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蓮匆匆回到暖閣裡,仍舊覺得有些心神不定,想不到這位小杜將軍竟然也是杭州人,且還聽說過自己。更想不到一個習武掌兵之人也有如此的氣度。
承恩觀雖然香火極盛,可終究是道家清修之地,林秀蓮歇息的這間暖閣裡陳設雖然雅緻,卻也極省儉,連一個像樣的花瓶都找不到,林秀蓮在室內轉了一圈,纔在書架下層找了個土定瓶,命小宮人取了清水注入瓶中,把那一枝臘梅插入瓶中,放在案頭,望去倒也有一種古樸的美感。
林秀蓮坐下歇了一會,喝了杯茶。百無聊賴之際,自悔出門時未帶一兩本書冊解悶,又走到書架前去翻看着,忽然看見最下冊一角放有一卷《山海經》,如獲至寶,就拿了起來,走到矮榻前坐了,細細翻看着。
看起書來時間就過的極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就聽見宮人們回說晉王回來了,林秀蓮放下書站起身時,門外厚厚的簾子挑起來,楊鐸已大步走了進來,他從外面進來,身上帶着霜塵之氣,大約是山上風大,髮髻稍稍有些散亂,眼中神色也極冷冽。
林秀蓮稍稍遲疑,就含笑迎了上去,“山上冷嗎?先喝一杯熱茶吧。”
楊鐸就在林秀蓮方纔坐的位置上坐了,信手拿起她翻看的那捲書,眼中冷冽的光芒隱去,微笑着問道:“想不到這裡還有這種書。”
林秀蓮從宮人手中接過一杯茶,端過來遞給楊鐸,“是啊,我也是好不容易纔找到的,想來在這裡是沒人看的,被放在書架最下層的角落裡了。”
楊鐸握着那捲山海經隨手翻了兩下就放下了,接過林秀蓮手中的茶水飲了一口,含笑問道:“等得着急了吧?”
林秀蓮微微一笑,“有書看也還好,對了,後面院子裡的臘梅開的很好,我折了一枝回來。”
楊鐸就順着林秀蓮的目光望過去,果然見那張烏木茶几上的土定瓶裡供着一枝臘梅,眼中也有了笑意,“想不到山裡的臘梅都開花了,你這會兒餓不餓?我看你早膳也沒吃多少東西,要不先吃些點心墊一下?”
林秀蓮道:“我不餓,若是餓了早就會找他們要東西吃了,你別管我了,還是先見一見你那個朋友吧。”
楊鐸就道:“那你等下就在屏風後面的內室裡等着吧,承恩觀地方雖然不小,可是暖和的屋子卻不多,也就這裡還好一些。”
林秀蓮就點頭道好。
楊鐸一面吩咐人去拿點心果品送到後面的內室裡,一面命人去請杜紫英過來。
林秀蓮起身隨着楊鐸往內室裡去,兩人相攜在暖榻上坐了,剛說了幾句話,宮人們就端來了幾樣點心,林秀蓮就讓他們擺在暖榻上一個烏木炕几上面。
那幾樣點心都是承恩觀道士們自己做的糕點,有栗子糕,雞油卷,各色面果子,還有幾樣果脯。看着都不大讓人有食慾。
林秀蓮就拿了幾顆松仁吹了皮給楊鐸,“你的頭髮都散了。”
楊鐸接過那幾顆松仁吃了,微笑道:“山上風太大了,我又着急下來。”
林秀蓮就伸手給他抿了抿鬢角散下來的碎髮,又端詳了一番,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外面宮人們隔着屏風回道:“王爺,客人來了。”
林秀蓮到了嘴邊的話就嚥了回去,“你去見客吧。”
楊鐸握着她的手卻不就走,靜靜注視了她一會,道:“我要與他談一些事兒,要很久,你餓了記得吃東西,累了就先睡一覺。”
林秀蓮眼中閃過狡黠的光芒,“你們是要談朝政吧?我需不需要回避?”
楊鐸就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若是怕你知道,就不帶你來了。”
林秀蓮就笑了,露出幾顆貝齒。楊鐸俯過身在她面頰上親了一下,才戀戀不捨的起身出去了。
方纔在門口侍立的宮人太監們都沒了,只有杜紫英一人站在門口的臺階上相候。
杜紫英來時有一個宮人走進去通報後,就領着門上所有人退了下去,杜紫英並沒有看見他方纔在後院裡遇見那個宮人在其中,微覺失望。
楊鐸從屏風後轉出來,一眼就看見了杜紫英,兩年未見,此刻他脫了戎裝,穿上棉袍,戴上方巾,宛然便是一個文士的模樣,溫文爾雅。只是又不同於一般的文士,因爲他周身都透着軍人才有的那種機警,果敢。
楊鐸緊緊的盯着杜紫英的雙眸,試圖要洞穿他的內心。
杜紫英亦注視着晉王,兩年未見,面前這個少年王爺似乎比從前更加沉靜內斂,只是他眸色深沉再不似從前那般清澈。杜紫英注視了晉王片刻,才覺出自己如此有些失禮,忙跪了下去行禮,“臣參見晉王殿下。”
楊鐸微微一笑,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去扶起了他,“你我之間不需如此大禮。”
杜紫英眼中漫上了一層水汽,“殿下的信我已收到了。”
杜紫英欲要在一側的客位上坐下,楊鐸卻扶他在矮榻的右邊座位上坐下,也就是方纔林秀蓮坐的那個位置。
楊鐸自己在矮榻左邊那個蒲團上坐了,含笑望着杜紫英,“雖然看見你站在我面前,我還是想問一句,這兩年你一切都好嗎?”
杜紫英眼中依然瀰漫着一層朦朧的霧氣,心中千言萬語,最後只是說:“我很好,殿下請放心。”
楊鐸又問道:“聽說上一次與丁零人作戰,你右臂上受了傷,可養好了?”
杜紫英頗爲震驚,故作鎮定說道:“勞殿下詢問,些許小傷,已不礙事兒了。”
晉王竟然連他右臂受傷的事兒都知道,他自己沒有告訴晉王,武家軍的人更不會把這樣的消息傳回京中,因爲在戰場上受傷再尋常不過,自己就是死了,因爲自己職位低,軍中也不會上報朝廷的,頂多在給工部的奏摺裡提一筆。那就是說,晉王在北海還有別的人了。
北海軍中爲武家人把持,杜紫英當年在武家軍中救護楊鐸,多少次千鈞一髮之際,都是九死一生才得以逃生。他本來以爲楊鐸在北海只有他一人,他是楊鐸唯一的依賴與憑藉。卻想不到事情竟然是如此。
杜紫英心中一時五味雜陳,這個少年王爺,原來自始至終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單純,他自始至終都心思深沉,城府極深,是自己太單純了。
杜紫英驟然想到這裡,心中的失望慢慢變成了畏懼。他慶幸晉王離開後的這兩年裡他一直中規中矩,刻意與武家人保持着距離,若是與武家人稍微有些瓜葛,只怕性命早就不存了吧。
當年他雖然多次救護晉王,可是一開始卻是晉王把他從奴隸中救出來的,是晉王對他有恩在先,所以他對晉王是感恩,欽佩的。如今多了一層畏懼,就有一些隔閡。
楊鐸略點了下頭,又問道:“今年我軍將士與丁零人一場大戰,兵部的奏表說,把丁零人趕到了北海以北,可是實情?”
杜紫英忙定了定心神,肅容答道:“雖然這一次與丁零人作戰,我軍大獲全勝,可是把他們趕到北海以北這樣的說法確實誇大其詞了。殿下在北海待過,知道丁零人居無定所,自古以來就是逐水草而居,這一次不過是打得他們潰散了,等到春天冰雪融化,他們修養一年,明年冬天只怕又要捲土重來。”
楊鐸就輕點了一下頭,“武元訓竟然拿着這種不實的戰績向朝廷上表,好爲他的次子求爵位,真是其心可誅。”
楊鐸口中的武元訓就是當朝國舅,太后娘娘的親哥哥,如今的靖北候,手握三十萬雄獅,爲國朝鎮守北境二十年,戰功赫赫,更是親自組建了元帥府,可以越過兵部直接向皇上遞摺子。
杜紫英就頗爲義憤道:“他的長子已經封侯了,又要給次子求爵,真是貪心不足。”
楊鐸端起杯子讓杜紫英喝茶,他亦喝了一回茶,沉吟良久,又說道:“武明照在京北皇莊大肆圈地,弄得莊戶幾乎活不下去。這件事兒就是太后與皇上願意掀過去不提,一旦鬧出來,太皇太后也不會答應的。你帶回來那幾個證人可靠嗎?”
武明照乃武元訓長子,如今的兵部尚書,亦掌管着戍衛京師的豐臺大營。
林秀蓮在內室聽見楊鐸突然提起太皇太后,心中一凜,就放下書留神細聽。
杜紫英就答道:“那幾人都是當地的莊戶,被武明照的人壓榨的極慘,家裡人都被逼死了,他們如今是要拼着一死到京中告狀。人都是可靠的,殿下請放心,如今被我安置在城西一家客棧裡住着。”
楊鐸輕點了下頭,道:“你說他們家人都被逼死了?”
杜紫英道:“是,都是被武明照麾下的軍戶逼死的,若不是我去的及時,他們也沒命了,如今證據都在,下一步該怎麼辦,還請殿下明示。”
楊鐸沉吟片刻,道:“既然有命案,就先去刑部吧,事涉武明照,林..刑部尚書一定會秉公徹查的。若是一開始就告到大理寺那些地方,只怕就要永遠石沉大海了。”
林秀蓮直到此時,才徹底明白楊鐸與杜紫英商議的是何事,又聽見他們提起了自己的哥哥,林秀蓮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他們林家與武家從來就勢不兩立,如今是要藉着他們家對付武家人了。
站在晉王的立場上,他是皇嗣,自然不希望國朝的權利被外戚捏在手裡,站在她自己的立場上,或者說林家人的立場上,有機會對付武家,當然也是爲國除害,更能鞏固他們林家在朝中的地位。
看似是對他們都有利的事情,可是林秀蓮卻絲毫高興不起來。武家是握有重權的外戚,同樣,他們林家人也是握有重權的外戚。晉王要用他們林家對付武家,可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等到武家被滅了,會不會再來對付林家呢?
林秀蓮可以確定楊鐸是愛她的,可是他能否真的愛屋及烏,永遠不傷害她身後的林家人呢?她毫無把握。
林秀蓮不開心,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果然如太皇太后所說,晉王並非灰心喪氣,而是在韜光養晦。
從前楊鐸親口對她說過,他厭倦朝政,只求明哲保身,只求保護母妃,能夠在母妃跟前盡孝。原來都是欺騙她,她居然還信以爲真。
可是他現在與人密謀的事兒,偏偏又不瞞着自己,若是他心裡有別的計劃應該不會如此坦然吧?難道是說,他要對付武家,僅僅是想要以進爲退,保護太妃?
林秀蓮腦中一時極亂,她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慢慢梳理着思路,最後在心裡告訴自己,楊鐸既然相信自己,自己如今也只能選擇相信他,相信他僅僅只是爲了太妃,纔要對付武家人。他只是要對付武家人,並沒有自己想的什麼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後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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