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鐸早都料到林秀蓮會發現這個問題,卻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快就發現了,這件事情他本也沒打算要隱瞞她,遂說道:“你說的不錯,在我們還沒有出宮之前,我就發現她暗中在跟冷宮裡的武太后偷偷傳遞消息,我當時對她的舉動的判斷是,她一方面想要藉助我報仇,另一方面又不完全信任我,所以纔會更加想知道她與武太后私自聯絡的真正目的,故而那些日子我一直隱忍不發,她就以爲真的沒有人知道,越來越大膽。就在我們最後遇難的那個驛館,那天夜裡下了雨,第二天我們被阻在了驛館中,正好周紹陽的奏摺送了進來,她顯得很熱心,我就故意讓她猜測奏摺的內容,她猜出來是與林道明,林道賢有關,我讓她拆開看,結果是她猜對了。緊接着她又問我打算如何處置他們兩兄弟,我說免官。這個結果自然與她預期的希望相去甚遠,大約也就是那個時候,她才最終決定要鋌而走險,把我們在驛館的消息通過他們的途徑傳遞給了隱身在京郊的惠王父子,惠王父子秣馬厲兵,招募殺手,訓練府兵,隱身京郊,就是爲了造反,有了她這個消息,便傾巢而出,也就有了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
林秀蓮嘆息道:“你果然事先都知道了。可是你既然都知道了,爲何一點防備都沒有,還由着那些殺手把我們逼得躲進山林中,自己還要以身試險。”
楊鐸方纔說了一大段話,有些呼吸氣短,伸手想要端起炕桌上的茶杯,卻夠不到,林秀蓮忙把杯子遞到楊鐸脣邊,楊鐸就着她的手喝了幾口,喉嚨與胸口才略覺得好了些。“也沒什麼,就是想看看那些殺手的本事到底如何。”
林秀蓮瞪了他一眼,“你可真會胡鬧,自己的命都要丟了,就爲了看殺手的本事,下次若是再有這樣的事兒,你自己一個人胡鬧就是了,可別拖着這麼多人跟你一起遭罪。”雖然這樣說了楊鐸一頓,可林秀蓮心裡卻分明覺得楊鐸是在給她繞彎子,他那樣做的真實原因一定不會是這個。楊鐸心思深沉她早已知悉,原來也曾因爲他的隱瞞會動氣動怒,這次大約是因爲楊鐸病着,可憐兮兮的躺着,她也懶得計較,仔細想了想,其實是她懶得去探究,因爲她心裡明白,不管楊鐸那樣做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反正都不會再與自己有關。
楊鐸居然微笑着道:“姑娘教訓的是,小的再也不敢了。”
一句話又把林秀蓮逗樂了,再不好繃着臉子,緩和了語氣說道:“事情既然都很明白,那你打算如何處置武太后等人,還有,還有麗妃娘娘。”
楊鐸想了想,道:“武太后與武貴妃不能再留了,賜他們一段白綾好了,至於麗妃,你打算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吧。”
林秀蓮提着筆剛寫下了一個字,聽見他後面那句話,又停了下來,“這是朝廷的大事,我不敢胡亂做主。”
楊鐸微笑道:“這次我偏要你做主。”
林秀蓮怔仲良久,問道:“那天她去承德殿找你,你當時是怎麼想的?”
楊鐸聽見林秀蓮問起這個,再不敢嬉皮笑臉,整了整神色,認真道:“那天我本喝多了酒,雖然醉了,但是我心裡卻很清楚,她去找我,無非就是爲了他們沈蕭兩家的仇恨,我知道她能夠出現在承德殿的門前,不是她自己想通了什麼而願意屈就我,而是你告訴了她什麼,所以我就讓她進去了。當時我心裡還在同你置氣,因爲不知道她自縊過,所以想着是你自己想要給杜紫英報仇,才找了她,讓她來找我。我就想,既然這都是你想要了,何不嚐了你的心願,就留下了她。後來我聽宮人們說她在邀月廈時自殺過一次,自殺未遂,緊接着便跑來了承德殿,宮人們說她自殺是因爲思念我而終日不得見,只有我自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她自殺一定是爲了杜紫英,聽說杜紫英死於北海,她自己也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才知道你告訴她沈蕭兩家那些事情,並非是你自己想爲杜紫英報仇,而是你想要讓她袁明玉能有個活下去的原因。”
林秀蓮握着毛筆只管在硯臺中潤着筆管上的軟毛,不知道是聽見了還是完全沒有聽見楊鐸說的話。
楊鐸看她這個樣子,也陪着她沉默着。
林秀蓮忽然擡起筆,伏在案上批覆那本奏摺,輕聲說道:“我想,如今對她來說,大概是生不如死吧,不如,我們就也賜給她一段白綾吧?一了百了,大約也只有死才能夠令她真正得到解脫了。”
楊鐸想了想,道:“也好。”
林秀蓮寫了幾個字,又停了下來,道:“杜紫英的妹妹還在陽臺山的落霞觀修煉,若是袁明玉,她,她想要見沈家的表姐一面,就讓他們見一面吧。”
楊鐸道:“也好。”
林秀蓮寫完之後,待字跡幹了,才把摺子合上,撂在一邊,又揀起了另外一本,唸了起來。
楊鐸卻一直盯着她看,忽然開口說道:“你一定要相信我。”
林秀蓮詫異道:“相信你什麼?”
楊鐸猶豫片刻,似乎那句話極難出口,“相信我,我留着她不是因爲對她舊情重燃。”
林秀蓮不禁白了楊鐸一眼,“我當然相信了。”
楊鐸心中一暖。
林秀蓮又接着說道:“你這樣做無非就是爲了引出幕後的主謀,來個一網打盡,其實我很理解你的。”
楊鐸忽然又覺得失望,自己在她心裡難道僅僅只是一個皇上,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皇權。而不再是一個人,一個有七情六慾的人?繼而楊鐸便又想通了,原本當初要這樣做的時候,也就沒指望她能夠理解,只是想要與她能夠一起患難,能夠相互陪伴。當初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現在又得隴望蜀,人心真的是很難滿足啊!楊鐸想到這裡,不覺在心中一陣嘆息。
楊鐸勉強一笑,道:“你能這樣想便好。”
林秀蓮雖然注意到他笑的十分勉強,可是想着他是因爲精神不濟,也沒太在意,又遞了一本摺子給楊鐸,“快點看吧,爭取早點做完。”
兩人又忙活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便把摺子全部批了出來,林秀蓮把批好的奏摺整理好,放進匣子裡,喚趙六兒進來搬去交給張進,火速送往京中。
林秀蓮自己把桌上的文房四寶整理了一下,放在了一側靠牆的百寶格一個隔層中,隨口道:“怕是明天還要用,就放在這裡好了,省的搬來搬去的費事兒。”
自然是林秀蓮說什麼便是什麼,楊鐸忙道了一句,“很好。”
林秀蓮走去洗了洗手,喂楊鐸吃了幾塊密羅柑,又端了一杯水給他喝了,重新扶他躺下,說道:“我去書房裡一會兒,你養養神,困了就睡吧。”
楊鐸偏捨不得這一時半會兒的,道:“你去做什麼?不如讓他們把東西搬過來,就在這邊做吧。”
林秀蓮道:“我要合香,你又禁不住那些香藥薰,我還是去書房吧。”
楊鐸道:“你怎麼知道我禁不住香藥薰了,沒事兒的,你就搬過來吧,我又睡不着,與你聊聊天也是好的,否則一個人可不無聊死了。”
林秀蓮從未見楊鐸這樣,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轉念一想,又覺得他大概是在病中,纔會這樣,被人依賴的感覺總是好的,林秀蓮只好道:“好了,爲了陪你,我就先不合香了,你昨晚不是說宮燈外面的畫都不好看嘛,我就尋了絹布來畫畫兒吧。”
楊鐸忙喚趙六兒去找林秀蓮所需的所有材料。
林秀蓮見這些活都有人大包大攬的去做了,樂的坐着等,遂坐着喝茶,喝了半杯茶,又吃了幾片密羅柑,“這個時節的密羅柑正好吃。”
楊鐸道:“你們南邊就是到了冬日裡也有新鮮水果,北邊就不成了,只能有乾果吃。”
林秀蓮遂把碟子裡的密羅柑又朝楊鐸面前送了送,“你還要嗎?要了我再餵你幾片。”
楊鐸搖頭道:“不用了,你自己也別多吃,屋裡沒有燒爐子,到底有些冷了,不如晚間就讓他們把爐子燃起來吧。”
林秀蓮道:“好是好,就是痰氣重了,你薰得可受得了?”
楊鐸道:“不礙事。”
林秀蓮因又問道:“那****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就是南宋時期逃難的那個故事,聽來挺慘的,我現在每常想起來,就覺得毛骨悚然。”
楊鐸聽林秀蓮又提起了這個,也頗有些感慨,道:“當日蒙古鐵騎一舉南下,滅了大宋朝一半的百姓,說是屍橫遍野也並不爲過。”
林秀蓮道:“寧爲太平犬,不爲亂世人。大約也只有經歷過戰亂的人才會明白其中的道理。”
“是,我們都是幸運的。”
林秀蓮遲疑一瞬,道:“袁明玉性子孤介彆扭,未嘗不與她當年的遭遇有關,她能遇見你,其實是她的幸運,可是又因爲之前的遭遇,她益發放不下心中的執念,所以這一次惠王造反的事情,我想請你,請你對惠王家的女眷法外開恩,不要讓他們衝入教坊司了,那不是他們家那樣出身的女兒該待的地方。”
楊鐸覺得林秀蓮說的很有道理,道:“我答應你,就把他們貶爲庶人吧。”
“我替他們謝謝你。”林秀蓮甜甜的衝楊鐸一笑。
楊鐸心中一陣暖意,原來自己一句話,就可以讓她笑的這樣甜,原來她的笑容是這樣的美。默默的希望以後的每一天都可以看見林秀蓮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