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時間已經過去,天地間被晨曦的光芒籠罩,清明透徹中,又帶了點點陽光的暖意。
那少女明明渾身邋遢,但這一刻,那雙眸子卻是亮的驚人,甚至將這朝陽光輝都比了下去。
殷述的脣角不自覺的勾起一個弧度,同樣意氣風發,揚眉道:“有什麼不敢的!”
他都不問是什麼事?
宋楚兮倒是一愣,這時候,院子外面剛出去了一會兒的何鵬就匆匆折了回來,稟報道:“殿下,四小姐,外面有衙門的人求見。”
殷述是皇子,又是親王,知道他來了大鄆城,府衙的人自然要誠惶誠恐的登門拜謁。
宋楚兮擡眸看朝何鵬看過去一眼,剛要說話,殷述就先舉步往外走,“我出去見吧。”
這裡是宋家的地方,而且現在宋楚兮這裡也都還亂着,借給他招待客人也不方便。
殷述帶了何旭直接往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宋楚兮從後面看着他的背影,那少年款步而行的一個背影沐浴在陽光下,哪怕此刻看不到他臉上明朗的表情,也會給人一種充滿陽光溫暖的感覺。
這個幼年時候就總是頑皮的熊孩子,不知不覺中已然逐漸成長起來,漸漸地長成了清風霽月的朗朗少年。
這天下雖然許多污濁不堪的東西,但也總有一些生命是向着陽光生長的。
宋楚兮心底的陰霾,總算是有了一瞬間消散的痕跡。
“四小姐?”何鵬見他走神,就試着叫了她一聲。
“哦!”宋楚兮趕忙收攝心神,擡頭朝他看過去道:“前後們的守衛先別叫他們撤,我去去就來。”
“是!”何鵬也不多問,只順從的應了。
宋楚兮從前院出來,先回秋水榭簡單的清洗了一下,換了身衣裳,然後就轉身去了二夫人的院子。
昨夜那麼大的動靜,二夫人等人都是徹夜未眠,後來宋楚兮帶人殺回來,又將整座宅子全面封鎖,她這邊也有些惶惶不安,特別是在宋承柏把宋楚兮要將府邸之內的所有人手全面清洗的消息帶回來之後,這邊所有人的心都懸起來了。
“老爺,夫人,四小姐來了!”錢媽媽趕緊推門進來通稟。
話音未落,宋楚兮已經舉步走了進來。
回房之後,宋楚兮就隨手翻出一件素色的樣式簡便的衣裙換上了,此時身上全無裝飾負累,眉眼冷峻,一眼看去,居然是給人一種很英氣的感覺。
屋子裡的二夫人等人齊齊擡頭看過來。
逆着屋子外面的陽光,這少女臉上洋溢的光彩更是灼目動人。
“楚兮,柏兒說你把你叔公他們都請來了?你——”宋亞儒緊張的趕緊起身問道。
“沒什麼事了,我已經讓人送了他們出府了。”宋楚兮道,也不多做解釋。
她徑自走進門來,只看向了宋承柏道:“想必我之前讓二哥哥傳給你們的話,叔父和二嬸也都做好了安排,但凡是你們覺得信得過的人,我都不會動,名單給我吧。”
她伸了手出來。
宋亞儒的嘴脣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話,但猶豫之下最終也只是神色複雜的看着她。
二夫人嘆一口氣,將桌上放着的一疊紙張遞過去,卻還是忍不住道:“兮兒,咱們這宅子大,服侍的奴才人也多,現在這裡也沒有異心的人在了,真的有必要——”
宋楚兮這大張旗鼓的清洗,對整個宋家來說是要傷筋動骨的,且不說她要怎麼處置原來的那些人,只將這些人都打發了,一時半會兒的,又哪裡找來那麼多的人手替換?
“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治家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一切都最忌婦人之仁。”宋楚兮道,將那三張紙的名單大致的翻了一遍,然後就轉身往外走,“有用的人也是貴精不貴多的,叔父和二嬸你們若是於心不忍,那就繼續關門躲清靜吧,中午之後再出來好了。”
說話間她已經舉步跨過了門檻。
宋亞儒自知自己人微言輕,並且他也不知道在宋楚琪和宋立那些人的事情上宋楚兮到底是如何處置的,但是此刻,他的心裡卻有一個疑團。
“楚兮!”宋亞儒突然追上前去一步,一咬牙問道:“那個楚琪的身份——”
就只從宋楚琪不敢進京參加朝賀慶典這件事上,但凡是對此種形勢能夠看的差不多的人就都能推斷出這其中有貓膩。
宋楚兮的腳步頓住,脣角彎了彎。
她迴轉神來,面上帶着淡淡的疏離的笑容道:“從今以後,宋家再也沒有宋楚琪這個人了,宋家的嫡長女和三房的所有人,都再也不會在大鄆城裡出現了。至於叔父你們,也實在不需要再多提及了,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
說完,轉身就舉步走了出去。
端木家。
長城將頭天夜裡宋家發生的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說了。
端木岐一直一語不發的站在窗戶前面,從深夜一直到清晨,已經足足站了兩個時辰了,居然都一動不動。
長城偷偷的側目去看他臉上表情。
這時候卻是沒骨頭一樣大大咧咧坐在案後的端木棠開了口,欷歔道:“你是說宋家死人了?”
“是!”長城道,還是忍不住偷偷的拿眼角的餘光去瞄端木岐,“宋立那些人出來的時候,和他們一起的一位長老是被擡出來的,那幾
老是被擡出來的,那幾個人的臉色都不好,出了宋府的門就匆匆的各自回家了,然後再就沒了動靜,想必是四小姐用了什麼手段將他們全部給震懾住了吧。”
端木棠聽了這話,反而是聽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一樣,洋洋灑灑的就給笑了出來,衝着端木岐的背影努努嘴道:“你別說,那個丫頭的性子和你之間還真是蠻像的,手段都是出了名的黑,殺人放火全都當做理所當然啊?”
端木岐並不理他,他卻也不在意。
長城受不得這屋子裡詭異的氣氛,端木棠扛得住端木岐這樣的態度,他可不行,見他一直沒什麼吩咐,轉身就退了出去。
不過他這一走,倒也沒多一會兒就又重新轉了回來。
端木棠饒有興致的一挑眉,“又怎麼了?”
“宋家的宅子裡,打發出來了一些人。”長城道,倒是委婉的沒有一次把話說的太直白,但是臉上表情很有些古怪的頓了一下,然後才又繼續道:“還有一些,是被直接拉出來送去了城外的亂葬崗。”
被髮賣出去的,大都是些離着各主子老遠的下等奴婢僕從,而那些三房和老夫人當年院子裡的還有被宋楚琪收爲羽翼的人,則是全部被處置掉了。
宋家是豪門大戶,府裡奴僕人數衆多,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有人在倉促之間就這麼大規模的大換血的。
着是端木棠聽了這話也不由的微微變了臉色,擰眉道:“一共送出來多少人?”
“被髮賣的和被處置了的加起來,絕對不止百人,具體的人數暫時這邊還不好統計,但是看樣子四小姐這次是直接下了狠手,是要將整個宋家的內外的人手全部更換一遍了。”長城道。因爲端木岐自始至終的沒有表態,他等了片刻,就又繼續說道:“用的都是康王帶來的人,整個宋家的人被她壓制的毫無還手之力,中途什麼岔子也沒出。”
因爲殷述的突然到來,這件事的性質就又整個變了。
這會兒不僅是長城,就是端木棠也忍不住帶了幾分小心的去看端木岐的反應。
可是端木岐就只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半晌,忽而問道:“月底進京需要準備的行頭都準備好了嗎?”
誰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開口問這個,長城是愣了一下才回道:“已經差不多了。”
“嗯!”端木岐頷首,又囑咐了一遍,“盯着點,那邊的東西一定要提前準備好。”
“是,屬下明白。”長城心裡嘀咕不已,面上只順從的應了,然後轉身退了出去。
端木棠也站起身,從桌子後面繞過來,想了想,還是走到端木岐的身邊,正色道:“本來宋家那邊的事情根本就算不得問題,可是現在那個丫頭接管了宋家,這事情反而是要不好辦了吧?”
宋楚兮這個丫頭,亦正亦邪,是絕對控制不住的角色。
“至少現在利益一致,一時半刻的,她的存在,和我們沒衝突。”端木岐終於開了口,那語氣卻是極其冷淡的,“至於其他的事,現在要說都還早呢。”
他們端木家和宋家之間的糾葛,最起碼到目前爲止還構不成任何的威脅,畢竟——
有許多的事,宋楚兮都不可能知道,更無從追究。
端木棠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明顯還是不放心,只神色憂慮的看着他道:“可是那宋楚琪始終下落不明,這也是個麻煩,如果她是死了倒也還好,如若不然——你確定她那邊也沒抓着什麼證據把柄嗎?”
真要說起來,就連宋太后都不足爲據,偏偏是那個宋楚琪,行蹤不明又生死未定。那個女人從來都精明強勢,有些事情,宋太后沒有親身經歷或許不會多想,但宋楚琪那裡——
端木岐的神色微涼,倒也不見什麼明顯的情緒變化,只側目看了端木棠一眼道:“以後你也少往我這裡跑吧。”
在外人看來,他們兩個目前可應該是死敵的,就算端木棠來的隱秘,也雖然這宅子內外都是端木岐的人,但是也總要以防萬一的。
“我知道的。”端木棠點點頭,便就有些興致缺缺了起來,晃悠着出了門。
跨過門檻之後,他卻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就又回頭看了眼道:“對了,主院那邊那老太婆——”
今天一早老夫人那邊的程媽媽就過來稟報,說岳青陽的屍體被帶回來,老夫人看過之後就暈死了過去,然後再醒過來之後就又哭又笑,被什麼東西魘着了一樣。
大夫人過去看了,只說她是鬱結於心,一時想不開就得了失心瘋了。
端木棠會問這話,明顯是對老夫人這病情有所懷疑的。
端木岐聞言,脣角就勾起一抹冰涼的冷笑道:“隨便她是真瘋還是裝瘋,放着她在那裡就好,你不要管,反正她也不會做什麼的,反而一旦是他現在沒了,恐怕還要惹人懷疑,來壞我的事。”
從某些人的角度上來看,老夫人和他還是親祖孫,是連成一氣的,如果老夫人突然沒了,對他而言也是個麻煩。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會叫人看着她的。”端木棠點點頭,這才舉步繼續走了出去。
雖然殷述千里奔赴南塘的目的就是爲了宋楚兮的,這一點昭然若揭,但是他在南塘期間卻並沒有以宋家的客人自居,宋楚兮那邊的事情了結之後,他就帶着自己的隨從住到了衙門給安排的別院裡去。
別院裡去。
這段時間,宋府之內天翻地覆,宋楚兮將所有的下人都進行了一次全面的大換血,用了小半個月的時間,重新更換了府中所有的僕從。
而這一次變更之後,她儘量壓縮了僕役的人數,反而花費重金聘了一批武師,將護院的陣容壯大了近一倍。
宋立那邊,一直沒什麼動靜,從頭到尾都聽之任之,並沒有插手此間諸事。
城門外縱火一事的風聲很快過去,十一月下旬,端木家進京參加新年朝賀的隊伍就要啓程北上了。
這天他走的依是北城門,一大早,端木家龐大的車隊就從內城方向出來,因爲攜帶的行李衆多,待到冗長的隊伍全部從城門口通過,已經是日上三竿。
“少主——”留在最後面斷後的長城突然策馬過來,湊近他身邊提醒道:“您看那邊!”
端木岐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卻見內城的方向同樣的聲勢浩大,又有一隊人馬行來,卻是殷述帶來大鄆城的府兵。
殷述是皇子,自然被朝廷官員視爲上賓,整個衙門所有叫得上名字的官員幾乎傾巢出動,一起前來送行。
那少年一身搶眼的紅袍,坐在馬背上容光煥發,十分的奪人眼球。
而端木岐這一眼看過去,最先看到的卻是與他同行的那個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
大概是因爲家中才剛辦了喪事的緣故,宋楚兮最近的穿衣都比較素淨,一身簡便的衣裙,也不佩戴首飾,雖然一眼看去是個女子的扮相,卻會給人一種男子一般英氣逼人的感覺。
彼時她正薄脣微抿,策馬走在殷述的身後,被一衆的官員擁簇着,幾乎連存在感都要被淹沒了。
但是很奇怪的,端木岐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還是飛快的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喲!端木家主!”殷述不經意的一擡眸,像是突然發現端木家的人今天出城一樣,人家就飛快的打馬迎上去,笑道:“本王提前也沒打聽,原來你們端木家的車隊也是今天北上的。”
端木岐的脣角帶着彷彿渾然天成的一抹笑,姿容絕豔,淡淡說道:“是啊,我也沒想到康王殿下會選在今天啓程,看來今天的黃曆好,大家都趕一塊兒了。”
“端木家主!”隨行而來的官員紛紛打招呼。
端木岐略一頷首,算是回了禮,然後就好整以暇的再度擡眸看向了殷述。
殷述臉上表情隨意自在,露齒一笑道:“我難得出京一趟,路上還要順路賞景,走的要慢些,就不好拖累端木家主你們的行程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準備結伴而行了。
端木岐也不勉強,笑道:“那便罷了,今天我先行一步,來日方長,咱們京城再見吧。”
言罷,果斷的調轉馬頭。
殷述也不和那些官員過分寒暄,只扭頭對何鵬道:“端木家的車隊也今天上路,管道擁擠,吩咐對我,我們從右邊的岔路走吧,我記得前面那石林鎮有位有名的石雕師傅,剛好本王去見見,讓他順手給雕枚印章也行。”
因爲年紀不大,所以殷述一直沒有參與理政,他貪玩胡鬧的性子也是衆人皆知的。
一衆的官員也不覺得怎樣。
何鵬打了個手勢,隊伍就改道而行,朝右側的一條岔路上行進。
端木家的車隊往北,殷述宋楚兮一行往東,兩隊人馬,在城門口會聚,然後分道揚鑣,各自高舉着旌旗,一路旖旎而行。
天空中烈陽萬丈的進光灑下,冬日裡蕭條一片的曠野上,如是兩條游龍,分向了兩邊各自遊離而去。
塞上。軍中。
宋承澤坐在書案後頭翻閱戰報,外面他的貼身侍衛就掀開氈門走了進來,“大公子!”
“怎麼?是大鄆城那邊又有動靜了?”宋承澤頭也不擡的淡淡問道。
這帳子裡面的光線昏暗,因爲是在夜裡,他的髮絲披散下來,潑墨一般,那濃烈的色彩越發襯的臉頰的膚色雪白,再有那雙脣妖豔,染血了一般,整個人看上去更有種陰柔的叫人不敢直視的瑰麗之美。
那隨從微微低垂了眼眸,“端木家的人已經啓程進京了,那邊倒是一路循規蹈矩,沒什麼特殊的狀況發生,反倒是康王和四小姐那一支隊伍,從石林鎮兜了一圈出來就走走停停,一直不緊不慢的,倒是專門挑了精緻好的地方取道,路程上走的有些亂,一時半刻反而也倒是看不出太明顯的跡象這到底是要做什麼。”
“做什麼?她能做什麼?鐵定就是衝着我來的了。”宋承澤漫步盡心的冷笑了一聲,將手裡的一封信函往桌上一扔。
他的身子往後一靠,單手撐了額頭靠在睡榻上,脣角掛了一抹明顯自嘲的弧度。
“上回的事,她就算懷疑到您了,也就算她再如何的下了狠心了,可那康王的手裡,所有人整合起來,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不到三百人的陣容,他們能翻起什麼大的風浪來?”那隨從說道。
宋承澤這裡人多勢衆,宋楚兮和殷述那倆毛孩子,如果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找上門來,那也明擺着只能送死的。
“是啊,那個丫頭,總不會以卵擊石,這麼最不量力的。”宋承澤深有同感的嘆了口氣,“可是現在,我也的確是摸不準這丫頭的脈了,她是衝着我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她到底會出什麼招呢?就像是你說的,
是你說的,就憑殷述手裡的那幾百人,她還能翻出個大天去不成?”
宋楚兮那個丫頭的心機深沉,而且明擺着宋家那個所謂的宋楚琪就是她自己推出來的替死鬼,現在說她是惱羞成怒不顧生死了?鬼才相信!
那個丫頭現在絕對是在籌謀着什麼事的,可就憑殷述的那點人,她又能做什麼呢?
宋承澤這會兒是百思不解的,想着毫無頭緒,心煩意亂之餘,眉頭就皺的越發緊了。
“大公子,說句不中聽的話,既然您和四小姐已經註定了不能共存了,現在何不先下手爲強呢?”那隨從試着說道。
宋楚兮一個一個將他們三房的所有人都屠戮乾淨了,這比血仇,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化解的。
不死不休,這是一定的,只是——
宋承澤聞言,便是冷然的一勾脣角,卻是沉吟一聲道:“殷述出京有多久了?”
“啊?”隨從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卻也還是下意識的脫口回道:“已經一個多月了,不過眼下年關將近,康王是特定會趕在年關之前回京的。”
“那不就得了!”宋承澤冷笑,“他堂堂一個親王,點齊了闔府上下所有的兵力一路奔襲,直接殺到了南塘。要知道,南塘大鄆城裡各大世家的事情,朝廷是從來都置身事外,絕對不會隨意插手的,就算他出京的時候皇上不知道他的意圖,可他但凡是在大鄆城裡現身了,這個消息,就算他自己不報,當地官府也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回稟給朝廷知道。他做了這樣的事情,明明已經壞了規矩,可是他在南塘滯留了足有一月之久,這其間朝廷皇帝那邊卻是一語不發,居然都沒有降旨傳召他回去?你說着是什麼意思?”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奏報,有三四天就能送抵京城,如果皇帝真的惱了殷述的作爲,早就該把他叫回去了,可是現在卻是縱容他在大鄆城裡一流就是一個月?這說明了什麼?
“您是說皇上故意沒有處理此事?他是有意縱容康王殿下在大鄆城滯留的?”隨從試着估測他的意思。
“明知道康當是和那個丫頭一個鼻孔出氣的,也明知道康王此行參與了南塘世家之中的家務事,可是朝廷方面卻一點表示也沒有?這已經不能說是縱容了,或者更確切的說——”宋承澤說着,突然睜開眼,那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閃而逝,“朝廷和咱們的皇帝陛下是支持他那樣做的,並且還想鼓勵他繼續做下去。”
“啊?”那隨從大驚失色,心思慌亂的左右想了想,卻只覺得難以理解,“這是什麼意思?明知道康王和宋四小姐要對您不利,皇上這難道是要支持他們對您下手嗎?”
“宋家的兵權,落在誰的手裡他都不放心。他一直留着宋家,就是爲了制衡端木氏的,但是眼見着端木氏的聲勢已經不是區區一個宋家能制衡的住的了,現在再留着兵權在宋家人的手裡,那就等同於雞肋,用處不大。朝廷方面如果主動下旨從我手上收回兵權,那是他做皇帝的薄情寡義,可如果是楚兮不懂事,爲了泄私憤而強行出手的話,此事就又另當別論了。”宋承澤道。
他的語氣很平靜,並不見怎麼樣的憤怒,說着就整理起袍子站起來,走到旁邊的窗戶前,掀開擋在上面的氈布。
這塞上冬日裡的天日森寒,被封強烈,亂風衝進來,將他的髮絲整個捲起,映襯着他臉上冰涼的神色,很有些駭人。
這一刻,他那面上表情冷極了。
也不知道是被風吹的還是被他那表情嚇到了,那隨從心裡沒來由的打了個寒戰。
然後下一刻,宋承澤就又吐了口氣道:“宋家已經沒什麼用處了,是到了要卸磨殺驢的時候了。以前楚兮和端木岐連成一氣,朝廷不放心將這部分兵權落到她的手裡,畢竟她一個女子,不具備掌握兵權的能力,可是現在她和端木岐之間疑似翻了臉,又倒向了康王。這會兒一旦他們把我拉下馬,朝廷再提攜了她,也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派人來接管這十萬私兵了。”
宋楚兮倒向了殷述,那就等於是倒向了朝廷。
這個時候,皇帝選擇支持她上位,而且作爲一個女子,她要置身朝局之中,肯定是隻能聽從擺佈的。
兵權名義上還是宋家的,但是實際上卻要被皇帝派人接管了,皇帝的這個如意算盤,打的也是夠響的了。
那隨從聽的心裡一陣一陣的發冷,不可意思道:“那如果真是皇上動了殺心的話,那大公子您——”
皇帝要縱容宋楚兮和殷述來對付他,胳膊扭不過大腿,這件事怎麼看都棘手了。
“是啊,眼下我這處境不妙,已然是如履薄冰了,隨時隨地死了都是白死的。”宋承澤道,他卻還是語氣平靜,不見絲毫的着急和怒意,但是話到一半,卻是突然話鋒一轉,凜冽了語氣道:“不過我送陳澤縱橫軍中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宋楚兮和殷述?就憑他們兩個想要拿下我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皇帝虛僞的很,他會縱容宋楚兮和殷述,是爲了坐收漁人之利,但是爲了不落人口實,應該也不會明着插手幫忙的。
換而言之,皇帝這是把宋楚兮和殷述當槍使了,那兩人如果爭氣,能幫着拉下宋承澤來,皇帝就能名正言順的將宋家的兵權接管過去,而如若不然——
最終也只是那兩個孩子胡鬧而已,他出面苛責一
出面苛責一頓,他這個皇帝也依舊是對宋家禮遇有加的好皇帝,橫豎他都沒什麼損失。
宋承澤話是那麼說的,但是遇到這麼個薄涼的君主,若說他心裡不氣不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隨手狠狠得將那氈簾放下,似乎震的整個帳篷都跟着抖了一抖。
“那麼大公子,我們現在要怎麼辦?康王再怎麼說也是皇子,就算他先對您出手,也就算是錯在他那裡,一旦您要傷了他——”那隨從理清頭緒之後,不由的膽戰心驚,“隨後還是要隨隨便便一個忤逆叛亂的罪名扣下來的,到時候您也一樣是百口莫辯。”
“如果不是因爲這樣,你以爲宋楚兮那丫頭爲什麼會有這個底氣來我的十萬大軍陣前挑釁?你以爲那丫頭的底氣是哪裡來的?”宋承澤冷笑,“這一次,皇上做的是真夠絕的,只那殷述,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居然就敢替他挑這個頭兒?”
皇帝這一次是的確做的很絕了,他放任了殷述胡鬧,一旦殷述和宋楚兮成事,好處都是他的,可萬一把宋承澤惹毛了,要拉了殷述墊背——
皇帝是打算犧牲掉這個兒子,從而換取一個名正言順對宋家下手,剝奪宋家兵權的理由了。
作爲父親,這位皇帝陛下的用心真是何其的薄涼惡毒。
這個時候,若不是因爲自身難保,自己也在局中即將被人算計,宋承澤反而是有些同情那位“少不更事”的康王殿下的。
“大公子——”那隨從幾乎有些站不穩了,“連康王殿下的生死都被拋出來,隨之準備作爲誘餌了,這一次的局勢對我們而言,恐怕是兇險的很啊。”
豈止是兇險,根本就是在劫難逃了!
宋承澤的心裡冷笑,他現在所要算計和關心的已經不是怎樣才能脫身了,而是——
要讓宋楚兮和皇帝那雙方各自付出如何慘痛的代價來和他玉石俱焚。
“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我還有什麼豁不出去的嗎?”沉默片刻,宋承澤道:“宋楚兮和殷述那邊的行動繼續叫人盯着,隨時回稟他們的動向,至於這裡麼——”
皇帝這樣的不仁不義,要拔掉他宋承澤,那麼他絕對有辦法叫他雞飛蛋打,兩手空空。
宋承澤的臉上,帶着一種幾乎可以說是玉石俱焚的慘烈的信念。
那隨從看在眼裡,一則心驚,一則振奮,可他從宋承澤入伍就一直追隨左右,主僕的情分深厚,實在不忍的試着提議道:“公子,京城那邊您是不是去封信看看,或者還有的周旋的?”
宋承澤臉上表情微微一變,一下子就陰晴不定了起來。
那隨從自己也知道不該提起這茬兒,趕緊的就垂下了眼睛。
接下來的又足有十來天的時間都是風平浪靜,但是此後第八日,宋承澤這邊的探子去來報,說是殷述那一行人的隊伍裡突然失去了他和宋楚兮兩個人的蹤跡。
宋承澤得了這個消息,心裡立刻就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可是左右詢問,又將所有的跡象都整合了一遍,居然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的蛛絲馬跡,能夠表明這兩人到底是去了哪裡了。
“只是他們兩個人不見了而已,能去哪裡?”因爲一直沒出什麼大事,他那隨從雖然心裡也是着急,但到底也還是要把事情往好處想的。
“就因爲不見的是他們兩個,我纔要着急!”宋承澤怒道,用力的一拳打在桌面上,“其他人都不足爲據,但殷述這個皇子的身份還是很有分量的,萬一萬一——”
宋承澤腦中思緒轉的飛快,想着這附近的地形和附近州鎮的分佈情況,腦中突然樑光一閃,突兀的蹦出一個念頭來。
“難道是——”他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但是還不等把後面的話說完,外面一個副將就火急火燎的闖了進來,神色凝重道:“主帥,剛有探子來報,在大營東南方向二十里開外的地方,發現了一隊應當屬於朝廷編制的軍隊,正火速朝咱們的營地這邊逼近,您這裡可有收到朝廷方面的密報?最近有類似調兵的計劃嗎?”
這塞上十萬大軍,就是用來抵禦南邊密林深山中的南蠻部族的,那些南蠻人常年居住在密林深處,熟悉地形,而那片密林之中煙瘴之氣很重,朝廷的軍隊難以抵禦,只有常年在這附近活動的宋家軍才能抗衡。
這些年來,這一片根本就不會有朝廷的部隊增援,一則南蠻人雖然精通邪術,又佔據了地形上的優勢,不容易將他們徹底剿滅,但這一帶生存環境惡劣,他們的人口繁衍也有困難,再有軍隊壓制,要發展壯大起來也不容易,所以久而久之,這一塊就成了僵局,就這麼耗着了。
“好端端的,現在又非戰事需要,怎麼會有朝廷的軍隊趕過來?”宋承澤的那個心腹隨從不由的神色一凜,站起來質問道:“可有探查清楚對方的主帥何人,他們有多少人馬?”
“那匹人馬少說也有三四萬,因爲是新近剛剛發現的行蹤,探子急着回來稟報,所以暫時得到的消息還有限,並不清楚主帥何人。”那副將道,着急的擦了把額上冷汗。
宋承澤倒是不見驚慌,只是擰眉閉目思索了一陣,然後就心裡有數道:“如果是三四萬人馬的話,應該是四十里外的長亭關那裡,那個地方原是古戰場撤換下來的天險之地,雖然現在南塘已經收歸朝廷所有,那個地方內
那個地方內外全在北狄的控制之下,但關卡處也是常年屯了三萬精兵以備不時之需的,人手應該是從那裡過來的,這是附近離着這裡最近的駐軍了。”
那副將不明所以,“那他們往這邊集結是要做什麼?”
但宋承澤那隨從卻是馬上有所頓悟,大驚失色道:“難道是四小姐和康王他們——”
“除了他們,還能有誰?”宋承澤道,脣角彎起一個諷刺的弧度,隨後卻是不怒反笑,手指敲擊着桌面道:“我現在比較納悶的是,那部分軍隊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駐紮在長亭關的,非有皇帝的聖旨不能隨意調動,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皇帝不可能提前給了殷述調兵的聖旨,這件事,實在詭異的很,也奇怪得很。
宋承澤百思不解,帳篷裡的氣氛卻是一時間冷肅了起來。
“那他們這樣過來,難道是衝着咱們的嗎?”那副將心急如焚道:“雖然他們人數上不敵咱們,可卻不知道用的什麼理由。”
一旦是朝廷方面有什麼命令下達,他們這邊如果輕舉妄動的話,很容易就會授人以柄的,但如果對方就是衝着他們來的,他們也總不能乖乖束手就擒吧?
宋承澤這個時候卻明顯不關注這些,他站起來,轉身去取自己的鎧甲,“準備吧,先把先鋒營調出來,出營五里,設障礙將他們的去路攔下,見個面再說。”
宋楚兮和殷述到底是怎麼拿到這部分兵權的?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而且就憑藉這區區三萬人,他們也該知道他們奈何不得他,現在卻還是這麼大張旗鼓的過來了,這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橫豎已經知道了皇帝打算,宋承澤反而不急了,只覺得這事情分外有趣。
那副將領命,趕緊下去下令準備,不過一炷香的工夫之後,五千先鋒營士兵就已經準備停當,一路奔襲出營。
夜色瀰漫,北風凜冽,夾着碎雪點點吹來。
四野空曠之下,兩隊人馬於這蒼茫天地間針鋒對壘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