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的什麼東西?”殷紹挑眉問道,語氣不善。
“屬下也不知道,來人撂下就走了,說是——”那人全程低着頭,甚至不敢去看殷紹的臉色,頓了一下才又硬着頭皮道:“宋四小姐給您送來的。”
殷紹本是滿心的不耐煩,聞言,意外之餘便是一下子愣住了,“宋楚兮?”
宋楚兮會慫什麼東西給他?那女人,他都還沒去找她算賬了,她要做什麼?反而先找上門來主動挑釁嗎?
那人提了包袱上前,雙手遞過去。
殷紹狐疑的看了眼,“打開!”
“這——”那人卻是猶豫,“這東西的血腥味很重,怕是不太乾淨。”
既然是宋楚兮送來的,還指望是什麼好東西嗎?
殷紹冷笑,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打開。”
“是!”那人沒辦法,只能把包袱擱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解開了。
那桌子本就不大,包袱剛一打開,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噼裡啪啦的往下掉。
被撕扯的破破爛爛的衣物,甚至都還帶着些血肉的骨頭,只看上一眼就叫人胃裡翻騰,噁心的想吐。
着是殷紹是從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見到這麼一包東西也是勃然變色,噌的一下從椅子上起身跳開了。
“這都是什麼玩意兒?”他脫口打罵。
門房那小廝哪有他的膽色和定力,面色慘白,扭頭就衝到門口去扶着門口乾嘔不止。
馮玉河雖然沒死,但被打成了重傷,起不來牀,蔣成海又找不見人,殷紹就叫了龐生過來,又重新提拔了兩個侍衛高茂和高馳在身邊聽候差遣。
“殿下息怒,屬下馬上處理掉。”高茂趕緊上前,飛快的將那堆東西收攏起來,胡亂一裹。
“等等!”高馳沉吟一聲,擡手攔下他,抽出混在裡面的一把軟劍觀察,不由得勃然變色,“這應該是蔣成海的劍!”
說着,也顧不上噁心,重新攤開包袱裡的東西查看。
仔細辨認之下,高茂也不由的倒抽一口涼氣,猛地擡頭看向了殷紹道:“太子殿下,這些——好像都是人的骨骼。”
“還要這些撕爛的衣服……”高馳將所有的東西都飛快的檢查了一邊,只覺得毛骨悚然,滿臉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向了殷紹,“應該是蔣成海的。”
殷紹的臉色,青白交替,早就變得異常難看。
他沒有再親自過去確認什麼,既然兩個侍衛都這麼說,那就應該沒錯了。
“可是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高家兄弟互相對望一眼,就只覺得脊背發涼,“不管是要殺人還是要泄憤……就算是要把人大卸八塊了都不奇怪,可是……可是……”
只有骨頭沒有肉?
就算是有再大的仇,誰會這麼喪心病狂的折磨人?自己都不嫌麻煩和噁心嗎?
殷紹冷着臉,一直沒有吭聲。
門房那小廝吐完回頭,見他正面色森涼的盯着自己,打了個哆嗦就趕緊跪了下去,磕頭道:“小的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來人是宋四小姐身邊的那個侍衛,他放下東西就走了,也沒說別的。”
宋楚兮這到底是什麼意思?殺了蔣成海,這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他示威嗎?
殷紹面上表情冷得像是裹了一張面具,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已然死死的攥成拳頭。
“你先下去。”他道。
“是!謝過殿下!”那小廝如蒙大赦,爬起來就逃也似的先走了。
“殿下,那這些東西——”高馳遲疑着開口。
“帶下去,葬了吧!”殷紹道,揮了揮手。
高馳給高茂使了個眼色,高茂就趕緊將東西打包給捧了出去。
殷紹一直站在那裡,沒有任何的動作和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過了有一會兒的工夫,龐生匆匆忙忙的從院外進來。
“殿下。”龐生走進來,先給殷紹行了禮。
蔣成海的事他來之前就從高茂那裡聽說了,殷紹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所以直接就避開了話題道:“有事?”
“是!”龐生道,直接也就沒有廢話。
他又往前走了兩步,方纔神色凝重的開口,“京兆府衙門剛剛傳來的消息,說是有獵戶在京城附近的山上狩獵,在一處隱蔽的山坳裡發現了許多被狼羣啃食的七零八落的屍首,場面十分的血腥慘烈。新上任的京兆府尹杜敏已經親自帶人去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案子,就算現場再如何的聳人聽聞,龐生也也不必特意來告訴他的。
殷紹並不言語,只就面無表情的等着他繼續。
“蔣成海的屍骨屬下過來之前查看過,發現上面也有不少的齒痕,再有就是我清點了一下府裡的人手,府兵裡面缺了二十四明弓箭手,管事的說是昨夜被蔣成海抽調走的。”龐生道,依稀的有唏噓,“不出意外的話,城外山坳的那些屍骨就極有可能是……”
話音未落,殷紹卻是冷不丁一聲笑了出來,“你是說那些屍骨是咱們的人?”
“八成就是了。”龐生道,面色之間有難掩的憂慮,“眼下年關在即,又是在京城近郊附近出了這麼駭人聽聞的案子,百姓當中已經傳開了,京兆府尹必定不敢瞞住不報,回頭陛下過問起來,殿下您得先想好對策。”
事有輕重緩急,這時候龐生都顧不得去考慮那些人怎
顧不得去考慮那些人怎麼會被狼羣襲擊了。
“不是說被狼羣所襲嗎?衙門如果來人,你就跟杜敏說是本宮派了蔣成海他們出門辦事的,既然是意外,就讓他全權處理,看着辦吧。至於父皇那裡——如果宮裡真要來人追問,本宮自會和他們解釋,眼下年關在即,全都不要節外生枝。”殷紹道。
他不追究,那就是給了杜敏天大的面子,這位新上任的京兆府尹自然也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只會大事化小。
“是!屬下明白了。”龐生躬身應下,頓了頓,還是有些不解,“可是殿下,那位宋四小姐這又是爲什麼?她這是——上門尋釁嗎?”
楊平和蔣成海相繼遇害,安意茹也被昨晚闖進來的“刺客”誤傷而死了,如今除了吊着一口氣的馮玉河,殷紹身邊就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宋楚兮身世的秘密了。
“暫時不必去他管她。”殷紹道,眼底有陰暗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逝。
龐生偷偷地拿眼角的餘光看了他一眼,也忍住了,沒有逾矩多問,轉身先行退了出去。
把殷黎接回來之後,宋楚兮、殷湛和殷紹三方居然相安無事,彼此都當成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安安穩穩的又過了幾日,後面便是新年了。
各周邊小國和部落進京朝賀的使者紛紛入境,各種貢禮也陸續過禮部的手進了國庫和皇帝的私庫。
宋楚兮再次和殷紹碰面都已經是在大年三十的國宴上了。
今年沒了宋太后,她也不能陪侍在暖閣裡,不過她現在是南塘宋氏的家主,又是南塘幾大世家的掌舵者,在外臣裡面的位份也很高,坐席就在暖閣的僅外面。
席間,依舊是君臣和諧,殿中歌舞昇平。
皇帝的身體不好,只待所有的儀式走完過場,又稍微坐了會兒就先回了後宮去。
宋楚兮本就興致缺缺,和過來敬酒的同僚推杯換盞的寒暄了兩句就找了個藉口從大殿出來。
整個皇宮都被裝點一新,火紅喜慶的燈籠一路延伸到迴廊的盡頭,宮外遠遠的能看到不時升起的煙火,鞭炮聲遠遠傳來,仔細一聽,幾乎都能聽到家家戶戶的笑鬧聲。
宋楚兮端着酒杯,獨自站在迴廊下面想事情,一時分心,也沒在意身後有人走近,直到那人往她肩上搭了件披風。
宋楚兮回頭,她原以爲是殷湛,沒曾想看到的卻是有些日子不見的殷述。
宋楚兮愣了一下,面上表情突然有了片刻僵硬。
“是你啊!”她笑了笑,腳下卻是不動聲色的稍稍往旁邊踱了兩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她有心讓這種疏離的動作不要太明顯,殷述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
他的眉心隱隱一跳,忽而發現——
宋楚兮今天對他的態度和以往都很不一樣了。
以前她雖然也是不肯接受她的心意,可是凡事坦蕩,並不會刻意避嫌,也不在乎任何人的揣測和眼光。
殷述的心裡,有一瞬間會覺得突然被掏空了一塊,但是他看着她的目光卻並沒有任何逃避,只是很認真的問道:“現在——你已經最終做好了選擇了嗎?”
最近他雖然在宮裡的時候更多些,但是對於她和殷紹之間的幾次衝突,以及和殷湛之間的來往都有所耳聞。
宋楚兮抿了抿脣角,沒說話。
殷述就又繼續追問道:“所以,不是端木岐,你最後選擇的人是十一皇叔是嗎?”
他曾經以爲他最大的敵人是端木岐,卻怎麼都沒想到最後會輸在了殷湛的身上。
宋楚兮是有些不能理解他對自己的這份執着的心意,只心平氣和的微微一笑道:“別再鑽死衚衕了,之前我就和你說過了,不需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到底爲什麼?”殷述卻很難能夠釋懷,他的情緒有些激動地突然上前一步,抓着宋楚兮的肩膀,近距離的逼視她的眼睛,質問道:“你只強調你對我說過的話,難道我跟你說的,你便就都只當我是在開玩笑的嗎?端木岐算計了你那麼久,你還是一次次的給他機會,就只有我的心情對你來說是完全無所謂的?”
“殷述,不要讓我重複同樣的話。”宋楚兮無奈的搖頭,並不迴避他的目光,“我不想追究比較你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只是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了我的選擇,又何必再自尋煩惱呢?如今你年華正好,何必爲了我這種人執着放不下呢?經過我這麼多事,你還看不透嗎?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會聞言軟語的同你談什麼未來?去找個開朗善良的好姑娘,再認認真真的談感情吧。”
她和端木岐之間,爾虞我詐,在別人看來,是一直的牽扯不清,可如果這要細究清算起來——
裡面能有幾分真心和真情?
她不在乎,是因爲在那一局面裡,端木岐和她都是一樣的,大家彼此彼此。
可是殷述——
他不同。
這熊孩子揣着滿腔的熱情和熱血,真要攪和在一起,她難道真的要無動於衷的繼續衡量利益,算計得失嗎?
“這種話,現在連我父皇都不輕易對我說了。”她再一次態度鮮明的拒絕,無疑是讓殷述受了傷。
他看着她,眼底帶着深刻自嘲的情緒,“從頭到尾,你從來就沒給過我任何的機會,阿楚,你不覺得你這樣對我太不公平嗎?你都沒有試過,就
有試過,就直接判定了我該被淘汰出局?”
“所以呢?你現在只是因爲這個而覺得不甘心?”宋楚兮接了他的話茬,問道。
殷述唯恐她誤會,一下子就慌了,連忙搖頭,“不,我——”
宋楚兮卻沒等他說完,緊跟着話鋒一轉,繼續說道:“即使你覺得不甘心或是不公平,那也沒有辦法了,因爲我已經做了決定了。如果你願意,那時候在大鄆城裡頭我答應你的事都還算數,而如果你想徹底和我劃清界線,我也不反對!”
目前的情況之下,她並不排斥繼續推殷述上位,但這也不是她的義務和責任。
她可以做,也可以不做。
宋楚兮說完,就不再猶豫的側身拉開他卡在她肩上的手。
她轉身往旁邊挪過去兩步。
殷述的手下突然落空,那一瞬間,卻就好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目標一樣。
他腳下有些虛晃的後退一步,看着自己落空的雙手,片刻之後又擡頭,重新看向了宋楚兮留給她的背影,苦澀又自嘲的笑道:“你明知道我爲的不是這個,你更知道,我對你無所圖……”
“是!我都知道!”宋楚兮淡聲打斷他的話。
她知道,她這樣的態度對殷述而言太過殘忍,可是剪不斷理還亂,這一刻容不得她有絲毫優柔寡斷的猶豫和不忍。
即使她和殷湛之間的關係暫時還理不清楚,但是中間夾着一個殷黎,她便不可能再試着去接受其他的任何男人。
她的語氣冷靜,連一點平仄起伏的情緒也沒有,靜靜的望着迴廊外面張燈結綵的樹木,“殷述,你放棄吧,你現在正是年華大好的時候,犯不着在我的身上繼續蹉跎。不是我不肯給你機會,而是——”
宋楚兮說着,兀自笑了一聲,然後她主動的重新轉身,再次面對殷述道:“你現在也告訴我,如果我接受了你,但是卻永遠也不會對你付出你給與的同樣的感情和心意,這樣一直走到最後的結局,你能接受嗎?”
殷述的感情,是在他正懵懂,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完全奉獻出來的,他的感情就像是一張白紙,充滿了所有最熱切的渴望和最美麗的幻想和期待。
也許在別得方面,他也早就被磨練的老練成熟,可唯獨在感情這件事上,殷述——
他還不夠理智和冷靜。
“你都沒有試過,就用這樣的話來堵我的嘴?”誠然,殷述覺得她這假設不成立。
“因爲我很瞭解我自己,也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殷述,如你所見,我沒有任何的僞裝,親情於我,是這世上唯一不可背叛和拋棄的存在,而所謂的愛情卻可有可無。”宋楚兮仍是很平靜的面對他,“我不保證我這一生是不是可以做到無情無愛,但至少在需要取捨和抉擇的時候,我肯定不會被感情左右了判斷了。你能接受嗎?接受這樣的一個我?也許這一刻我還在和你相濡以沫,攜手並肩的抵禦外敵,轉眼之間,大家就需要背道而馳?”
從這方面來講,她真的算是個沒有私德的人,總是固執且強勢。
如今回想起來,當年直衝她一聲不吭的拋下殷湛,換回了本來的身份那件事,殷湛但凡是有一丁點的脾氣就該完全徹底的放棄她了。
而事實上,那男人也的確不是個足夠大方的人,以前不願意去舊事重提,但是現在想來——
他還肯原諒她,並且再次不遺餘力的接近她,心裡不知道要做了多少掙扎?
本來是和殷述說着話,宋楚兮卻突然走了神。
思及往事,她的脣角不經意的彎起一抹自嘲的苦笑,回過神來的時候,殷述還站在她面前,眼神複雜的看着她。
“你確定,你跟我說的這些,不是爲了勸我知難而退而出的難題嗎?”殷述問道。
“你覺得像嗎?”宋楚兮卻是不答反問。
殷述下意識的張了張嘴,卻是語塞。
“你的確應該就是這樣的人!”最後,他說。
她連在一起那麼多年的端木岐都能說放棄就放棄,他區區一個殷述又算得了什麼?
一個女人,在感情上她居然也能做到殺伐決斷?
殷述看着她,眼底的神色卻是演變的越發複雜。
兩個人,靜默的對峙了許久。
最後還是殷述自己一咬牙,甩袖走到了旁邊。
“你說的沒有錯,我既然是真心實意喜歡你的,自然也會需要你給與同樣的回報,我可以給出足夠的時間讓你慢慢的接受我,但是在這件事上,絕對不會有退而求其次一說。”深吸一口氣,殷述再開口的時候已經強迫自己的語氣變得冷靜。
他是個對感情有着嚴苛要求的人,也許就是因爲已經對所謂的血脈親情失望透頂,所以在心底裡,他便會在男女之情上保留了太多的期望。
他可以不把皇帝做父親,可以和那些兄弟之間一邊逢場作戲又一邊冷血無情的算計,可是——
他卻要他和他愛的人彼此都真心實意的可以一輩子依靠着取暖。
親情和愛情之間,總要有一樣是可以留存於心間的溫暖吧?
宋楚兮聽他這樣說,面上表情雖然不變,心裡卻終於隱隱的鬆了口氣。
而隨後,殷述已經飛快的岔開了話題,道:“先不提這個了,我們說點正經事吧!”
宋楚兮的思緒有一瞬間沒跟上,
間沒跟上,只不解的盯着他的背影。
殷述沒有再回頭,只是語氣平穩的慢慢說道:“剛纔在國宴之上你應該注意到了,彭澤太子一行人並沒有到場。”
“是路上耽擱了嗎?他要過來,本來就是臨時起意,準備的遲了,也在情理之中。”方纔的國宴上,即墨勳一行沒有出席,宋楚兮自然剛進那殿裡就已經察覺到了。
因爲梅氏的目標明確,所以宋楚兮根本就沒浪費精神去關注他們的行程。
殷述表情輕蔑的彎了彎脣角,迴轉身來,剛要說話,宋楚兮卻聽到殷紹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他們不會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宋楚兮下意識的警覺。
殷述已經上前一步,不動聲色的站在了宋楚兮的側前方道:“父皇先回後宮了,國宴之上,太子哥你不在殿中主持,反而出來躲清閒?這不太合適吧?”
他們兄弟之間,也已經是水火不容了。
“多年的慣例了,哪一年的國宴不是這樣擺的?本宮不在,他們還能翻了天去不成?”殷紹冷嗤一聲,視線卻是越過他去,直接看向他身後的宋楚兮,勾脣道:“方纔的國宴之上,還沒和宋家的新家主喝一杯,既然你的架子大,本宮也不介意紆尊降貴!”
他說着,便就漫不經心的晃了晃手中金盃。
宋楚兮的杯中還有半杯酒,但是她和殷紹之間,卻連逢場作戲的興趣都沒有。
隨手把杯子裡的酒潑到迴廊外面的花圃裡,宋楚兮面上神情早就冰冷一片,“你我之間,就不必講究這些過場了。”
說完,她就當真半點面子也不給,錯開殷述和殷紹兩兄弟之間,朝那大殿正門的方向走去。
殷紹站着沒動,臉上神色就透着明顯啊薄涼的冷意。
殷述站在他對面,他和殷述四目相對的,但卻不知道這脾氣到底的衝着誰的,揚聲道:“宋楚兮,你可以不把本宮看在眼裡,但是父皇那裡的過場你最好還是去走一走的。”
殷述的心頭莫名一緊,眼底的顏色也跟着瞬間沉澱了幾分。
宋楚兮的腳步頓住。
殷紹並沒有回頭,仰頭將金盃裡的酒水全部灌進嘴巴里卻又沒急着嚥下去,而是卡在喉嚨裡細品那種辛辣的味道。
皇帝那裡?這大年夜的,他就那麼等不及了嗎?
宋楚兮腳下步子遲疑着一頓,猶豫着還沒有決定要不要轉身,目光不經意的一瞥,卻見殷湛迎面走了過來。
宋楚兮趕忙迎上去一步。
“走吧,我陪你去!”殷湛神情冷淡,似是看了前面不遠處的兩兄弟一眼但又似乎根本就沒在意。
他握住宋楚兮的手,轉身離去。
殷紹聽到他的聲音也沒有回頭,只是眼底有冰冷的殺意飛快一閃,狠狠的將那口酒給嚥了下去。
然後,他轉身,也舉步往前走去。
皇帝傳召宋楚兮,肯定是要有事情發生的,殷述雖然心裡有數,但是這個場合,他也必須到場,於是就也轉身跟了去。
皇帝從宴會上離開,並沒有回寢宮,而是改道去了御書房。
宋楚兮和殷湛先到一步,彼時皇帝正神色疲憊的撐着額頭坐在御案後頭閉目養神。
擡眸看到殷湛也跟着一起來了,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大過年的,皇兄你沒回寢宮歇着,還在這裡忙活?臣弟不放心,跟過來看看!”殷湛先發制人。
皇帝被他噎了一下,強壓着掩飾住神色,擺擺手道:“你們坐吧。”
宋楚兮和殷湛依言落座。
皇帝往殿外看了眼,側目對高金立道:“叫個人去看看,太子怎麼還沒過來!”
“是,陛下!”高金立答應了,纔要往外走,殷紹和殷述也相繼走了進來。
“兒臣見過父皇!”兩人上前行禮。
皇帝看了殷述一眼,卻沒說什麼,只道:“都坐吧!”
待到衆人都落座之後皇帝方纔稍稍坐直了身子,聲音沙啞道:“朕本來是有些事情要詢問太子和楚兮的,既然你們幾個都來了,那就一起聽聽吧。”
說着,他先看向了殷紹,“那端木岐的下落你也追查了有一陣子了,眼見着年就過了,還是沒有任何的線索嗎?”
“是兒臣無能!”殷紹趕緊起身,跪地請罪,“兒臣已經照父皇的吩咐,頒旨給個州縣衙門,讓他們嚴查了,可是——目前爲止,還沒有線索。”
端木岐能找到適當的地方藏身,這並不奇怪,畢竟經營了這麼多年,如果連個自保的法子都沒有,那端木岐也就不是端木岐了。
殷紹現在憂心和不能理解的卻是——
端木岐居然沒有回大鄆城,甚至於就目前大鄆城裡的情況來看,他居然是將整個端木家放棄不管了。
端木家是他所有的依憑,沒了端木家,難道端木岐以後真要隱姓埋名的躲起來過日子嗎?
顯然的,這也不可能!
所有,這也就說明,那個人這會兒藏起來其實是在暗中醞釀一場巨大的陰謀,叫人不得不防的。
皇帝的臉色不好看,開口就嚴厲地斥責,“你是一國儲君,朕只是叫你追查一個逆賊的蹤跡你都做不來?當真是叫朕失望!”
“父皇,那端木岐的爲人您是知道的,狡猾的很。”殷紹道,並不見慌亂,“他要有心潛藏,這麼大的一個天下
的一個天下,確實不好找的,請父皇再多給兒臣一點時間,兒臣已經抓緊時間追查,儘快將他揪出來。”
“嗯!”皇帝應了,態度卻有點模棱兩可的。
他擰着眉頭,態度很有些不耐煩,“端木氏膽大妄爲,矇蔽聖聽,圖謀不軌,着實可惡。朕本是想等拿到了端木岐,讓他當面對質之後再行處置的,但是眼見着年都過了還沒有他的消息,這事情如果再繼續拖延下去,只會擾亂民心。”
他說着,這才轉向了宋楚兮問道:“朕聽聞最近大運城裡端木家的人鬧的兇,也給你們宋氏找了許多的麻煩?”
“是有些麻煩!”宋楚兮笑笑,站起身來,態度也很恭敬得體,“因爲老家主端木項是被我所殺,端木家的人會懷恨,也在情理之中,我家二叔也送了幾封信過來發牢騷,大鄆城裡,他們隔三差五的登門鬧一鬧都不是什麼大事,不過年關之前我家明下的數條商線被劫,卻是造成了不小的損失的。”
“真是豈有此理!”皇帝怒然拍案,“他們端木家的人當真是不知悔改,居然還變本加厲,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營生來了,長此以往,不是要鬧得那一片百姓都人心惶惶,不得安生嗎?”
宋楚兮只是安靜的聽着他發牢騷,再不接茬。
皇帝有他自己的主意,殷紹也不主動做那惡人。
殷湛喝了口茶,漫不經心開口道:“端木項欺君罔上,端木岐又闖宮而走,一個是欺君,一個是忤逆,隨便哪一條拖出來,他們端木家都是要被連坐的,卻不知道皇兄是爲了什麼而一再的遷就他們?還留着他們繼續闖禍?”
殷述原還擔心宋楚兮會爲了此事爲難,沒曾想殷湛居然狠命的就把端木氏往下踩。
顯然的,皇帝也是有些意外。
他本來就是要討宋楚兮的口風,要對端木家的人出手了,被殷湛這麼一打岔,反而起了疑心。
殷紹見他似有遲疑之意,脣角冷然一勾,就再次拱手道:“十一皇叔此言甚是,端木氏目無君上,連犯數條大罪,不管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得到寬赦,父皇聖明,依照兒臣所見,此事也實在沒必要再繼續拖延下去了,在端木氏惹出更多的麻煩之前,要先將這禍患剷除掉纔是!”
“嗯!”皇帝的思緒被拉回來,沉吟了一聲。
殷述就道:“追查端木氏逆黨的事本來就是太子哥負責,太子哥你這是要自告奮勇?”
皇帝還是不想自己去碰宋楚兮的釘子,又不想失面子,所以說話都故意繞彎子。
殷紹卻沒他那麼多的顧慮,直接冷冷道:“端木項隱藏至深,最後還不是敗在了宋四小姐的手底下?一事不勞二主,依本宮所見,此事還是應當繼續交給宋四小姐去辦的!”
宋楚兮殺了端木項,這件事端木岐會有多在意,並不好說,畢竟有端木項壓在頭上,端木岐是要受制的,如果是利慾薰心之下,端木岐未必就會真的在意,可如果整個端木氏都被宋楚兮給端了,那麼他們兩人之間的樑子纔算是結大了。
皇帝和殷紹都是這個意思,宋楚兮哪有不知道的?
她心裡冷笑一聲,卻沒接話。
皇帝等了片刻就道:“你的意思呢?”
“端木氏盤踞大鄆城多年,在百姓中間威望很高,並且端木氏手中掌握礦藏,這些年經營下來,不可小覷。”宋楚兮開口,有條不紊的慢慢說道。
她擡頭,看向了皇帝,還是沒有明確的表態,“陛下您是知道的,就連我塞上軍中的糧餉也有八成以上是直接從端木氏負責供應的。這半月來,因爲老家主端木項的事,我軍中那邊——”
“是啊!爲了不讓軍中受到端木氏的牽制和影響,宋四小姐你先發制人,早就休書從軍中派人強取了端木氏手中的一座金礦和離塞上駐軍最近的那座糧倉,這些都是形勢所迫,父皇英明,應該也不會與你計較的!”殷紹突然開口,冷冷說道。
“你說什麼?”皇帝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噌的站起來。
他震驚不已的看着宋楚兮。
宋楚兮面不改色,彷彿殷紹說的那個“形勢所迫”就是事實一樣。
她並不解釋什麼,皇帝卻是心臟狂跳不止,臉上神色瞬間就變了幾變。
殷紹跪在那裡,面上神情依舊冷靜,“端木家的人劫了宋家的區區幾條商線算什麼?他端木岐的手段再高明,還不是被宋四小姐你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個消息,是他今天進宮之前纔剛得到的,而端木家的產業被奪,卻幾乎發生在京城端木項事件發生之後的沒兩天。
從這個時間上計算,宋楚兮根本就不可能是在和端木岐翻臉之後才傳信叫人去奪礦的,而是早就做好了這一步的打算。
如果說殷述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整個人都心亂如麻,那麼殷紹——
他反而覺得理所應當。
畢竟——
廖容紗那個女人,本身就是個手腕狠辣又隨時隨地都會跟你翻臉無情的人。
宋楚兮居然瞞着他去奪取了端木家的產業?這樣一來,軍餉方面她自給自足,朝廷豈不是對塞上軍中又失去了制衡?皇帝胸中有怒火沸騰,不住的翻卷,他想要當場發作,狠狠的將宋楚兮處置了,可木已成舟,他又自知無計可施。
費了好大的力氣,皇帝才強迫自己緩慢的坐回了椅子上,從
椅子上,從牙縫裡擠出字來,“非常時期,用些非常手段——也——無傷大雅!”
“多謝陛下體諒!”宋楚兮當然知道他這會兒的想法,並不理會,拱手道:“至於大鄆城裡的端木氏之亂,既然皇上和太子殿下都覺得微臣當得這個差事,那微臣也就不推辭了。過了這兩天我便啓程回南塘一趟,一定會盡快給出一個叫陛下滿意的收場的。”
她奪了端木氏手中的產業,雖然端木氏手中掌握的財富巨大,一座金礦和一座糧倉還不足以撼動根本,但她既然做了,那早就註定了她和端木氏之間的關係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皇帝算計了一場,雖然宋楚兮應了回去剿滅端木氏的差事,但這卻成了雞肋,意義不大。
皇帝已經無心再繼續了,擺擺手道:“你們退下吧!”
“是!”幾個人起身,相繼退出了殿外,那殿門纔剛合上,就聽到裡面砰地一聲,是茶碗被撞裂在柱子上的聲音。
宋楚兮腳下步子一頓,拿眼角的餘光往後看了眼,冷冷的露出一個笑容。
“準備什麼時候啓程?”殷湛也跟着在她身邊停下來。
宋楚兮低頭盯着地面,許久之後才滿面憂色的擡頭看向了他,“殷紹剛掀了我的底,成武帝這會兒對我只會更加的忌憚和不滿,我走之後,恐怕——”
如果是以前也還罷了,但殷紹既然知道了殷黎的身世,那麼必定會不遺餘力的想辦法將殷湛和殷黎都限制在京城裡,用作牽制她的籌碼。
“大鄆城裡的事情本來就沒什麼懸念,既然需要回去,你就回去一趟吧,這裡沒事,他奈何不得我,我會照顧好暖暖,等着你回來。端木氏畢竟是個屹立數百年不倒的世家大族,如今大廈將傾——”殷湛道,遞給她一個寬慰的笑容,說着,他便略有所感的仰頭去看天上星光,“只是可惜了端木項的滿腔熱血,還一直做着守衛故國的一場迷夢,到頭來卻註定要一切成空了。”
宋楚兮笑了笑,也是感喟着一聲嘆息,“等我回來的時候,這天下穩固了十幾年的格局就應該大變了。”
而 端木氏的結局,卻早就是提前寫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