母交代的,我和他之間已經說清楚了,現在朝廷殷述對咱們南塘居心不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要讓南塘落到他們的手裡,我們的手裡才能握着主動權,暫時我們還是應該和端木家站在統一戰線的。只要南塘還在,只要宋氏的根基還穩固,朝廷就不敢輕舉妄動。”
“哀家不是說這個,是你。”宋太后卻是嘆息着打斷她的話。
她看着面前宋楚兮過於平靜的面孔,“之前因爲是你的私事,哀家就沒有主動插手干預,這感情的事,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講明白的,哀家有些時日沒見你了,也不知道你到底好不好。”
“也沒什麼事,大局當前,我反而覺得只單純的考慮利益會更自在些。”宋楚兮笑笑。
宋太后一直注意着她的神情,卻發現她那言談之間是真的完全釋然,心裡也不禁的微微一震。
“我很好,什麼事也沒有。”宋楚兮見她沉默,就又笑了笑,緊跟着話鋒一轉道:“對了姑母,你覺得殷述怎麼樣?”
宋太后一愣,但見她的面色如常,並無半分小女兒姿態,馬上就明白過來,凜然道:“你是說——”
“我不瞞姑母,去年年初到今年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想必姑母的心裡也有疑惑,其實我這次進京也主要就是爲了向姑母交代這件事的,去年有個自稱是我大姐的女人登堂入室,進了咱們宋家的大門,這件事姑母應該是知道的吧?”
宋楚兮在定位那個女人的身份的時候用詞嚴謹,宋太后當然是注意到了。
當初宋楚琪和宋楚兮兩姐妹死磕的事,宋太后鞭長莫及,卻也一度的困惑不解。
這個時候,她是沉得住的,莊嬤嬤卻沒那麼淡定了,不由倒抽一涼氣道:“聽四小姐您這意思,難道是那女人的身份有問題嗎?她不是真的大小姐?”
“我查過了,也從那女人那女人口中當面證實,她是太子殷紹的暗樁。”宋楚兮道,只是神色凝重的看着宋太后,“想來是當初我進京之後做的一些事讓他起了戒心,所以他纔會出了這麼一個奇招,一則利用大姐的身份來限制我,二來也讓那女人暗中聯絡宋承澤,想要藉機將宋承澤拉攏過去。”
“可當時不是族中長老們都親口承認了……”莊嬤嬤道,怎麼都覺得難以置信。
雖說宋楚琪和宋楚兮兩姐妹互相殘殺讓人難以接受,可是一個得到了所有人承認的宋家嫡長女居然是個冒牌貨?這聽起來就更叫人難以相信了。
這件事殷紹做的?並且一計不成,最後他乾脆就親自趕赴南塘,意欲殺人滅口了?
宋太后的眉心鮮見的擰成了疙瘩,一時間卻未表態,只是保持了沉默。
半晌,她才又緩慢的將目光移回宋楚兮的臉上,“所以你想轉而支持小七上位?”
“總要維持朝廷和南塘之間的一個平衡的。”宋楚兮點頭,“姑母,自祖父之後,咱們宋家是個什麼狀況,您比我清楚,如今在大鄆城中,我們宋家根本就沒辦法和如日中天的端木氏相提並論。端木家似乎在籌謀一件天大的事情,可是這件事,雖然我們避不開,但我也不想全力促成,橫豎都是要屈居人下,受人制約,我們又何必要傾盡全力再給自己捧出一個主子來?”
“哀家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在他們兩家之間找一個平衡?”宋太后也是一點就通。
“是!”宋楚兮坦白承認,“現在我的手裡握着宋家的私兵,這個帝國的南方防線都在我的全面控制之下,任憑是他們之中的哪一個,想要動姑母或是我,都要仔細的掂量一番。就讓朝廷和南塘之間對立僵持着,他們就都要忌憚咱們宋家。”
說白了,朝廷之所以想要將南塘徹底收服,不過就是因爲覺得南塘的實力不足以同它抗衡,將南塘的存在看做了一塊肥肉。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不管是朝廷踏平了南塘,還是南塘推翻了朝廷,以後的宋氏都必須無條件的臣服。
而相反的,如果能讓他們雙方一直保持這個互掐的狀態——
爲了不叫宋氏成了對方的助力,他們就都只能將宋氏奉爲上賓,不敢輕舉妄動的。
這就是在夾縫裡求生存,這種狀態聽起來憋屈的很,但實際上卻不失爲一條最好的出路。
只是這條路走起來,卻一定不會輕鬆就是了。
宋太后並麼有馬上表態,她站起來,款步走到一邊,半晌才道:“你已經決定了?”
她問,卻是篤定的語氣。
宋楚兮從她的這個態度裡嗅到了一點不同尋常的氣息,雖然還摸不清這話背後的意思,卻是莫名的,心跳的節奏就遲緩了半拍。
她也跟着站起來,走到宋太后的身後,看着她發間偶爾可見一縷白霜,“姑母覺得不妥?”
“沒什麼妥不妥的,哀家只是覺得那樣你會很辛苦。”宋太后道:“兮兒,哀家之前就同你說過了,希望你能找一個穩妥些的男人去過安生的日子。哀家老了,有些事情,看的多,也就倦了,我是無能,對你們都不能盡一個長輩應盡的本分,先是楚琪又是你,你們這都是何苦呢?”
宋太后是個意志十分堅韌的人,這樣的喪氣話從她的嘴裡說來,怎麼聽都顯得不合時宜。
宋楚兮沉默着垂下了眼睛。
現在已經不是她不肯妥協的事了,而是她的面前根本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她沒辦法然自己放棄自我,成爲端木岐身邊附屬品,更沒有辦法對殷紹父子和北狄的皇室妥協。
姑侄兩個各自都是許久的沒說一句話,時間在靜默中一點一滴的流逝,又過了好一會兒,宋太后才又轉身坐回了椅子上道:“這件事,你容哀家再想一想。”
“嗯!”宋楚兮點點頭,也不過分勉強她。
“一會兒用完晚膳,今兒個晚上就住在宮裡吧。”宋太后端起桌上已經半涼的茶又飲了一口,她似乎是有些失態,居然都沒有發現,只是語氣平靜又有條不紊的說道:“連着趕了幾天的路,先好生歇着。”
“嗯!”宋楚兮深深的看她一眼,不動聲色的露出一個笑容,“我也是久不見姑母,還想多和您說說話,那今晚我就住在您這裡了,外面我已經叫人去安排落腳的地方了,明天應該就能安頓好。這一趟我既然都來了,應該會順便多留上一段時間,等宋承澤的事情徹底解決了再做打算,一直住在姑母這裡也不方便。”
這裡畢竟是皇宮,而且就算宋太后不和她見外,還有皇帝和皇后那幾方人嗎虎視眈眈盯着呢,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總要受到他們的制約。
“嗯!”宋太后也不勉強,很好說話的點了點頭,“小廚房那邊應該還要準備一會兒,你先去泡個澡,換身衣裳吧。”
“好。”宋楚兮略一頷首,起身要往外走,只是才走了兩步,就又頓住了。
“姑母,還有——”她遲疑着回頭,卻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的樣子,欲言又止。
“什麼事?”宋太后隨後問道,擡眸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是——”宋楚兮張了張嘴,還是有些猶豫,斟酌了一下才一挺脊背,迎上她的目光,“是有關我大姐……這一晃眼都幾年過去了,姑母這裡也一直沒有她的任何線索嗎?”
離着宋楚琪失蹤,已經整整六年了,這段時間裡,她音訊全無,更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好端端的的一個大活人,如果不是出了什麼事了,她似乎怎麼都不該是現在這樣的一個狀態的。
提到宋楚琪,宋太后的眼神也是莫名黯淡了下來。
她站起身來,感慨着嘆了口氣,“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嗎?哀家記得最後一次見她,她也和你現在差不多大,那個丫頭……唉!”
宋太后的臉上也流露出明顯失望和煩躁的情緒來,宋楚兮看在眼裡,就知道她也是對宋楚琪的事情一無所知的。
“太后——”莊嬤嬤也是面色不忍,走上前去,擡手壓在了她的肩膀上。
“吉人自有天相”這種安慰人的話,這麼多年了,知根知底的人都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姑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此事惹您傷懷的。”宋楚兮道,面有愧色,“我只是總還時常覺得大姐她應該尚在人間的,就是想不明白,這麼多年了,她到底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會一直的音訊全無。”
六年了!
宋楚琪還活着嗎?這六年裡都發生了什麼事?她到底怎麼樣了?
可是現在再討論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中間隔的時間越久,就越是叫人沒有信心,現在想來,甚至都寧願相信她是已經不再了,更沒有勇氣去追究她這幾年的行蹤和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事。
“算了,其實也沒什麼的。”宋太后擺擺手,“你去歇着吧。”
宋楚兮轉身走了出去,宋太后目送她的背影,自己眼底的眸光卻一寸一寸,演變的越發複雜了起來。
“太后——”莊嬤嬤沉重的嘆了口氣,“方纔您怎麼沒勸勸四小姐呢?讓她再這樣繼續下去,恐怕到時候她會怨您呢。”
“怎麼勸呢?”宋太后突然苦笑一下,那一個笑容出現在她的臉上,讓人看來覺得陌生又古怪。
她擡頭看向了莊嬤嬤,“讓她和我一樣?讓她做和我一樣的事情嗎?”
莊嬤嬤張了張嘴,卻是語塞,只是神色複雜的看着她。
宋太后脣角揚起的那一個弧度就越發顯得苦澀,她站起來,重新又轉身走到了旁邊那個擺着一盆矮子鬆的架子前面,長久的沉默。
“太后——”莊嬤嬤跟過去,良久,還是忍不住開口打破了沉默。
“楚琪失蹤已經有六年了,佩秋,你不覺得方纔兮兒的話是話裡有話嗎?”宋太后突然打斷她的話。
莊嬤嬤愣了一下,飛快的思索了一下,緊跟着卻是臉色一變,“太后難道您是懷疑大小姐失蹤的事會和端木家有關嗎?”
宋楚琪不是個衝動不計後果的個性,她就算是有再急的事,也都該留下話來再走的,怎麼都不該像是現在這樣,直接就走的音訊全無了。
“你說——會是他安排的嗎?”宋太后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又重複的問了一遍。
“太后怎麼突然這麼說?”莊嬤嬤的心裡將信將疑,也不知道要作何感想。
“只是突然想到了,就直接同你說了。”宋太后道。
和宋楚兮一樣,對所謂“殷紹安排的”那個女人,宋太后的心裡也是馬上就另有想法了。
“太后,您是太想念大小姐了,是您多想了吧?”最後,莊嬤嬤也只能是盡力的勸道。
宋太后自嘲的勾脣一笑,那一個笑容看上去卻是慘淡至極的,“終究我也是走了一條不歸路,對也好,錯也罷,到了今時今日都回不了頭了。兮兒今天會跟我來說這些,那就說明這一次事情是真的近了,這樣也好,不管事成失敗,都早一點做個了斷吧。”
她是個十分固執的人,幾十年了,莊嬤嬤倒不是認可她的所有決定,只是因爲她太清楚這個女人的性情,對於不可能改變的事,也就只能緘默不言罷了。
宋楚兮去偏殿泡了個熱水澡,又換了身衣裳,剛剛絞乾了頭髮,外面碧雲就過來請,說是小廚房的晚膳準備好了。
和宋太后一起用了膳,又對弈了兩盤,宋楚兮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二更。
因爲重華宮裡就只有宋太后一個主子,她的年紀又大了,不喜歡吵鬧,到了夜裡就分外寂靜。
宋楚兮這會兒卻還無睏意,就撇了碧雲,一個人走到花園裡去散步。
如今多事之秋,在宮裡她還是很謹慎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就避開了,只在重華宮的花園裡,也沒出大門。
一個人漫無目的的走,不知不覺的就走到偏僻處,不經意的一擡頭,卻瞧見前面那道院牆裡面參天而立的一株大樹。
凌月中天,白花花的月光灑下來,那樹上油油綠綠濃濃郁鬱的一片,看上去分外喜人。
這個地方,不就是當初她和殷湛重逢的那個偏僻的院子嗎?
宋楚兮遲疑了一下,舉步繞過小徑,不想才走到院子外面,再一擡頭,卻見裡面那大樹底下映着漫天潑灑下來的月華,居然早就站了一個人的。
殷湛也不知道是在這裡站了多久了,彼時也像是正在走神,手掌壓在粗糲的樹皮上緩慢的摩挲。
宋楚兮的腳步聲雖然不重,還是驚動了他。
倉促中他回首。
兩個人的目光相撞,宋楚兮突然就侷促了起來,腳步僵硬的愣在那裡,進退兩難。
殷湛大概是沒想到大半夜還會有人來這裡,更沒想到過來的人會是宋楚兮,眉頭隱約的皺了一下,也是下意識的沉默。
“真麼晚了,你怎麼還在宮裡?”最後還是宋楚兮先打破了沉默,舉步走過去,“我今天的行程有些倉促,本來是想明天出宮了就去找你的。”
殷湛也不解釋。
他會這個時間還在宮裡,肯定不會是皇帝傳召,而且這裡又是重華宮,想也不用想他是自己私自潛進來的。
“殷紹那邊的事,我確認過了,還是他和懷王之間的內鬥,和廖素嵐的關係不大。”殷湛說道,突然在這裡遇到,他的心裡也有不自在,只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哦!”宋楚兮應着,表示自己知道了,思忖了一下又道:“那這麼說來,宋承澤現在是和懷王站在了統一戰線了?”
“也不是。”殷湛道,說着,語氣卻是莫名其妙的緩了一下,然後又道:“其實任何的事他都沒有親自出面,至於他真實的意圖——上一回他利用蠱毒既然已經懷王一起聯合出手了,最後卻還是讓殷紹逃過一劫了,這難道不足以說明問題嗎?”
“嗯?”這一點宋楚兮之前倒是沒多想,不由的斂了神色,“你的意思是他其實並非是站了懷王的隊,只是藉機挑起事端,進一步激化殷紹兩兄弟之間的內鬥,然後從旁再算計圖謀一些東西?”
“大概吧。”殷湛道,也不是太在意的模樣,“以他現在的處境,以後都不可能以他原來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了,幫了誰或者坑了誰,都是一樣,想來他也不會只是爲了謀取一些銀錢暴利的。本來在這件事上,你跟他有矛盾是真,但是他心裡記恨的卻遠非你一個。”
相對而言,宋承澤對皇帝的痛恨程度應該絕不亞於他對宋楚兮持有的恨意。
極有可能,他現在在京城裡的作爲就都只是爲了攪亂局面,引起幾方之間的互相攀咬和械鬥。
這種境遇之下的宋承澤,大概已經不求東山再起了,反倒是墊背的能多拉一個是一個。
一個被逼入絕境的人,其實是很可怕的,宋楚兮的心裡不由的就又更多了幾分小心。
“我知道了。”她點點頭,隨後再看向殷湛的時候,神情之間就還帶着困惑,“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殷湛的眉心明顯又是一跳,宋楚兮正在奇怪,他卻也沒遲疑的吐出幾個字,“南康公主府!”
宋楚兮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宋承澤在軍中數年,很是吃得開,現在在京城裡肯定有他的舊交不假,可是說他進京是投奔了南康公主了,宋楚兮卻是始料未及的。
“你是說——”失神片刻,宋楚兮還是覺得自己聽了個笑話一樣。
當初淮南郡主的死,就算不是宋承澤親自下的手,那也絕對和宋承澤脫不了干係,現在在所有人的眼裡,南康公主和他之間都應該是勢不兩立的。
他在南康公主府?他人在南康公主府?
着是宋楚兮的思維再如何的敏捷,這個時候也感覺腦子有點不夠用了,不是她不夠聰明,而是實在沒辦法讓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現在再仔細回想淮南郡主出事那天的所有細節,她就更是心裡堵的利害。
“那次在梨園——”思緒凌亂的轉了幾次,宋楚兮最好還是不可思議的笑了一聲出來。
當初南康公主是真的悲慟又憤怒的,並且也激動的過了份,當時所有人都以爲她是被喪女之痛刺激到了,會有那樣的反應也屬正常,但也或許——
“我也是最近才查到的。”殷湛道,他的情緒倒是沒什麼變化。
但是在他所有的兄弟姐妹之中,南康公主是他唯一與之親厚的,本來南康公主的私事,他是不必介意或者摻合的,但是現在——
宋楚兮知道他的難處,就果斷的點頭,“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酌情處理的,不會叫你難做的。”
殷湛也不多言。
但是宋楚兮冷靜下來之後心裡卻又升起一個更大的疑團,狐疑道:“宋承澤和南康公主殿下的事情你應該不是近期才查出來的吧?那你傳信給我——”
殷湛是以顏玥作餌,將她引到了京城來的,前後不過幾天,現在他卻又說那件事對顏玥的影響不大?
“我——”殷湛張了張嘴,本來脫口想說的是“我想見你不行嗎?”只是想着兩人如今的身份,就又強行將那句話給嚥了下去,只正色道:“是我覺得你該提前過來京城做些準備的,宋家的人裡頭大約也就只有宋太后是你放不下的,你早點進京,這件事也好早些安排打算。”
宋楚兮的確是不能將宋太后的處境棄之不顧,但是殷湛這話卻明顯是有所暗指的。
宋楚兮也不說話,只是看着他。
殷湛沒有和她的視線正面接觸,過了一會兒才轉身過去,又擡手摸了摸那株老樹的樹幹,“最近我整理南塘方面的資料又發現了一些東西,如果我沒推斷錯的話,當年宋家的老家主在世的時候,和端木家那邊可能是達成了某種約定,好像當年兩家的孩子定了娃娃親也是爲了維繫這個約定的。但是現在雙方當事人都不在了,有些事也無從取證追究了,我只是覺得如果他們之間曾經的那個約定還在的話,以宋太后的資歷和年紀,她應該是知道內情的,有些事,你和她之間還是應該先交涉一下的好,省的到時候措手不及。”
“端木岐和宋楚琪定親的目的,的確是爲了聯合鞏固兩家之間的關係,這一點我可以確定。”宋楚兮道,心裡也不由的重視起來,“你現在的意思是我姑母應該也是參與其中的?她——”
“我沒有查到實證,只是覺得可疑罷了。”殷湛道,只是因爲他太瞭解宋楚兮,知道她不會平白受人恩惠,更不會只因爲他的懷疑就對宋太后做什麼,但如果宋太后和端木傢俬底下也有約定的話,宋楚兮這邊沒有準備,卻保不準是要被背後捅刀子的。
這樣避重就輕,的確不符合殷湛的作風。
宋楚兮的心裡越是警覺,也就越是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她等了片刻,見殷湛沒有主動開口的意思,就只能追問道:“你到底查到了當年的什麼事?”
“太后當年入宮的時候已經十九歲了,這個年紀對一個女子而言已經算是尷尬。”殷湛道:“我費了很多大的力氣去查,並沒有查到她身上任何的疑點和不乾淨的地方。當年她是宋家的嫡長女,宋義的掌上明珠,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她是不該蹉跎至此的。”
關於宋太后的過去,宋楚兮在宋家和端木家也沒有聽過任何的流言蜚語。
她是宋家的嫡長女,從小就金尊玉貴,除了她出嫁的時候年齡的確是偏大了些,就真的是再沒有任何的可議之處了。
宋楚兮不禁擰了眉頭。
“所以現在我就只能推斷,是宋義因爲某種已經打算好了的計劃而限制拖延了她的婚事。”殷湛道。
而很顯然,他口中所謂的這個計劃,就送宋太后進宮的。
當年先帝迎娶宋太后,是在他的原配妻子過世的第二年,而前一位皇后死的時候,宋太后已經十八歲了,如果宋義是真的從一早就打算好了要送她進宮的,卻又是再這樣前途未知的前提下——
這樣的孤注一擲,那就只能說明他是真的所圖甚大的。
而這件事,如果就只是宋義的個人打算也還好,但如果是和端木家有達成了什麼協議的話——
那宋太后這裡在後面事情的發展中會起到什麼樣的作用,那就真的是未知數了。
“這件事我不好隨便替你做主去處理,所以最後還要看你自己的打算。”殷湛說道,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或是當面真找她問清楚,也或是靜觀其變?現在朝堂和南塘之間已經水火不容了,我想端木岐那邊如果要有動作的話,也撐不過這個年關去。”
“如果——”宋楚兮用力的抿抿脣角,那神情之間卻還是謹慎小心的,“如果我姑母和端木家之間有來往,那她爲什麼不明確的告訴我?”
宋太后是對她隱瞞了一些事,這個她感覺的到,可是她卻不相信對方會和端木岐聯手背後來坑她。
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麼打算?還有她隱瞞下來的到底是什麼事?
宋楚兮的心裡千頭萬緒,一夜輾轉,幾乎是徹夜未眠,而南康公主方面得到她進京的消息卻已經是次日的上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