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如置身冰窖,聞祝的笑容讓他沒有半點底氣,一直以來他對自己藏匿的功夫頗爲自信,就算李浣父親那樣的角色都沒能察覺到他身負真元,還是試探着問了一下,在宋鈺承認自己是夜叉之後才由此猜到宋鈺擅長的並不是神念,而眼前這留着兩撇鬍子,眼神猥瑣的老怪物卻徑直一口道了出來。
宋鈺乾脆將一隻手臂擱在作案上,像等侯大夫號脈般的姿勢望着聞祝:“在我說之前,你還是探一探我身體狀況,免得我說出來你必以爲我是存心欺瞞。”
“我也有此一念。人活得越久越是對什麼事都抱着懷疑的態度,非得自己從中找到答案才能安心。”聞祝毫不在乎宋鈺是否會玩一些小花樣小手段,豎起拇指抵在宋鈺手腕處,只是聚起一絲真元朝着宋鈺體內渡了過去。
宋鈺皺着眉發出輕微痛楚的聲音,驚訝於聞祝那駭人聽聞的修爲,這樣的修爲幾乎可以用老妖怪來形容,貌不驚人的天關城怎麼處處都是一些道行極深,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妖怪?幸好聞祝很快就將手收了回來:“百廢之體,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百廢之體如何能運轉真元?”
宋鈺賭的就是聞祝的慣性思維,真元只是在心坎處轉悠一圈就沒再繼續下去。世上人總是如此,就像皇帝的新衣,別人說了真話也不願意相信,他們相信的只是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
誰說眼睛不會欺騙自己?
雖然有聞祝的先入爲主,但不代表後面的話就能糊弄過去,宋鈺幾乎沒有半分猶豫脫口而出道:“我這身體就像破了七八個窟窿的漏斗一樣,體內只要修煉出一丁點真元,一會時間久消失的無影無蹤。所幸我修煉得神念有些特別,可以將神念轉化成真元的方式外放。”
“不可能!”聞祝毫不猶豫地戳穿宋鈺的謊話:“煉神、修道不同源,如果七八十年前你說這話我也許會相信,我會用至少五年以上的時間去求證,但現在這副身軀早已脫離真意與迷茫,更重要的是我大哥當初恰好有過這念頭,白白浪費了數十年清修才驗證了這真理。”
“《碧落賦》開宗明義,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冊碧落浩渺如瀚海,驅策百息。只有人們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
“就算是再好的典籍…等等。”聞祝忽然揮手示意宋鈺噤聲,他本人側頭略微思索一下反問道:“你修煉的是《碧落賦》?”
宋鈺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隨後又露出無意間說漏嘴的懊悔,緊閉着嘴脣卻不再說話。
聞祝初時臉有驚喜意色,隨後又惘然嘆息:“終究是晚了,要我們捨棄這一身修爲,從頭再來已是不可能。就算真是天闕世家的傳世秘典又如何,終究不是自己的。況且神念之道須得經歷三代人的苦修,纔有蓮子破蒂之日,也許等到你能一氣入太乙,或許我能捨棄這身修爲不要,將你神念奪來種入我識海。”
宋鈺說出碧落賦也正是知道這一點,他這一生能否邁入神合境界還是未知數,就算神合後也還有相生境需要突破,就他所知弱水的頂級殺手若非至少是一覺獨靈的境界,有前人種樹在先,五六十年後也許自己真能一氣入太乙,但他不信眼前這老傢伙能活二百多歲。
世間一切只有運行規律,如果真如戴娜所言這老怪物已經一百多歲,那麼已經是憑自身修爲逆天改命的妖精了。也許世人懵懂不醒,但宋鈺卻實實在在知道浩渺蒼穹之上卻是有一柄利劍懸着,心中冷笑:‘活二百歲,且看這上天如何收了你。”
“你是如何得到《碧落賦》的?”聞祝輕描淡寫地問着,宋鈺卻發現對方原本輕輕敲着桌面的手指不經意間已縮回袖中,宋鈺覺得煉神最大的好處就是能讓人心神緊守,就連說謊也煞有介事有條不紊,宋鈺將在鎮魔島時候的事大致說了一遍,也不說宋時關和
若非的名字,一律用黑衣人、灰衣人來代替,自己和宋時關的身世更不會說了,真正的謊言是九真一假讓對方去作判斷,反正活下來的只有他宋鈺一人,對了,還有一隻胖乎乎懶散散的白色小蟲。
宋鈺說的時候聞祝一直在聽,聽得很仔細,尤其是宋時關一劍碎山嶽的時候還打斷宋鈺的話問個不休,反正宋鈺那時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普通人,偶爾有些地方不想說都以:“太匪夷所思,我至今也不明白究竟如何活下來的”之類的話爲藉口搪塞過去。
“你說的地方必是鎮魔島無疑。”聞祝一直聽完宋鈺的話才輕輕反問道:“你又如何在鎮魔島的?”
“那黑衣人將我直接擄走,然後還在我臉上塗抹一些惡臭之極的東西,還不要我照鏡子,後來我偷偷取了冰來一照才知道他把我化妝成了另外一番模樣,當着追殺他的那些人的面表現出父子情深的模樣,那些灰衣人居然也信了。”
“由不得他們不信,宋時關到底是老辣至極的人,明知道帶一個人會增加極大的生死機率,卻還帶着你在整個帝國轉悠了大半圈,六年前的修道界可是鬧熱非凡不像如今這樣死氣沉沉。若不是你今日說起,我也被那廝瞞在鼓中,這招狸貓換太子倒是好好的把山鬼謠戲耍了一番,真夠蠢的。”
“山鬼謠?”宋鈺微微皺眉,這不像是人的名字。
“這是你命數了得,竟然因禍得福得到了陰陽世家的不傳絕學《碧落賦》,看來你說的那弱水殺手必然是從陰陽世家逃出來的,也算那人是有些能耐竟然能帶着這樣絕學逃出那鬼地方,這麼說來你已熟記《碧落賦》通篇?”
“不知道。”宋鈺實話實說:“這些東西就像在我腦海中生根一般,卻又縱橫交錯如一團亂麻,我也只理出一點點頭緒,稍微想深入一些便頭痛欲裂。”
“那是自然,以你現在神念修爲想要將整個線團扯出來無疑是蜉蟻撼樹。那個擄了你的人,難道…難道就沒有給以一些秘訣劍譜什麼的嗎?”
宋鈺點頭說道:“沒有給我任何東西,只是要我強行背了幾個把勢,說是夠我受用一生,但我看來那些玩意不中看也不中用,反倒是他教我的搏擊術倒是不錯,就是先前我拿來對付外面那羣人的小把戲。”
“也就你一人能將影主的雙手劍說成是不中用的東西,既如此,你就將那幾個不中用的把勢默出來吧。刀還你,力鬼和那沒教養的小丫頭你也一併領走。”
宋鈺搖搖頭:“能讓你看中的,自然不會是不中用的東西,人和刀只能換一個把勢,這也算我的誠意。我知道你很厲害,殺我不過是揮手之間的事,但那套劍法只是用來換這麼點東西,我這買賣做不得。”
咔!
竹案上一個茶壺在脆響中碎裂成無數塊,壺中茶水順着竹板縫隙泄到地上。聞祝寒霜滿眼,用居高臨下的眼神望來。
宋鈺咬牙支撐,以倔強而不爲所動的眼神回敬對方。
“好傢伙,膽色不小。”聞祝罕見地露出一個笑容,也許是許多年沒有笑過,笑起來臉色極其僵硬。
“既然是買賣,當然得落地還錢了。”宋鈺暗暗鬆了一口氣,這每一步每一句話都讓他筋疲力盡,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提着刀直接殺到烏蠻面前,至少不會這樣累。尤其是這喜怒無常的傢伙面前,時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宋鈺落筆如飛,在紙上快速寫划着,一連寫了三張宣紙才停下來,將未乾的餘墨吹了吹才遞給聞祝。
當聞祝回到兩位兄長修煉的竹樓時,臉色明顯不好。
坐在上首那四十出頭的人微微一笑:“可是奈何不了一個小娃娃,不能吧!”
聞祝板着臉將身畔一壺茶盡數灌進肚子才道:“終日大雁卻被雁啄了眼,那傢伙滿嘴謊言,十有其八
。”
“你別將他拍死在這螅園就好,或者叫人亂棍抽死在門外,螅園近百號沒用的傢伙最擅長的不就是錘破鼓嘛!”
“如果當時我能預測到半柱香後的事,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照大哥說的這樣做。”聞祝苦笑着將手上的幾張宣紙遞過去:“這小子就是一人精,先示人以弱,然後一點點一點點地堆着自己籌碼,就像小孩堆積木那樣,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面前的籌碼已經很高了,最後他甩出一本劍技,卻只給我抄了其中一招,偏偏還是雲山霧罩沒有啓承關係的劍招,還牛氣哄哄愛要不要的模樣。”
上首被叫做大哥的男子信手接過遞來的幾張宣紙,本是漫不經心地看着,看到最後的時候卻恍恍惚惚走了神,連老三後面說一些什麼話都沒聽見。
坐在他下手的另外一個男子微微有些疑色,一招劍技而已,以他們兄弟三人幾百年的見識,就算是劍宗的太虛劍道他們也從頭到尾琢磨過無數遍,到他們這境界已經不需要劍技這種累贅的東西,他們要尋求的是突破,從這樊籠中一飛沖天,與人交手信手拈來皆是精妙絕倫的招式。
“大哥又魔障了,當年要死要活要尋求突破,竟然連尋種煉神這樣的法子也能想到,差點令自己身死道消。”老二笑着從大哥手上隨手抽了一張宣紙粗粗掃了一眼,隨後咦了一聲又從頭到尾細細看起來,恨不得將薄薄的一張紙盯出幾個窟窿,隨後又半搶半拖地將剩餘兩張宣紙也拽過來,裡裡外外看了個透才望着聞祝:“這是哪小娃抄過來的?”
兩位兄長的反應似乎在聞祝意料之中,他也樂得看兩人失態一回。笑道:“可看出來端倪?”
“宋時關的三絕技之一笑傲凌滄海。六年前宋時關引着弱水那些殺手轉悠了半個帝國,那天晚上在天關城外一劍絞殺兩名僞五玄高手用的和這一招何其相似。”
半響沒有說話的老大忽然吁了一口氣:“是啊,當時我兄弟三人雖然身困於此,卻已神遊出城,雖然隔着老遠的距離,卻依然被那一劍所震懾,不得不說宋時關是修道百年來第一奇才,今生若有一日達到他那修爲,身死道消也甘願。”
身邊二人齊齊沉默,以前他們三人自詡天資,自從見過宋時關一劍風姿後,才知道這種一直以來被他們鄙視的殺手卻是甩了他們幾條街的修爲。
“那小孩只給了這一劍?其餘二絕劍呢?”
聞祝苦笑,他能理解大哥的心情,他在看了笑傲凌滄海後一樣只能苦笑,就算明知道那姓宋的小娃娃是忽悠他,他也不敢將宋鈺怎麼樣,生怕宋鈺一死,此後就真見不着這般驚神泣鬼的絕技:“另外兩劍被他藏了起來,說是要和我們做買賣。”
“換,他若能一口氣交出另外兩劍,就算我這條性命他拿去也值得。”老二急不可耐地說着,被大哥橫了一眼,連忙閉嘴。
老大忽然想起什麼,輕聲問道:“既然能拿出來這樣的劍技,你爲何還說他是滿嘴謊言?”
聞祝身子微微前傾,小聲說道:“他姓宋,一個百廢之體。”
聞弦知雅意,他們兄弟三人早已心靈相通。老二倒吸一口冷氣:“影牙少主?”宋時關的兒子不能修道這是修道界都知道的秘密,可是此前沒有人將宋鈺和影牙聯繫起來。
聞祝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補充道:“不管那小子是否說謊,有一點是無需置疑的,他還身懷陰陽世家絕學《碧落賦》,那可是天闕世家的寶典,就算丟到大街上怕也沒人敢接,非得好福緣的人不可。大哥二哥,你們可曾想到什麼?”
被他叫着的兩人相互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驚駭的神色,卻都不敢輕易開口。
半響,一個顫悠悠的聲音才悄然在竹樓中響起:
統領氣運,鬼神遙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