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帶着露露與翠兒住進了蓬萊山頂的天籟閣,很快就有幾個小太監擡着十幾個箱籠送上山,不多時又來了幾個廚役,在一側的偏殿裡開始生火做飯,冷清已久的天籟閣忽然有了人間煙火氣息。
晨間風大,廊下的鐵馬被颳得叮叮咚咚一團亂響,風吹在人身上也是冷颼颼的,林秀蓮抱膝坐在廊下一張竹榻上,呆呆的盯着東方的天空,眼睛一瞬不瞬,這裡應該是西苑中第一個看到日出的地方吧?
露露忙進忙出的收拾東西,安置行禮,看林秀蓮這個情形雖然擔憂難過,又不敢勸說一個字,怕說了更惹林秀蓮煩惱。
翠兒端了清水蹲在竹榻下,褪去林秀蓮腳上的鞋子,打算替她清理傷口。可繡鞋脫下來翠兒卻愣住了,血跡凝固,羅襪粘在了皮肉上,應該很難脫下來,翠兒犯了會難,先用水把那些血塊泡軟,再一點點的脫下被血水浸得溼透的襪子。
翠兒一邊小心翼翼的做,一邊不時探看林秀蓮神色,但見林秀蓮連眉頭皺都沒有皺一下,只呆呆的望着遠方的天空。翠兒只覺得心頭鈍鈍的痛。
翠兒用清水洗淨林秀蓮腳上的傷口,上了些外傷藥,用紗布包起來。
露露端了一碗藥過來,放在竹榻旁的小桌上就轉身離開了,她對翠兒又氣又恨,對她沒有好臉色,更不願意給她說話。
翠兒忙重新洗了手,端起藥碗喂林秀蓮吃藥,林秀蓮卻從她手裡端過藥碗,一口氣喝完了,把空碗塞入翠兒手中,翠兒兀自還在發呆。
翠兒回過神,拿着空碗走開了。
(轉)
午後林秀蓮懨懨的歪在牀上歇午覺,天籟閣處於蓬萊山頂,比文杏堂清涼許多,倒是夏日避暑的好去處。
杜紫英在天籟閣外求見,小太監進來回,翠兒隔着紗幔朝西進間裡張望了一眼,裡頭全無動靜,只當林秀蓮睡着了,又不知道杜紫英是何許人也,自然是給擋了回去。誰知林秀蓮在臥房裡聽見了,命翠兒快傳杜紫英進來。
杜紫英穿着錦衣衛的飛魚服,腰間挎着繡春刀,身後還跟了兩個錦衣衛。
杜紫英獨自進入正殿,兩個隨從在殿外候着。
杜紫英給林秀蓮先行了大禮,才擡起頭來打量林秀蓮的神色,昨晚發生的事情張茂林遵照楊鐸的囑咐已經全部告訴了杜紫英,杜紫英料想林秀蓮的情緒一定很差,可是一眼望去,實際情形遠比他預料的要差很多,杜紫英只覺心中悶悶的很難受。
隔着半卷的竹簾,模糊可辨林秀蓮披散着頭髮,面色蒼白如紙,神情呆滯,穿着杏色交領棉衫,墨綠羅裙,坐在大殿正中的貴妃榻一角,餘下大半空蕩蕩的牀榻,益發顯得弱不勝衣。
林秀蓮衝身旁的翠兒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我跟杜將軍有事話要說。”
雖然王妃單獨會見外間臣子不合規矩,可是翠兒也不敢違拗林秀蓮的意思,帶着殿內的幾個小宮人匆匆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門。
殿門關上,屋中陡然一暗,林秀蓮指了指杜紫英身旁的一張椅子,“你坐吧。”
杜紫英也不客氣,坐了下去,心中有千言萬語,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過了良久才道:“令尊令堂已到京城了,現住在林閣老家中,王妃若是想要見他們,我可以請令堂前來一敘。”
林秀蓮語氣冷淡的反問道:“是見最後一面嗎?”
杜紫英心中痛楚,欲要分辨,林秀蓮卻不容他先開口,繼續問道:“蕭略哥哥,皇上已經打定了主意對嗎?”語聲說不出的哀慼。
林秀蓮大約領會錯了皇上的意圖,以爲皇上召林道明回京是爲了削弱林家的權利,看來她還不知道朝中的情形,杜紫英想明白了這一節,忙向她解釋道:“皇上就快要不行了,武家興許會造反,皇上召令尊帶兵回京是爲了平叛亂,殺逆賊。不是你想的那樣。”
誰都知道豐臺大營的虎狼之師掌握在武明照手裡,皇上就算是沒想要除掉林道明,可是讓林道明帶着他的東南水師對付武明照手底下的豐臺大營,正因爲他們的勢力旗鼓相當,所以勢必會打個兩敗俱傷。這其實與皇上直接除掉林道明也沒什麼區別。
杜紫英心裡很清楚這一點,林秀蓮更明白。可是就算如此,這個理由也會讓人心裡好過一些。
林秀蓮默默出了會神,又問道:“那你怎麼會在這裡?”
杜紫英道:“殿下讓我來的,保護太妃和王妃的安全。”
林秀蓮這一次沉默的更久,“你說他會做皇上嗎?”
杜紫英道:“會,皇上已經把遜位給殿下的聖旨擬了出來,就擺在承德殿裡。”
林秀蓮又朝貴妃榻一角縮了縮,神色依舊呆呆的。
杜紫英看林秀蓮這個樣子,心中不忍,道:“昨晚的事情我都聽張茂林說了,殿下那樣做真的是有原因的,也都是爲了你好,儘管他行事極端了些。”
林秀蓮冷哼一聲,道:“你若是來做說客,就請回吧。”
杜紫英看林秀蓮態度決絕,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開她的心結的,只好道:“那我們不說這件事兒了,說說你吧,你就打算一直這樣下去嗎?”
林秀蓮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搖頭道:“我也不知。”抱膝坐着,呆呆出神。
杜紫英又在一旁說道:“若是不出意外,殿下應該很快就會登基,登基後勢必要冊封皇后。先帝當年爲皇上選皇后時費了很大的功夫才立了當今皇后,就是爲了避免出現外戚干政的局面。林家本來就勢盛,殿下日後若想立你爲後,那些朝臣應該都會竭力反對,不過你若是想要那個位置,我會盡力幫你,殿下也會力爭的。應該也不難做到。”
林秀蓮哼笑一聲,“你們怎麼爭?把林家的人都殺完了,就不用擔心外戚干政了對嗎?”
杜紫英着急道:“秀蓮,不是這樣的,你別亂想。”
林秀蓮漠然道:“我壓根就不想做什麼皇后,你們不用費力了。”
杜紫英遲疑片刻,道:“皇后之下還有皇貴妃,貴妃,這些冊封起來就容易多了。”
林秀蓮道:“我根本就不想做什麼妃子,你不要再說了。”
杜紫英道:“可是女人總是要有名分的,你什麼都不要怎麼能行?以後宮裡有了皇后,有了貴妃,後宮妃嬪間的爭鬥打壓不會比前朝弱,你無名無分,又思慮單純,到那時那裡還有你的立足之地呢?”
林秀蓮有些煩躁起來,“蕭略哥哥,你何時變得這般絮叨了?”
杜紫英道:“我不是絮叨,我是爲你的前景憂慮,就算殿下從前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你總得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你一直跟他彆彆扭扭的,他能縱容你一年兩年,難道會縱容你十年八年嗎?你的後半生要怎麼過?”
林秀蓮終於軟下了聲音,道:“好了,蕭略哥哥,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是我現在真的很恨他,我跟個傻子一樣被他玩弄在股掌間,我挖空心思的給他準備生辰禮物之時他卻在謀劃如何燒死我的人,那可是十幾條人命啊!對,我是喜歡他,可是我也無法原諒他。他太可怕了,就是十個我也沒有一個他城府深,你跟了他那麼久,想必這一點你很清楚。你方纔說的那些我不是沒有聽進去,我也都仔細想過了,正因爲他很有可能會登基,正因爲我的身份尷尬,朝臣們都會反對他將來冊封我爲皇后,我纔要遠着他。只有我不做皇后,不要任何名分,他纔不會去傷害我的家人。我不願意做家人拿來聯姻的棋子,我憎惡他們用我來聯姻,可是我也不能不顧他們的死活啊。只有我沒有名分,他纔會徹底放心,父兄們也會徹底死心,大家才都能太平無事。”
原來林秀蓮已經想的這麼透徹了,杜紫英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他總是抱了些僥倖心理,覺得還會有辦法去處理這些矛盾,可是又細細的思索一瞬,這些矛盾似乎也只有用林秀蓮這個法子來處理了。
杜紫英一時只覺得滿心都是酸澀苦悶,若不是他刻意壓制,簡直便要淚盈於眶了。
林秀蓮站起身向簾子外走過來,“蕭略哥哥,反倒是你,你該好好的替自己想一想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趕緊定下一門親事纔是正經的。”
杜紫英看林秀蓮走向自己,也站起身來,“我的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
林秀蓮遲疑片刻,終於開口說道:“蕭略哥哥,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一下。”
杜紫英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兩人竟然是如此的默契,林秀蓮也未料到,淡淡一笑,才說道:“我不是不讓你報仇,而是想請你給我一段時間,讓我查清楚當年的事情,我不相信爹爹會陷害你們一家,因爲出事兒後爹爹是真的很傷心。若是這次他真的能夠登基,爹爹就是大功臣,功高震主,他心裡一定不想留着爹爹,你們家那件冤案將會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好的除掉爹爹的罪名。被人冤枉的滋味蕭略哥哥你很清楚,所以請你給我個機會,讓我查清楚事情的真相,若是爹爹真的誣陷了沈伯父,那他,他要怎麼處置都好。可是若爹爹沒有做,那麼我們也不能讓爹爹被冤枉。”
杜紫英目色一派坦然清澈,道:“我是很想要洗刷我們家的冤屈,可我不會不擇手段,你若是能替我查清楚真相我感激你還來不及。其實我心裡也不希望是你父親在陷害爹爹。”
林秀蓮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謝謝你蕭略哥哥。”
杜紫英亦微微一笑,道:“不過你要查這件事情很難,事情過去了那麼久,很多證據都損毀了,你打算從那裡入手?”
林秀蓮道:“皇史晟,我聽他說一些震動朝野的案子卷宗都收在皇史晟中,只要能進去查閱,我想會查出真相的。以前沒有機會進去,若是他真能,真能登基,我想我就有機會去查看那些卷宗了。”
杜紫英默默注視了林秀蓮良久,忽然苦澀一笑,道:“秀蓮,這些事情原本不是該讓你操心的。”
林秀蓮道:“那你覺得我該操心什麼?胭脂水粉?首飾文玩?四季衣裳?”
杜紫英無奈笑笑,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杜紫英只是太心疼她了,覺得她不應該受這些苦楚。
林秀蓮亦笑了笑,笑的也甚是無奈,“我們的出身已經決定了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是負擔,也是責任,不可能拋掉了,其實現在想想,我也不是很氣爹爹母親逼着我聯姻了,若是沒有太皇太后的聯姻,我們林家也沒有今日,我也沒有幼年的豐足幸福,這大約是沒個林家女孩兒的宿命吧。”
杜紫英笑嘆口氣,寵溺的望着林秀蓮,“小秀蓮真是長大了。”
林秀蓮故意忽略掉他的目光,裝作沒看見,“你方纔說保護太妃與我的安全,太妃也搬來西苑了嗎?”
杜紫英道:“暫時還沒有,晚些時候會過來吧。”
林秀蓮默默點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