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癡癡的望着西山方向,忽然一低頭,就看見楊鐸從不遠處的山道上快步行來。
每次楊鐸來的時候林秀蓮要麼在殿裡,要麼在忙着,絕少有這樣看着他上山的時刻,她不禁向前走了幾步,靜靜注視着他一步步走來。
楊鐸沒有戴冠子,額上罩着網巾,大約是來的急,身上還穿着皇帝的常服,林秀蓮極少見楊鐸穿龍袍,微微有些發怔。
一陣風起,早凋的木葉在空中打着旋紛紛而落,松鼠在樹杪間一躍便消失不見了,楊鐸一直埋頭走路,這時忽然擡起頭,就看見站在山道盡頭的林秀蓮。
林秀蓮笑眯眯的朝他跑去,“方纔我看見了一隻松鼠,在你頭頂上一躍就不見了。”
楊鐸好笑道:“你怎麼不早點說,我好把他給你捉回來啊。”上前幾步,又說道:“你怎麼沒有午睡?”
林秀蓮笑笑的道:“起來的晚了,故而不想睡了。”
楊鐸一想便知道她昨晚沒有睡好。
林秀蓮道:“你今天的事情都忙完了嗎?”
楊鐸道:“我們在山裡走一走吧,有件事兒要告訴你。”
林秀蓮隨手指了指遠處一方亭子,“你爬山累了吧?我們去歇息一會兒。”
兩人在亭子裡坐下,楊鐸從袖底抽出一份文書遞給林秀蓮。
林秀蓮接過看了一眼,微微有些吃驚,“兵部的邸報?”
楊鐸眸色暗沉下去,“八百里加急。”
林秀蓮手指微微顫了幾下,打開邸報,幾行字便隨之映入眼中。
日光依舊灼熱,林秀蓮卻覺得身上越來越冷,紙上的字她漸漸也覺得不認識了,一個個在眼前亂跳,終於沒有撐住,腳下一軟,身子委頓下去。
楊鐸伸手扶住了林秀蓮,心頭滋味十分複雜,黑漆漆的眼睛一片漆黑冰冷。
很久之後林秀蓮才顫聲問道:“什麼叫雪崩?”
楊鐸神色已恢復若常,語氣十分平靜的說道:“雖然只八月下旬,北海已落過兩場雪了,幾日前杜紫英帶領一千騎兵深入敵人陣地,在一個山谷中與丁零人決戰,適逢大雪,山頂的積雪突然落下,掩埋了整個山谷,無一生還。”
兵部的邸報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楊鐸不過是把原話又對她複述了一遍。
林秀蓮眼中的淚抑制不住的滾落下來,楊鐸伸手把她攬入懷裡,面色淡漠,猶如罩了一層冰霜。
杜紫英的死訊楊鐸原沒有必要告訴林秀蓮,可是不知爲什麼,他就是想要知道林秀蓮聞知杜紫英死訊時的反應。如今看到了,他卻後悔不該告訴她,或是不該親口告訴她。
林秀蓮漸漸不再哭泣,伏在楊鐸懷裡發呆,想象着一個人被冰雪覆蓋慢慢等死的絕望,用盡渾身力氣也無法掙脫束縛,就像是一個囚徒。躺在雪下面會很冷吧?就像是自己現在這樣。
楊鐸送林秀蓮回到天籟閣,林秀蓮整個人仍舊呆呆的,翠兒與露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看楊鐸鐵青着一張臉,林秀蓮卻一臉悲痛欲絕,嚇得趕緊躲了出去。
楊鐸扶林秀蓮在牀榻上躺下,拉過錦被替她蓋好。
林秀蓮呆呆的躺在牀上,也不知是睡是醒,更不知道楊鐸是何時離開的。
林秀蓮就這樣一直昏睡到第二天早晨纔有精神,其間露露與翠兒幾次想要開口勸她兩句,可是見她像一個盲人那樣目光散漫的望着帳頂,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勉強給她餵了些水便又扶她躺下。
這一晚仍舊是翠兒上夜,她夜間一直留心聽帳子裡的動靜,卻一點動靜都沒有,放佛林秀蓮真的是睡着了。
早晨翠兒收拾了牀鋪,正要去探看一下林秀蓮的狀況,不想林秀蓮先在帳子裡說道:“天要黑了嗎?皇上呢?”
翠兒心中一痛,奔到牀前,一邊扶林秀蓮起身,一邊嘀咕道:“小姐,你已經睡了半天外加一夜了,先在不是天要黑了,是天亮了,皇上昨天送你回來後就離開了。”
林秀蓮茫然的點點頭,抱膝坐在牀上,神情依舊呆呆的。
翠兒憂慮的望着林秀蓮,輕聲道:“小姐,發生什麼事了?”
林秀蓮悶聲道:“蕭略哥哥死了。”
翠兒驚得不能出聲,良久才囁嚅道:“那北海,失守了?杜將軍是怎麼死的?被丁零人殺死的嗎?”
林秀蓮道:“他跟丁零人在一個山谷中決戰,突然發生雪崩,他們同歸於盡了。”
翠兒眼中的淚珠子刷的一下就涌了出來,茫然道:“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林秀蓮語聲飄渺,似乎說着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在陽臺山遇險那一次,那麼多人追殺我們,蕭略哥哥跟我躲在山洞裡,我發燒了,燒的昏昏沉沉,有個殺手似乎發現了我們,他殺了那個人,還搶了他的水餵給我喝,後來那個山洞藏不住了,我們準備下山,他做了雪橇拖着我,有殺手扮成錦衣衛的人,假裝來救我們,他把那些人引開,殺死了他們,他傷的好重好重,倒在雪地裡連氣息都快要沒有了,他的手跟臉比冰雪還要冷,我當時以爲他死了,哭的好傷心,後來他又醒了過來。”她吸了一下鼻子又繼續說道:“想不到這一次他是真的死了,翠兒,你說被冰雪覆蓋着,會很冷很冷吧?他一直都是那麼的暖,在我最絕望最冰冷的時候溫暖着我,就像是一個小太陽。他怎麼可以死的那樣絕望呢?他不該這樣死的,老天爺好不公平,好人爲什麼沒有好報?”
翠兒眼中的淚水無聲落下,她也不去擦拭,只是上前把悲傷欲絕的林秀蓮攬在懷裡,“小姐,不要說了。”
(轉)
林秀蓮起牀後,像個正常人那樣洗漱,吃飯,忙忙碌碌。只是她的話越來越少,臉上始終籠罩着悲傷。
午後林秀蓮懨懨的抱膝坐在廊下,目光呆滯,對着院子裡的一株樹能看半個時辰。
露露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來對她說道:“小姐,你還記得小紅嗎?她原本在廚房裡當差,忽然被調走了。”
林秀蓮記得那個小丫頭,每天都嘰嘰喳喳的像個小麻雀。
露露又說道:“她不是被調走了,她是被皇上杖殺了。知道皇上爲何要打死她嗎?因爲她看見小姐跟杜將軍在林子裡擁抱,她把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皇上,皇上大怒之下就殺了她。”
林秀蓮的目光總算有了焦距,慢慢轉過頭看着露露,“爲何告訴我這個?”
露露板着臉繼續說道:“小姐還記得在四野山那一次,小姐跟杜將軍在亭子裡見面,奴婢守在外面,其實那一次皇上也看見了,後來張公公特意找我去,問我那日的情形,我雖然沒有說,可是張公公話裡的意思很明顯,那就是皇上已經知道了。”
林秀蓮眉頭皺了一下,盯着露露。
露露又道:“杜將軍死了,小姐這樣的傷心,這樣的思念他,小姐以爲皇上會看不出?會不生氣?奴婢以爲,小姐要把哀傷與思念放在心裡。若小姐還是這個樣子,不如大家現在就一起陪杜將軍死了算了,省得每天提心吊膽,擔心那把刀隨時會砍下來。”
林秀蓮的腦子漸漸能夠思考了,楊鐸愛遷怒,不像蕭略哥哥那樣恩怨分明,若是自己真的惹怒了他,天籟閣這些人沒準真的都會陪着自己一起遭殃。
林秀蓮從躺椅上跳下去,匆匆奔回了殿裡。
露露怔怔的站在那裡,憂心忡忡的望着她的背影。
翠兒匆匆奔來過來,盯着露露道:“你跟小姐說了什麼?”
露露板着臉不看翠兒,“沒說什麼。”
翠兒纔不相信,“你最好別亂說話,小姐正傷心呢。”
露露瞪了翠兒一眼,“小姐傷心?邊關不過死了幾千將士,身爲軍人,馬革裹屍還是他們最好的歸宿,再說他們跟小姐非親非故,小姐爲何要傷心?這樣的話你以後也別亂說了,小心給小姐招來無妄之災。”
翠兒驀然驚醒,一時有些怔怔的。對啊,小姐爲杜將軍傷心,那皇上又該置於何地呢?
露露快步走開了,翠兒呆呆的又站了一會兒,向殿裡走去。
林秀蓮在妝臺前衝翠兒招手,“替我把頭髮重新梳一下吧,身上的衫子也不好,拿一件大紅的來給我換上。”
翠兒簡直覺得匪夷所思,林秀蓮彷彿換了一個人,不管露露說了什麼,反正已經起到了作用。翠兒心裡鬆快了些,忙答應着去給林秀蓮找衣裳服侍她換上,又重新替她梳了頭,勻了面。
所以當楊鐸走進殿裡時,林秀蓮正立在書案前臨字帖。
林秀蓮戴着金絲狄髻,羊脂玉簪,臉上描繪着景緻的妝容,耳中掛着珊瑚珠子,穿着大紅金線繡飛魚交領夾衫,素白羅裙,半挽着袖子,雪白的皓腕上戴着一串紅珊瑚珠子。整個人嬌豔的像是一朵初綻的海棠花。
楊鐸幾乎疑心自己看錯了,他快走幾步,把林秀蓮擁在了懷裡,緊緊的盯着她,可是她的眸子裡一片澄澈,戴着淡淡的喜悅,不見一絲一毫的哀傷。
林秀蓮被他緊緊抱着,寫不成字兒,索性丟了毛筆,輕嗔薄怒,“一來就給人家搗亂。”
楊鐸看懷裡的人兒容光煥發,發間的薔薇花香淺淡而幽邃,一時心癢難耐,把她打橫抱了起來,大步向臥房裡走去,正殿裡的幾個侍立着的宮人見了這個,皆溜了出去,連殿門都給關上了。
林秀蓮紅着臉躺在楊鐸懷裡,“我的字兒還沒寫完呢。”
楊鐸在她脣上親了一下,含糊不清的道:“回頭我幫你寫,又不是什麼要緊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