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宮中有煮臘八粥分食的習俗,林秀蓮病着,脾胃虛弱,張茂林就特意交代膳房把臘八粥熬的爛爛軟軟的。
書房裡間的擺設已經換過了,那張羅漢牀擡了出去,原來的擺設也有變動,南窗下的青石條凳也搬了出去,幾盆盆栽都放在了靠西牆的一個紅木花架子上。南窗下新擡了一張貴妃榻擺在那裡,上面鋪着厚厚的毯子,林秀蓮與楊鐸面對面坐着,一邊吃臘八粥,一邊閒聊。
楊鐸一邊舀粥吃着,一邊說道:“你明日去陽臺山,東西我都讓張茂林替你打點出來了,放在西偏殿裡,等下你過去看一下還缺什麼。”
林秀蓮默默點了點頭。
楊鐸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問道:“怎麼了?臘八粥不合胃口嗎?”
林秀蓮慢吞吞的搖搖頭。
楊鐸看她情緒低落,就推開了粥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你若捨不得走,就別走了。”
林秀蓮放下湯匙,微笑道:“我就是想着明日要離開你了,心裡難受。我去了那裡,你也好安心辦事,再說才二十天,除夕前就又回來了。”她故作輕鬆的長出了口氣,道:“我不難受了,都好了。”
楊鐸握着她的手,注視着她,說道:“真的嗎?”
林秀蓮點頭道:“是真的。”她遲疑一下,目光閃爍,輕聲道:“不過你要答應我兩件事。”
楊鐸含笑道:“你說吧,就是二十件我都答應你。”
林秀蓮微微一笑,吸了吸鼻子,說道:“只要你把這兩件做好就成了,不用那麼多。第一就是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不能讓自己有危險,也不能讓自己生病。第二件就是,就是不可以跟別人,跟別人親近,你只能有我一個。”她說起第二條就有些吞吞吐吐的,臉也微微發紅。
楊鐸看她這副模樣,哈哈一笑,繼而又正色答道:“我都答應你,第二件我可以向你保證,不光是這二十天,就是以後的二十年,三十年,我也只會有你一個。第一件嘛,就是爲了你,我也會保重自己的,你放心吧。不過你也要答應我兩條。”
林秀蓮甜甜一笑,道:“你說吧。”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楊鐸道:“第一不可以太牽掛我,一定要好好養病。第二條就是不可以胡思亂想,杞人憂天。”
林秀蓮不以爲然道:“你這兩條明明就是一條,偏偏要學我,也弄成什麼兩條。”
楊鐸道:“我說的明明就是兩條,牽掛我跟你胡思亂想可是兩碼事。”
林秀蓮當然也明白楊鐸所謂的胡思亂想指的是什麼,偏不承認,又與他辯了幾句,兩個人說說笑笑,又互相餵食,不覺間各自碗中的臘八粥都吃盡了。
楊鐸還要去宮裡處理些事情,林秀蓮就送他出來,兩人走到文杏堂院門口,楊鐸說外面風大,就笑着命她止步,又說道:“你早膳用的比往常多一些,現在身子還弱,不可再坐着,怕會停食,自己找點事兒做。”
林秀蓮給他理了理身上那件喪服的領口,又撫平了他肩膀處幾個褶子,說道:“我都知道,你快去吧,早點完事兒也好早點回來。”
楊鐸這才依依不捨的大步離開了。
雖然無風,早間的空氣仍舊極冷冽,呵氣成霜。臺階上覆着厚厚的霜花,林秀蓮負着手,微微仰着臉,慢吞吞的踱着步子,在院子裡走了幾步又停下來用腳輕輕的碾着臺階上的霜花,脣角掛着甜美的微笑,在臺階下站了一會,又提着裙裾拾階而上,慢慢走到廊下,轉過身望着空寂的院子,忽心裡想起一事,就匆匆跨過門檻進了大殿。
看見小七正在擦拭正殿裡的茶几,就走過去向她說道:“你去膳房裡問一聲,臘八粥可剩的還有?”
小七停下來,說道:“奴婢這就去,不知王妃要來何用?”
林秀蓮眉頭微微蹙起來,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道:“跟着我的那些人屍骨無存,他們的衣物器物也都一起燒燬了,連個衣冠冢都不能修,今日是臘八,宮裡不允許私自燒紙錢,所以我想拿一些臘八粥去晩隱居舊址處祭奠他們一番,主僕一場,爲他們略盡一點心意吧。”
晩隱居出事後,林秀蓮面對突如其來的鉅變,先是傷痛愧悔不已,這兩日傷痛略減,腦中清明起來,纔想着逝者已矣,能做的也只有緬懷,還有就是補償他們的家人了。
小七聽林秀蓮說要去晩隱居祭奠,心裡卻極矛盾,一方面同樣在王府中爲僕,能遇見林秀蓮這樣有良心的主子不容易,再者,她如今負責照顧林秀蓮,不說天冷,就是她病情才稍稍緩解,若再傷感流淚,怕病會反覆,到時候上面怪罪下來,便又是她的不是了。
小七猶豫片刻,說道:“王妃對秦媽媽他們一片心意,他們若是泉下有知,也必然會感激涕零的。只是王妃的病情才稍微好一點,晩隱居那裡一片焦炭,見了難免不傷感,天又冷,湖邊風大,再撲了風,也不好。都是與王妃的病情不利的。還望王妃既要顧念逝者,也要多想想自己的身子,還有王爺,若是王妃再有個不好,王爺豈不是更憂心。王妃要去祭奠他們,這件事不如交給奴婢去做吧,奴婢保證一定做好,也會把王妃的心意轉達給他們。”言罷提着裙裾在林秀蓮腳邊跪了下去。
小九從書房裡走出來,聽見也跟着小七一起跪了下去,“奴婢願意跟小七姐姐一起去,王妃就把這件事交給奴才們做吧。”
林秀蓮不忍拂了他們的一片好意,也怕出去撲了風,回頭病情加重,楊鐸爲自己懸心,沉吟片刻,就說道:“你們兩個都起來吧,有小七一人去就好了,小九留下給我研墨,我要寫一封家書。”
小七與小九給她磕了個頭,一起爬了起來。
林秀蓮也知道幽冥之事虛誕不經,並不可全信,真的要爲他們做些什麼,也只能是補償他們的家人了。
螢螢與小蟬是他們林家的家生奴才,父母俱在,倒也好辦。彤彤是從繡廠裡買過來的,入府時原有登記,也可按圖索驥,找到她外面的父母,給予補償。
秦氏與翠兒就難辦了,秦氏當初是在婆家待不下去,回到孃家,孃家哥嫂又不容她,無奈之下才重返林家的,只怕她泉下有靈,也不會太顧念她的哥嫂了,翠兒本是個棄嬰,唯一的養母又在很多年前就過世了,也是想要補償都不知道該補償誰。
餘下還有一些南邊帶來的家人,他們也有家是外邊的,也是家人都在林府當差的,還在是父母親人俱在,倒也好辦。
林秀蓮坐在書案前頭出了會神,又傷感一會,才提起筆,攤開信紙,寫起了家書。
這還是她第一次往家裡寫信,所謂近鄉情更怯,想起父母,就想起了從前一些舊事,一時心頭茫茫,握着筆管,卻落不下去,小九在一旁看見她這個情形,大氣也不敢出,唯恐打擾了她的思路。
(轉)
次日林秀蓮便要去往陽臺山了,楊鐸本來想要早些回來陪她,因爲遇上臘八,宮裡事務偏偏很多,一直鬧到酉時末纔回來。
張茂林下午從榮安堂得知了一件天大的事兒,這會看見楊鐸回來,也顧不得他那一臉倦容,就先搶上去回道:“王爺,奴婢該死,晩隱居的事兒出了紕漏。”
楊鐸聞言如被當頭澆下一瓢冰水,一時面色鐵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緊緊盯着張茂林。
張茂林忙又說道:“奴婢下午去了一趟榮安堂,查看從火中尋出的那些遺體時才發現..發現少了一具屍體。當時奴婢向王爺稟報的是,除了秦氏,小蟬與螢螢,晩隱居尚有十二人,可是現在尋到的遺骨只有十一具。”
榮安堂是西苑暫時收容死者的場所。
楊鐸方纔一時失態,此刻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壓着聲音問道:“你可確定?”
張茂林額頭上是細密的汗,臉色蒼白如紙,氣息都有些紊亂了,點頭道:“奴婢發現後親自帶人又去廢墟中尋了幾遍,沒有找到。奴婢懷疑那個人是在着火前溜走了。”
楊鐸已然動怒了,冷斥道:“拿了秦氏,螢螢與小蟬後,我不是讓你們封了晩隱居,不許人進出嗎?人是怎麼溜走的?”
張茂林道:“奴婢是按照王爺吩咐辦的,也不知那個環節出了問題。方纔奴婢又去問了那兩日在晩隱居當差的人,並未發現任何異樣,奴婢想着,會不會是火太大,把人燒沒了,屍骨無存?”
楊鐸強抑着胸中的怒火,道:“你去查清楚再來告訴我,人若是真的溜了出去,沒有腰牌是出不了西苑的,就還一定在西苑,一定要找出來,去吧,一定要密,不可再出任何紕漏了。”
張茂林自己辦事出了漏子,更何況是這樣的大事兒,若是那個人真的活着,把這件事捅出來,不光是王妃,連宮裡都無法交代,當初晩隱居着火後,報給宮裡的是意外着火,已然有些好事之人在私下裡議論紛紛了..張茂林知道這件事關係有多大,甚至不敢想象後果,惶恐下禮節都忘了,顧不得告退,就匆匆跑去辦事了。
楊鐸獨自站在院子裡,渾身冰涼如寒鐵玄冰,思緒混亂至極,他站了良久,才穩住心神,理好思緒,擡起步子往文杏堂大殿的石階上走去,只是步履仍舊有些散亂,一步步如踩在雲彩上。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就是有天大的事兒,他也鎮定如初。如今是關心則亂,只因爲他喜歡她,他不敢想象若是留那個人活着,有一天走到她面前,說出真相,她會如何,他無法想象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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