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外的院子裡,從大門口延伸而來,都鋪了地磚,小太監撲了滿臉的血,掙扎着跪起來。
皇帝一時還恍惚聽錯了,只愣愣的坐在那裡。
殿中其他幾個人面面相覷。
最後,卻是元貴妃打了個寒戰,衝殿外一指,“這個奴才是失心瘋了吧?這裡是皇上的寢宮,豈容他胡言亂語?還不拖下去!”
她這一聲,聲色俱厲。
殷紹冷眼旁觀,脣角勾起冷蔑的一抹笑。
而旁邊跪着的京兆府尹,瞬間已經汗溼夾背。
“把他帶進來。”開口說話的人,是宋太后。
院子裡的奴才本來也都愣着,此時聞言,金子才快走過去將那小太監攙扶起來。
那小太監磕破了膝蓋,一瘸一拐的咬牙往裡走。
“皇上——”元貴妃雖然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更不相信殷樑會不顧她的生死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但方纔那小太監的話她聽得清楚明白,此刻忍不住的就心裡緊張。
皇帝擡手打斷她,面上還是一副迷茫的神色,只盯着那小太監狐疑道:“你說什麼?你把方纔的話再給朕重複一遍。”
“是懷王殿下。”小太監涕淚橫流,“懷王舉兵造反,現在已經帶人各處宮門統統圍住了。”
“你這信口開河的奴才!”元貴妃一怒,也顧不得皇帝在場,衝上去就給了他一巴掌,指着他罵道:“什麼舉兵造反?懷王他久居京城,又沒領命監管軍隊,他哪兒來的兵?”
元貴妃又怒又氣,這一巴掌直接把那小太監打的眼冒金星。
小太監苦着一張臉,神色惶恐的跪下去,顫抖道:“奴才所言句句屬實,懷王殿下是真的反了。禁軍的趙大統領已經緊急調派了所有人,前去各處宮門支援。”
聽他這麼說,就怎麼都不像假的了。
元貴妃的臉色微微發白。
“呵——”皇帝聞言,卻是怒極反笑。
他這一笑笑的突然,一口氣衝撞上來,嗆到了喉嚨,便劇烈的咳嗽起來。
高金立趕緊過去給他撫着胸口順氣。
可是殷樑逼宮造反,他們在宮裡的所有人都要受到威脅啊!
劉皇后本來心頭一喜,此時卻又後怕了起來,暗中朝殷紹遞了個眼色。
殷紹面無表情,只悄然回她一個心安的表情。
在場的人,各有私心,一時間反而都是方寸大亂。
程妡便扭頭看向了那小太監問道:“貴妃娘娘說得對,懷王久居京城,也未受命掌管兵權,你還沒說,他到底哪裡來的兵力,居然有實力舉兵造反?”
皇帝換過來一口氣,半靠在椅子上,也是目光陰鷙的盯着他。
那小太監惶恐不已,舌頭打結,使勁的垂下眼睛,“據說——是駐紮在城外的禁軍進城了……”
皇宮當值的禁軍不過兩萬,是每隔一個月就換一次的,剩下的八萬人,則是就近駐守在城外的。
這些人,都是皇帝用來守衛皇城帝都的王牌,現在反而作繭自縛了?
元貴妃聽到這裡,剛要出口替殷樑辯駁的話就全部卡在了喉嚨裡——
別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卻最明白。
而這時候,皇帝已經惡狠狠的一道目光橫過來。
威遠侯府的世子元傑就在禁軍這種擔任要職,皇帝是很清楚這一點的。
事情說到這個份上,一切就都已經明瞭了。
劉皇后的心中喜憂參半,擰眉看向了皇帝,“可是怎麼會呢?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禁軍都是直接聽陛下的命令行事的,又其實旁人能夠隨便策動的?”
他們現在人在宮裡,對外面的情況都是眼前一抹黑。
皇帝黑着臉站起來,大步往外走。
“皇上——”高金立一急,跺着腳嚷嚷,“快拿件大氅來。”
然後便追着皇帝的步子往外跑。
有內侍進去給皇帝取大氅。
這邊元貴妃和晉安郡主早就面無人色,一個跪着,一個站着,臉上都是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
劉皇后卻是按耐不住了,站起來,“本宮也過去看看。”
元貴妃微微垂了眼睛,目光卻是凌亂的四下裡亂飄。
“娘娘——”吉祥小聲的在她耳邊說話,用力的握了她的手,示意她千萬不要自亂陣腳。
殷樑爲突然這麼做,元貴妃是始料未及的。
現在她被困宮中,且不說殷樑最後到底能不成事,只她目前的這個處境,那就是凶多吉少的。
不行,一定不能坐以待斃。
吉祥的暗示她明白,一忽兒得先想辦法脫身,不管怎樣都不能呆在皇帝和殷紹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劉皇后追着皇帝匆匆離開了,可殷紹卻一直站在那裡沒動。
元貴妃看着他落在視線裡的那一角明黃的袍角,一顆心砰砰直跳,然後,就聽他冷冷的開口道:“老三這麼能幹,怎麼都是貴妃娘娘教導有方,貴妃娘娘難道都不好奇宮門那邊的具體情況怎麼樣了嗎?”
一個是她的兒子,一個是她的丈夫,於情於理,這女人似乎都不該呆在這裡的。
元貴妃的頭皮一麻,臉色僵硬的擡起頭。
吉祥和如意畏懼的,根本就更不敢去看殷紹的臉,這位太子殿下,本來就是個十分可怕的人。
元貴妃的嘴脣嗡動了幾次,最終都無話可說。
殷紹只冷笑着看她。
兩個人,互相對峙。
元貴妃漸漸地就覺得腳下虛浮,就要站不穩了,殷紹這時候卻又突然移開了目光,看向了跪在旁邊事不關己的程妡道:“程大小姐素來都巾幗不讓鬚眉,這樣的大場面,你不去湊熱鬧?”
逼宮而已,而且只看殷紹的這個表情,就知道他是胸有成竹的。
程妡微微一笑,一抖裙子站起來,揚眉道:“是啊,這樣的大場面是可遇不可求的,承蒙太子殿下擡愛,那臣女就陪着貴妃娘娘一道兒過去看看吧。”
殷紹他是不想親自押着元貴妃過去,所以纔想着借她的手的,過不過程妡倒是無所謂。
“我——”元貴妃心中惱怒,可是張了張嘴,後面也不過是欲言又止。
“娘娘請吧!”程妡的神色如常,略一頷首,態度還算禮讓恭敬。
元貴妃的心裡暗恨,但是殷紹面前,她又知道多說無益,便只就用力的捏了捏帕子,勉強的維持冷靜,舉步往外走去。
殷紹還是站在原地沒動,一直目送了她二人離開。
然後,他重新收回了目光。
宋太后也一直高坐在主位上沒動,他的目光移過去,“皇祖母是要留在這裡嗎?”
“哀家的年紀大了,見不得那樣血腥的場面。”宋太后道,神情冷靜,語氣卻是毫無起伏的,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和她全無關係一般。
這個女人,就算這件事上沒有她的直接參與,但好歹大家共同被困宮中,她的命運也要受到擺佈和牽連,她居然還是這樣一副處變不驚的神氣。
殷紹的心裡,對她越發的防備,又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來人!”然後,他揚聲開口。
外面早就蓄勢待發的一隊禁軍侍衛快速圍攏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整個大殿的正門給堵死了。
南平公主和晉安郡主等人全都驚慌失措的回頭看去,殷紹卻不再理會這裡的局面,大步往外走去,一面冷聲吩咐,“把這大殿給本宮守好了,在父皇回來之前,沒有本宮的命令,這裡的人,一個也不能少!”
不能放走任何人,也不能讓任何人在這裡提前了結了!
所有和殷樑有所勾結的人,他一個也不會放過,但也不准他們自行了斷。
“是!”領頭的校尉恭敬的應了。
殷紹舉步跨出門去,站在殿外的夜色中方又轉身,冷然看着殿中的幾人道:“時間還早,你們不妨繼續的好好想想,回頭見了父皇,該要如何說話。”
言罷,就當真是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宋太后面無表情的坐在上首的位置上,始終是一副與己無關的表情。
“皇祖母——”其他人都走了,南平公主才白着一張小臉有些畏懼的湊到她身邊,侷促不安的抓住了她的袖子。
宋太后並沒有排斥她的靠近,卻也沒說話,只是擡手輕輕的拍了兩下她的手背。
她面上神色一直淡然無比,可是站在身後的莊嬤嬤卻是目光冷凝,臉上透着明顯的鬱結之氣——
殷紹這是什麼意思?表面上看,他要限制的是好殷樑有瓜葛的京兆府尹還有晉安郡主,可是不動聲色的,他卻也相當是將宋太后給扣住了。
而且偏偏現在的情況特殊,就算宋太后可以從這殿中走出去,可是所有的宮門都被亂軍封鎖了,最後還是要在這些人的限制之內的。
要出事了!
莊嬤嬤的心裡,有一種鮮明的感覺。
她悄然拿眼角的餘光去看了眼宋太后的側臉,斟酌再三,還是試着開口道:“太后,這殿中沉悶,您和南平公主要不要出去走走?”
這裡的氣氛,的確是太壓抑了,壓抑的讓人緊張又害怕。
南平公主聞言,便有些期待的擡起眼睛看她。
宋太后面上還是那種冷淡的表情,輕聲道:“天晚了,南平累了就回寢宮去歇着吧。”
南平公主是有些高興的,但是扭頭一看那門口重兵森嚴守衛的陣仗,想着皇帝那邊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了,心裡就還是緊張不已,咬着嘴脣掙扎了片刻,便還是挨着陪在了宋太后的身邊,“我不累,我——還是陪着皇祖母吧!”
這個女人的身上,有一種氣場,也有一種氣勢,能夠給人鼓舞,也能夠叫人覺得稍微安心些。
宋太后於是就沒再說什麼。
皇帝帶着滿腔怒火,甚至都等不得高金立命人傳輦就風風火火的往西宮門的方向而去。
皇宮的三處宮門,南宮門是正門,守衛比另外的兩處都要多上一倍,而在首位實力相當的東側和西側宮門之間,據說殷樑主攻的是西門,只因爲那裡最偏僻,離着皇帝的寢宮算是比較遠的,能夠爲他爭取到更多一點的時間。
“皇上!皇上您慢點,當心龍體!”高金立小跑着才能勉強跟上皇帝的步伐。
後面數百禁軍侍衛護送,一羣人浩浩蕩蕩的穿行在御花園冬日凋零的枯木花草之間。
這一路碾壓而過,所過之處,便更是蕭條冷寂了下來。
皇帝一路快走過去,在西側宮門赫然在望的同時卻已然是聽到什麼重重撞擊在一起的悶響。
轟隆隆的一聲,又一聲,似乎每一下撞擊聲起,都會帶着整個地面和宮牆也跟着震顫的抖上兩抖。
而這一聲又一聲,又好像是重擊在了皇帝的心口上,讓他氣血上涌,胸口和喉嚨都難受的利害。
“快!頂住!用力的頂住!”有人粗着嗓音大聲的呵斥。
前面的宮牆邊上,已經架起無數的梯子,有士兵伏在牆頭上,和外面同樣攀牆而上的叛軍對抗。
廝殺聲,哀嚎聲,兵器的碰撞聲,叫罵聲連成一片。
眼前映着火光,整個一個亂局。
皇帝鐵青着一張臉,腳底跟生了根一樣的站在那花園的入口處半晌都沒有反應過來。
他登臨帝位十幾年,還是頭一次經歷這樣的混亂的局面,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還是發生在宮裡,他的眼皮子底下。
“皇上?”門樓上面指揮迎敵的趙統領於百忙中,目光不經意的一瞥,瞧見他來,不由的大爲意外,趕緊擦了把臉上血水下樓迎過來,“這裡危險,陛下怎麼來了?”
他單膝跪下去請安,話音未落,前面緊閉的宮門那裡又是傳來轟隆隆一聲沉悶的聲響,直接震在在了人的心尖兒上。
皇帝的臉色黑如鍋底灰,猛地打了個寒戰。,
他下意識的往前奔出去兩步,但又如夢初醒般猛地剎住了步子,霍的轉身質問道:“真的是那個逆子嗎?他——”
殷樑?殷樑?!
雖然殷紹是太子,可是從小到大,他給了殷樑多少的恩寵?甚至有意的縱容,讓他培植自己的勢力,就會都能和坐鎮儲君之位的殷紹平起平坐了,沒想到今天卻養虎爲患,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揮軍來攻打他的皇城?
這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冤孽?
皇帝心中的憤怒,是沒有任何的言語可以言說清楚的。
趙統領單膝跪在地上,面上也是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沉痛道:“事出突然,是微臣疏於防備。不過不下,懷王殿下他來者不善,又人多勢衆,這裡十分危險,還請陛下保重龍體,先回後宮吧。這裡有微臣在,只要臣一息尚存,就定會護得陛下的宮城安全無虞。”
一息尚存?這樣懸殊的實力對抗之下,最後不死都難吧?
皇帝的正在急怒攻心的時候,根本就聽不進去任何的廢話,他腮邊肌肉抖動,用了很大的力氣抿緊了嘴脣,然後一甩袖,又火急火燎的直接上了城樓。
趙統領哪敢怠慢,趕緊起身追上去。
彼時那宮門之外亂軍集結,幾萬人,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再加之是在晚上,目力所及之處,彷彿是看不到盡頭一樣。
宮門之外,數十精兵懷抱着巨木努力的試圖破門而入。
皇帝登上門樓,只要那巨木撞擊一下,他的心臟就狂跳不已,好似是要從心口蹦出來一樣。
劉皇后隨後趕到,大着膽子也跟着上了樓,看到下面的場面,當時就白了臉,怒聲道:“這怎麼會這樣?禁軍是皇上的禁軍,禁軍的職責就是守護皇上,守護皇城的,趙博明——”
她惱羞成怒的,忽而扭頭衝着趙統領怒斥。
趙統領面有愧色,趕緊跪下去,“是微臣的疏失,對下屬管束不嚴。微臣已經叫人探查過了,叛軍之中並不見駐軍中的大統領楊騰,想來是有人背主奪權,挾制了禁軍造反的。”
駐軍軍營那邊的大統領楊騰是皇帝的心腹,而爲了平衡軍中勢力,兩個副統領,一個是太子黨的後起之秀,另一個威遠侯府的世子元傑則是殷樑的擁護者。
本來皇帝能放心將這兩人都放在駐軍當中,只是爲了造成他並非那樣狹隘多疑的假象,元傑二人都是被架空了權利的,所有人都是以楊騰馬首是瞻。
就算元傑暗殺了楊騰,如果只是臨時起意,他想要降服三軍被他所用又談何容易?現在所有人萬衆一心的殺入京城——
這足以說明殷樑和元傑等人籌謀此事已經不止是一兩天了。
“好好好!”皇帝心中的怒氣已經升騰到了極致,他面上肌肉抽動的近乎猙獰,最後卻是怒極反笑,“真是朕的好兒子!枉費朕寵愛了他這麼多年,沒想啊沒想到,最後居然是寵幸了衣冠禽獸!”
他的聲音壓抑,不是力氣耗盡,而是爲了控制情緒,唯恐一時的把持不住,就會整個人失控。
這個時候,剛好是元貴妃戰戰兢兢的被程妡強行帶着從後面的樓梯口走了上來。
元貴妃一個婦道人家,沒等走近了就先被這裡的場面嚇的白了臉,此時便下意識的縮了脖子。
皇帝回頭瞥見了她,當場爆發,衝過去,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將她扯到了城樓邊上,指着外面氣勢磅礴的叛軍斥道:“看看!看看你兒子做的好事!都是你教養出來的好兒子!不枉朕寵愛了你們母子這麼多年,他是真的出息啊,真是孝順啊——”
元貴妃被他揪住,使勁的往下面按。
她惶恐的雙手死死扒着面前的瓦垛,唯恐失足摔下去,面無人色的回頭看着皇帝,竭力的解釋,“皇上,這一定是有什麼誤會。懷王他一直都孝順,他——”
“他是孝順!”皇帝根本就聽不得她說完,轉而用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獰笑起來,“都等不到朕駕崩的那一天了,他這就急着舉兵造反來奪取朕的江山,好讓你做萬萬人之上的皇太后!孝順!他當真是孝順!”
現在他最氣的人雖然是殷樑,但是因爲觸手不及,便只能是將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了元貴妃的身上。
他這樣下手沒輕沒重的,元貴妃只覺得一口氣上不來就翻了白眼,眼角淚花四濺,艱難道:“皇——皇上,不是——您——”
卻是頭腦暈眩,幾乎說不出話來。
吉祥和如意見狀,再也顧不顧的什麼規矩,齊齊撲過去,一個抱住了皇帝的腿哭求,一個直接去掰他卡在元貴妃脖子上的手。
“皇上開恩,有話好好說,您放過娘娘吧!”
皇帝哪裡能聽勸的?更是被這兩個奴才的忠心刺痛了眼睛。
“滾開!”他擡手大力一推,吉祥本來就靠在那瓦垛邊上,被他大力一掀,身子直接就翻出了牆外,往地面上墜去。
“啊——”一聲女子的慘叫聲入耳,雖然周圍一片嘈雜,但多少還是有些刺耳。
下面的叛軍中有人紛紛擡頭看來,那婢女的身子從高處跌落,也是堪堪好,先攔腰摔在了下面叛軍用來撞門的巨木上。
脊椎骨折斷,那女子的身體耷拉在原木上,睜着眼睛,只剩嘴角鮮血直冒。
因爲沒想到落下來的會是個女子,下面是人不由停了手下撞門的動作。
而坐鎮後面軍中的殷樑也這才被驚動,匆匆的擠過人羣策馬上來。
映着火把燈光,他自是第一眼就認出那摔下來慘死的丫頭是他母妃身邊的心腹吉祥。
然後順着仰頭往上看去,這才注意到人頭攢動的城樓上,皇帝和元貴妃等人都在。
“皇——”元貴妃臉色已經被憋成了青紫色,見他擡頭,便如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樣,艱難無比的朝下面伸出手去,凌空亂抓。
畢竟是自己的母妃,殷樑的目光一沉,眼底閃過一抹痛色。
他下意識的策馬上前了一步,隨在他身邊的元傑卻趕緊一步上前,拽住了他,低聲提醒道:“殿下,箭已離弦,不能回頭了,小不忍則亂大謀!”
殷樑當然知道此事的輕重,心頭劇烈一震,便死死的攥住了拳頭。
他挺直了脊背,面目冷然的往城門高處看去,也不廢話,直接擡手一揮,“繼續!給本王攻進去!”
此時此刻,他很清楚自己的處境,甚至於一個字的餘地都不屑於留了。
梅妃的存在就是他的死穴,就算他要解釋自己是被逼無奈,就衝着梅妃的去處,皇帝也絕對不會信他的無辜。就算從頭到尾他真正要對付的人的確就只是殷紹,以皇帝多疑的用心,也絕對不會信的。
有人把吉祥的屍體自那橫木上扯下來,破布袋一樣的丟棄在一旁。
皇帝愣了愣,目赤欲裂。
這一次,他更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城樓之下自己的兒子——
這個孩子,居然真的是不留情面,一心就只想要他的命的。
被自己一直寵愛又一手扶持起來的兒子背叛,這滋味並不好受。
皇帝心頭隱隱作痛,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元貴妃憋着一口氣,憑藉最後的一絲理智,再不能寄希望於其他人,趁着皇帝失神,對着他的手臂恨恨的一口咬了下去。
“噝——”皇帝倒抽一口涼氣,出於本能的反應,惱怒的順手一推。
“啊!”元貴妃退了一步,身子一個不穩,便也如之前吉祥一樣,往外一頭栽了下去。
千鈞一髮。
“母妃!”城門樓下的殷樑目赤欲裂,大吼一聲。
卻也只在這個瞬間,剛剛上了城樓還在暗處的一個人影一個箭步上前,探身一把扯住了元貴妃的腰帶,將她往上一提,就拉了回來。
元貴妃跌坐在地,驚懼不已的也只是抱着脖子大聲的咳嗽。
殷紹面目冰冷的站在那裡,冷風掠過,帶起他身上錦袍飛揚,明明是亂軍集結,到處一片慘烈血腥的畫面,他站在那裡,卻生生的同眼前的這個局面產生了巨大的隔閡。
殷樑眼底,突然升騰起極大的怒火。
而同樣憤恨不已的人是劉皇后——
她不明白,明明有將元氏那賤人置之死地的機會,殷紹又因何而救她。
“紹兒——”劉皇后往前挪了一步。
殷紹卻是不動聲色的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而這個時候,皇帝根本就無暇顧及他們母子,只雙手壓在冰冷的磚石之上傾身去瞪着下面的殷樑嘶聲怒吼,“你這個逆子!還不給朕住手,馬上跪到朕的面前來?你是真的要把朕和你之間的最後那一點父子情份都耗盡了才肯罷休嗎?”
因爲用力太大,他那聲音反而聽不出多少的威嚴氣勢,反而因爲嘶啞咆哮,而透露出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強弩之末一樣的弱勢來。
最近幾年,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
殷樑冷眼看着他,此時反而多了幾分信心,一語不發的就只等着亂軍攻破這道拱門。
巨木一下又一下的撞擊着皇宮的大門,整個城門口都在跟着顫抖。
殷紹一直很冷靜,只是做出一種姿態,隨時守在皇帝的身邊。
程妡站在樓梯口的暗影後面,只上手環胸的靠在那裡,冷眼旁觀。
劉皇后等女眷全都惶惶不安,只有她安之若素——
她太瞭解哪些弄權者的心態了,只可惜劉皇后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他們兩個那樣的人,生來就是人上人,以皇帝的爲人,如果不是有確切把握——
他氣惱殷樑是真,卻又怎麼肯親臨此處來冒險?
而殷紹,他分明是看穿了皇帝的胸有成竹,故而就只等着看皇帝和殷樑父子相爭,然後只安心等着坐收漁人之利罷了。
眼前的這個局面,再如何的亂,又再如何的實力相差懸殊,其實——
那結果,都是毫無懸念的。
程妡在那裡觀望了片刻便興致缺缺,反正這裡所有的人都在嚴陣以待的抵禦亂軍,也不會有人管她,她便轉身下了城樓,一個人往後宮的方向漫無目的的走。
只是這裡的環境她畢竟不熟悉,走着便有些迷了路,正在踟躕的時候,卻見前面一座門臉巍峨的宮殿前面,一個華服女子正站在門廊底下焦躁不安的扯着脖子往西邊張望。
這個地方,她倒是認出來了。
橫豎無事可做,程妡便舉步走了過去,含笑道:“這麼晚了姑娘還沒睡,是在擔心太子殿下的安危嗎?”
傍晚進宮的時候她和顏玥有過一面之緣,但卻只知道對方是太子殷紹的侍妾,並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程大小姐?”顏玥明顯是沒想到她這個時候會有心思到處亂逛。
“原來你還記得我。”程妡笑笑,她當真是如同和平時逛園子是一樣的表情,四下裡打量一眼,“這裡的守衛呢?不會這就已經躲起來或者逃跑了吧?”
七八萬的亂軍集結,就憑藉這宮裡的兩萬當值的禁軍如何抗衡?
雖然宮門還未被攻破,但是到處都已經是沒頭的蒼蠅似的到處奔逃的宮女太監了。
顏玥也不覺得這場面如何的尷尬,只不怎麼客氣的看着她道:“眼下這個節骨眼,大小姐還是不要亂走,保重自己吧。”
說完就轉身要往鳳鳴宮裡走。
這個女人是衝着殷湛來的,她的心裡其實是有一種本能牴觸的情緒的。
程妡一愣,卻不覺得這女子會是那種小心眼到會只爲了她一兩句玩笑話就翻臉的人。
可是她這敵意,到底從何兒倆?
橫豎現在守門的侍衛太監都不知道去了哪裡,程妡如入無人之境,怔愣之後,就也舉步跟了進去。
顏玥看到她的影子被打落在腳下,便就不悅的轉身看過來。
程妡微笑着看她,卻是對她頗有興趣的,一面盯着她深深的打量,一面感慨道:“看來太子殿下是真的非常寵愛於你的,而且看你這性子,倒也值得的。”
顏玥是怎麼也沒想到她會突然扯到這上面來了,怔愣之餘就狐疑的脫口道:“你說什麼?”
“太子殿下待你很特別啊!”程妡笑道,漫不經心的在這院子裡踱步,“今夜這麼大的風波動靜,太子後院有多少姬妾在?可他全部都拋出去,用做了混淆陛下視聽的障眼法,卻唯獨給了找了藉口,把你帶進了宮裡來避難,足見他是非常寵愛於你,不捨得將你留在外面擔待風險的。”
被她一語點醒,顏玥如遭雷擊,突然神情慌亂不已的倒退兩步,卻又一腳踩住了自己的裙裾,往旁邊摔去。
“哎!”程妡連忙搶上前去一步,扶住了她。
程妡是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就算這女人以前不覺得殷紹對她的好和特別,也就算驟然知道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是有着一席之地的,她也只該驚喜的吧?
可是——
這女人這是個什麼表情?
恐慌?害怕?
程妡的面色狐疑,幫她穩住了身子,有些揶揄笑道:“你怎麼了?”
顏玥匆忙的往後退開兩步,這會兒卻是心煩意亂,根本就無心和她說什麼。
殷紹那男人有多冷血無情,沒人會比她更清楚了,說什麼寵愛?說什麼特別?那都是騙鬼的,她統統不信。
只是在這之前顏玥一直都沒多想,因爲殷紹命她進宮的時候是給了充足的理由的,由不得她懷疑什麼。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來想呢——
他如果只是爲了阻止有人給劉皇后下套,那隨便叫誰來不行?馮玉河和蔣成海,哪一個都更可靠些,何故要吩咐給了她這樣一個後宅女子?
而且——
他本來也不在乎殷桀的死活,如果他預先知道了今夜將要發生的事,那麼把殷桀留在太子府裡,反而更能糊弄住皇帝。反而現在,她和殷桀在宮裡,逃過了一劫,回頭皇帝反應過來,真的不會懷疑他其實早就洞悉了一切的陰險用心嗎?
殷紹,是個算無遺策的人。
顏玥雖然不會自作多情,但是這一刻,直覺卻告訴她,程妡說的話都是對的,他是有意爲之,特意把她和殷桀弄進宮裡來的。如果是爲着殷桀還好,但如果是打的她的主意——
這男人不會無緣無故的這樣做,他保她,只能是有更深的陰謀和圖謀,那麼——
他已經洞悉他的身份了?還是察覺了她和宋楚兮之間的關係,他留着她——
是要用來針對宋楚兮的嗎?
顏玥的心思起伏不定,心裡卻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在不住的升騰。
她知道,殷紹他——
一定有陰謀!
城門樓上,在對峙中,皇帝終於被殷樑的執迷不悟徹底激怒。
他伏在城門樓的瓦垛前面,雙目赤紅,盯着下面如潮水般涌來的亂軍。
巨木又一次重重撞擊在了宮門之上,轟然一聲,地動山搖。
“皇上,此處危險,您還是先回後宮暫避吧,這裡有微臣頂着。”趙統領滿頭大汗,語氣中幾乎都帶了乞求。
殷紹嘆一口氣,也是滿面的憂色道:“是啊父皇,龍體爲重。”
話音未落,他便又面色一肅,轉而看向下面的殷樑,高聲道:“老三,父皇在此,難道你要執迷不悟嗎?就算你對父皇有什麼不滿,難道也不爲貴妃娘娘的性命做打算嗎?”
元貴妃早就嚇的魂不附體,這時候還跌坐在地上,根本就沒緩過來。
殷樑根本就不會和他們再浪費脣舌,只是置之不理。
到底是自己的兒子,雖然他不見得就是怎麼捨不得殷樑,可是——
在他的朝臣百姓面前被自己的兒子這般背叛,這種恥辱,卻是他不願意承認的,所以他一直不願意走那最後一步,一直想等着殷樑主動放棄,自己跪到他的面前來,替他挽回這可憐的一點顏面。
可是殷樑太清楚自己的處境了,既然已經孤注一擲,又怎麼敢走回頭路?
“逆子!逆子!”皇帝咆哮着又怒吼了兩聲,被血色瀰漫的雙眼當中,終於染上了滔天的殺意。
他霍的擡手,指着下面黑壓壓的人羣,怒喝道:“還等什麼?給朕把這個畜生拿下!”
即使再怒,他下的依舊不是絕殺令,居然還想着爲了面子,一定要聽殷樑親口跟他道歉?
殷紹的眉心,不由的皺了起來。
而這個時候,殷樑和元傑卻因爲皇帝突如其來的舉動而困惑——
這些禁軍都已經被他脅迫,既然到了這一步,誰都知道就算他們就此繳械投降,皇帝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的,皇帝這領命豈不成了笑話?
這是個滑稽的局面,可是——
殷樑卻笑不出來,反而直覺的由心底升起一種不安的預感來。
果不其然,皇帝話音才落,他身後不遠的人羣裡,突然有人往空中拋了一個旗花筒。
七彩煙火在空中轟然炸開,這數萬人的隊伍集結此處,一眼看不到頭,殷樑的一顆心懸在了嗓子眼,但是觀望了片刻,卻沒見後面的隊伍裡有大的動靜。
他勉強定了定神,狐疑的看向了皇帝,卻是強作鎮定,“父皇,兒臣並非要對您不利,只是形勢所迫,我不得不如此,您又何苦再做這垂死的掙扎?何不如早些收手,也省的你我父子之間再傷和氣?”
這邊,他說的慷慨激昂。
皇帝面無表情,只死死的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頭即將被他捕獲的獵物。
因爲天黑,殷樑雖然看不到他的具體神情,但他那目光卻如有實質,幾乎可以穿透了夜色直接刺在他身上,更讓他渾身的肌肉莫名緊繃。
他明明勝券在握,他明明將一切都把握在手了……
可是,心裡卻是隱隱的透着慌亂。
這種不安的感覺,直接就渲染到了他身邊人的身上,人羣裡,漸漸有人忍不住頻頻的回頭——
宮裡就那麼多人了,翻不出風浪來,那麼皇帝的後手在外面?
可是怎麼可能?這京城附近的駐軍就只有殷樑手底下這些,如果外圍有超過數千人的隊伍往京城進發,絕對不能瞞下他的耳目的。
所以,皇帝就只是虛張聲勢?
殷樑不確定,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就帶了急躁了和一絲輕顫,“撞門!繼續撞!”
說話間,他的目光不經意的一掃,卻赫然瞧見那城樓高處殷紹脣角緩緩綻放的一抹勢在必得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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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所有的皇帝都是世界上最大的渣(⊙o⊙)!猜猜老皇帝有啥秘密法寶啊,難道指望我兮和王爺來救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