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次日要進宮請安,林秀蓮用過晚膳後,略看了兩頁書,就叫小蟬打水來洗漱,秦氏也把次日入宮要穿的衣裳備好了,林秀蓮梳洗停當,就安歇了。
這一日原只預備着去永壽宮請安,林秀蓮就沒有上一次起的那樣早,是寅時末刻起來的,漱洗穿戴已畢,略用了點粥,又喝下一杯熱牛乳,就攜了螢螢,另外跟着四個小宮人提着燈籠就出門了。
外面一片漆黑,呵氣成霜,墨色蒼穹上閃爍着幾顆星子,周圍靜的更是隻聞各人走路的聲響。
一行人出了晩隱居,剛行到玉帶橋前,看見橋對面影影綽綽的,像是一個人提着個燈籠走來。
那人站在橋頭,先開口問道:“奴婢文杏堂的陳小五,請問來人是王妃嗎?”
林秀蓮衝螢螢點了下頭,螢螢便答道:“是王妃,原來是陳公公,請問有何事?”
陳小五便走上來給林秀蓮行禮,又說道:“王爺打發奴婢請王妃先去文杏堂,王爺要與王妃一同進宮請安。”
林秀蓮微覺詫異,轉念一想,必然是秦氏去安排馬車,張茂林告訴了晉王。便含笑道:“有勞公公走這一趟。”
螢螢忙從荷包裡掏出一錠五兩的銀子,塞到陳小五手裡,“天寒地凍的,公公打點酒吃,暖暖身子。”
陳小五自是歡喜不已,一面收了,一面道謝不迭。
林秀蓮便吩咐跟着的那四個小宮人道:“如今有陳公公來引路,你們就回去吧。”
打發走了那幾個宮人,三人便朝文杏堂去,螢螢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與陳公公說些閒話,“王爺今日這麼早起來,昨日必然也歇的早吧?”
陳小五便殷勤的答道:“王爺昨日還是讀書到亥時末才睡下。姐姐不知道,王爺從前在北海時,晚睡早起慣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
林秀蓮十分吃驚,她從未聽說晉王曾經去過北海。
螢螢也是驚奇不已,“王爺原來還去過北海,公公可有隨王爺去過?”
陳小五搖頭道:“奴婢沒那個福氣,那還是永泰三年的年初,皇上下旨,命王爺前去北海勞軍,北海那邊自然不太平,恰逢戰事,王爺耽在那裡一時回不來,到永泰四年年末纔回來。姐姐不知道,北海那地界惡寒,天氣極冷,跟去的人都沒回來。奴婢若是真的去了,現在姐姐只怕就看不見奴婢了。”說到這裡,就嘆了口氣,極懊惱的樣子。
林秀蓮更是震驚不已,她自幼便聽父親說過,北海苦寒,更讀過蘇武牧羊的故事,那裡常年冰雪覆蓋,滴水成冰。她亦知道北海如今被丁零人盤踞着,故而與國朝連年戰亂不止,朝廷一直試圖收復北海。想晉王天潢貴胄,竟然在那裡待過兩年,她只覺得匪夷所思至極。
螢螢便不做聲了,良久才嘆了口氣,極惋惜的說道:“原來是這樣,真是可惜了那些跟着的人。菩薩保佑,王爺安然歸來。”頓了頓,又道:“陳公公不要叫我姐姐了,直接稱呼我名字就好。”
陳小五忙笑着道:“姐姐擡愛,奴婢可不敢。”
林秀蓮心裡卻在默默的想,如果那一次他沒有回來,自己大約也不用嫁給他了,也不會有今日難堪的局面了。想到這裡,不覺得釋然,反而有些難受。她自己都奇怪,自己倒是寧願面對這些難堪,也希望他能夠回來。雖然如今嫁給了他,與他卻談不上有深交,本來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爲何盼着他安然無恙呢?林秀蓮自己也困惑了。
螢螢又與陳小五說了幾句閒話,不多時,便到了文杏堂。張茂林恰好從正殿裡出來,見了林秀蓮,先行禮,才說道:“王妃請進來吧。”引着她往西進間走去,楊鐸卻不在書房裡,又繞過那架屏風,纔看見楊鐸坐在羅漢牀上,戴着翼善冠,穿着件藏藍雲紋圓領羅袍,因爲袍子顏色重,益發襯得他面若朗月,目似寒星。林秀蓮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好多看了,目光落他在旁邊的小炕桌上,見上面擺着幾樣點心清粥小菜。忙行禮問安。
楊鐸便含笑起身道:“過來用些粥點。”
林秀蓮方纔已吃過了,這會自然吃不下,淺淺一笑,道:“妾身方纔已用過了,就不陪王爺了。”
楊鐸遲疑一下,點了下頭,撩起袍子後襬坐下,左手端起那碗粥喝了一口,纔拿起牙箸去夾菜。
林秀蓮見他吃飯,自家便往南窗下看花,其實是覺得坐着相候既無趣又尷尬。
屋子裡只燃了幾盞燈,故而並不明亮,南邊窗下因爲離燭臺遠,便更幽暗些。那朵朵冰綃般的白花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清寂柔美,花香淡雅,若有若無。林秀蓮蹲在青石條凳前,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那潔白的花瓣,濃綠的葉片。
楊鐸吃飯極快,林秀蓮不過看了一回花,他就吃好了,起身道:“走吧。”
林秀蓮忙起身相隨,出了文杏堂,沿着山道走下去,就看見一輛大馬車在山下道邊相候了。
林秀蓮看見只有一輛馬車,目光還在尋找,就聽見楊鐸在旁說道:“上車吧。”
張茂林先走上前去拉開車門,又挑起簾子,晉王伸出手,林秀蓮會過意,只得扶着他的手臂登着矮凳爬上馬車,楊鐸便隨在她身後鑽進馬車裡。
一時兩人坐定,張茂林放下簾子,關好車門,就吩咐趕車的內官,可以走了。
待這輛馬車走了,才又來了兩輛小車,張茂林請螢螢登上前面一輛,他自己帶着兩個內官坐了後面那一輛車。
林秀蓮與楊鐸所乘的馬車雖然大,到底也並不十分寬敞。一時馬車跑起來,林秀蓮與他侷促一室之內,十分的不自在,脊背僵着,正襟危坐。
靠車門一角懸着一個角燈,並不甚明亮,隨着馬車顛簸,光暈在他臉上來回閃爍,林秀蓮悄悄打量他,他靜靜坐着,氣度沉靜,倒顯得極閒適。
林秀蓮想這樣靜坐着終究尷尬,尋了個話頭,問道:“王爺,不知小皇子如今是否已大安了?”
楊鐸道:“聽說昨日太醫還去過坤寧宮。”
那自然就是還未康好了,林秀蓮便不知該接何話了,遲疑一會,又說道:“小皇子吉人天相,必然會無恙的。”
楊鐸禁不住轉過臉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但願如此。”
林秀蓮又不知該說什麼了,衝楊鐸笑了笑,復又彷徨起來。
默了一會,楊鐸忽然說道:“我們今日進宮請安,太后的長樂宮不用去。”
林秀蓮笑着點了下頭,道:“是。”雙手交握,復又搜腸刮肚的尋着話頭。一時又問道:“不知殿下習字的時候,臨的是那一家的法帖?”
楊鐸最不喜歡姬妾們打聽他的私事,心裡便有些不悅,卻笑着淡淡說道:“我學寫字的時候各家字帖都臨摹過,學的很駁雜。”
林秀蓮聽出來他有不肯說的意思,只得讚道:“王爺是博採衆家之長了。”
這一次楊鐸卻沒有繼續沉默,而是含笑反問道:“你呢?”
林秀蓮道:“妾身起初習的是鍾繇,後又轉學王字。”
楊鐸忽然打量了她一眼,笑問道:“你既然習過鍾繇的小楷,可知道他的一件軼事?”
林秀蓮從前隨母親習鍾字,從未曾聽母親說起過,茫然搖頭道:“妾身未曾聽說過,請教王爺。”
楊鐸沉吟片刻,才漫聲說道:“鍾繇晚年經常不上朝,有人問他原因。他說常有個婦人來,長相美麗非凡。問他的人就說,‘這是個妖怪,要把她殺了。’後來,這個婦人又來找鍾繇,不敢向前,站在門外。鍾繇問她爲什麼不進來,婦人說:‘您想殺死我。’鍾繇說:‘沒有的事。’說完殷勤邀請,於是婦人便進到他的屋中。鍾繇想殺她,但又不忍心,於是下不了手。但最終還是砍傷了她的大腿,婦人立即跑了出去,邊跑邊用衣中棉絮擦血,血流滿路。次日鍾繇讓人去沿着血跡尋找,結果找到一座大墳墓中,棺中有一個漂亮的婦人,容貌身體如活人一樣,穿着白綢衣衫,左大腿受了傷。”
車內光線幽暗,燈光打在楊鐸臉上,便在他另一邊的側臉上投下暗影,照的他神色莫辯,林秀蓮聽他語聲漠漠,又看不清他神色,這個故事已經讓她心驚不已,此刻車內的氣氛與楊鐸得形容更令她驚悸,便禁不住‘啊’了一聲,連聲音都變了,脫口問道:“那個婦人,真是個女鬼嗎?”
楊鐸看她嚇的不輕,不似作假,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林秀蓮突然被楊鐸握住了手,身上一震,心中先還驚嚇不已,這會又砰砰亂跳起來,只覺得耳根子都燒得燙起來了,手便禁不住蜷曲了一下。
她的手綿軟柔膩,只是有些微涼,楊鐸虛挽着,卻不妨她手掌突然蜷曲,指甲在他掌心颳了一下,猶如一隻小貓在他心頭撓了一下,楊鐸不是沒有這樣握過別的姬妾,可這種感覺卻還是第一次有。他略定了定神,又開口說道:“這個故事載於野史,做不得準,只好當成個故事聽聽吧。不過你知道,曹魏晚期,上層的政治鬥爭異常激烈,我猜測,這個婦女是別人派到鍾繇身邊的眼線,卻被鍾繇發現了,殺了她,對外又不好明說,只能假借女鬼之名了。”
林秀蓮聽他如此解釋,禁不住更生心寒,壓下心中驚悸,輕聲道:“王爺說的極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