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天又陰了起來,憋了一天沒有下,夜間終於飄起了雪珠子。
幾日前楊鐸就與林秀蓮商議着元宵節要帶她去逛燈會,所以早起推開門看見滿院子白茫茫一片,檐角猶有鵝毛般大小的雪片紛紛而落,林秀蓮覺得十分掃興,慢吞吞踱回臥房裡,咕噥道:“雪下起來燈市該蕭條了。”
往年宮中元宵節都會有宴飲慶典,今年卻都一切從簡了,不復往年的繁華景象。雖然出了小皇子喪期,不忌宴飲,可是年內武明照圈佔皇莊一案鬧得宮裡宮外都人心浮動,皇上一直病着,太后身上也不爽快,各位主子都沒心情,底下的奴才們就是想熱鬧也沒處熱鬧,雖然宮中也擺了鰲山燈海,可是一場大雪落下,那些鰲山燈海益發襯得整個宮城都寥落了。
楊鐸一早要去承德殿給皇上請安,因爲是元宵節,爲示隆重,要穿皮弁服覲見,這套冠服穿起來複雜,張茂林親自服侍他穿戴,林秀蓮進來時,張茂林正弓着腰給他整理腰間的綬帶。
大紅的袍子益發襯得楊鐸面若冠玉,神采飛揚。林秀蓮挑了簾子進來,抱怨了那一句,就只管呆呆的看着他。
楊鐸好笑道:“我臉上有花燈嗎?”
林秀蓮抿着嘴一笑,“你穿紅色倒是蠻好看,可惜。”因爲看見張茂林在側,那後半句就沒說出來了。
楊鐸好奇道:“可惜什麼?”
林秀蓮見張茂林給他理好了綬帶,就推着他向外去,“你快進宮吧,等回來我再告訴你。”
楊鐸也想早些完事兒早些回來,也不與林秀蓮再歪纏,說道:“你先讓他們把你出去要穿的衣裳找出來。”說着匆匆出門去了。
林秀蓮的衣物如今所剩並不多,晚隱居一把火燒了多半,雖然在晚隱居着火前她搬來文杏堂住,帶了些衣裳一些過來,可是後來又去陽臺山住了些日子,在陽臺山上遇險,又遺失了許多。如今所有不過是幾件家常換洗的。
這次從陽臺山回來,帶去的那些人都遇害了,少數幾個未死的也都是重傷。故而楊鐸又指派了個叫做露露的小宮人給林秀蓮使喚。露露年紀小,不似先前服侍林秀蓮的小七小九兩人那般拘束,性子活潑些,林秀蓮倒是對她頗有好感。
送走了晉王,露露就忙忙的替林秀蓮尋出門要穿的衣裳,披風,暖耳,羊皮小靴都捧了出來。
林秀蓮嫌那暖耳樣子醜,不肯戴,露露就說:“王妃容奴婢去尋一件有帽子的氅衣吧。”
林秀蓮道:“也好。”
露露不多時捧了件大紅織金緞襯銀鼠皮的氅衣給林秀蓮,林秀蓮見那針腳綿密整齊,毛峰晶瑩若霜雪,雖然不甚喜歡大紅色,可看這件氅衣色彩搭配的若雪壓紅梅,不由得就喜歡上了,披在身上試了試,大小正合適。
楊鐸一直到午後纔回來,回來後匆匆換了衣裳,就攜了林秀蓮登車出宮去逛燈市了。
雖然是元宵節,可是突逢大雪,街衢泥濘,行人蕭條,燈會遠不及往年熱鬧,林秀蓮坐在馬車裡,懷裡抱着個小巧的手爐,一邊隔着簾子瞟幾眼街上的景緻,一邊與楊鐸閒聊。
“過了元宵節我們就回太原了吧?”
楊鐸道:“今天進宮給皇上請安,皇上的意思是讓我等春祭過後再回太原。”
林秀蓮好奇道:“我聽說春祭是立春那天皇上帶領百官去狩獵,把獵取的野獸拿來祭祀天地,祈求一年都能夠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楊鐸道:“是啊,元宵節後很快就是立春了。今年仍舊是在陽臺山西的皇家獵場狩獵,爲時三日,到時候帶你一起去見識一下。”
林秀蓮對於狩獵自然沒多大興趣,不過出去踏春遊玩的興致倒是有,她心裡思量着另外一件事,一時默默不語。
楊鐸笑着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又想什麼呢?”
林秀蓮怔了怔,問道:“那你打算何時接程小姐過府?”
楊鐸道:“去狩獵前吧。”
林秀蓮默默點了下頭,臉上的笑早都沒了,神色有些呆呆的。
楊鐸明白她的心思,伸手攬她入懷,在她耳邊柔聲說道:“今日是出來高興的,那些事莫要再想了。”
林秀蓮不忍拂了楊鐸興致,伏在他懷裡輕輕“恩”了一聲。
出了東華門,路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待到燈市,始覺熱鬧熙攘。市口的鰲山燈火輝煌,遊人走過,都駐足賞看。林秀蓮覺得好玩,伏在車窗口,隔着簾子貪看街上燈火。
楊鐸命趕車的內管停車,攜着林秀蓮下了馬車,走向燈市,隨行的內官遠遠的綴在後面,時刻保護晉王與王妃的安全。
燈市上千萬盞燈若火樹銀花般綻放,雪仍舊紛紛揚揚,燈火映襯得天地若七彩琉璃般美輪美奐。
楊鐸護着林秀蓮在行人中穿梭而過,走到一個小攤兒前頭,林秀蓮見那小販賣的有兔子燈,笑着拉了拉楊鐸衣袖,“我們買個花燈吧。”
楊鐸亦覺得這個小攤兒前掛出來的花燈樣式別緻,笑問林秀蓮,“你喜歡那一個?”
林秀蓮幼時喜歡兔子燈,因爲可以拖在地上玩兒,所以剛纔是被這個小販賣的兔子燈所吸引,此刻仔細一看,覺得那些海棠燈,蓮花燈,蛺蝶燈每一個都做的玲瓏可愛,拿拿這個,瞧瞧那個,都覺愛不釋手,最後挑了個小巧的鯉魚燈提溜在手中。
楊鐸亦覺得這個鯉魚燈樣式精巧,讚了一聲,又問道:“不再多看看嗎?”
林秀蓮搖了搖頭。
今年元宵節恰好下了雪,出來逛燈會的人不比往年,生意自然差些,小販見楊鐸與林秀蓮衣飾華貴,尋思着是遇見了貴人,原本指望可多賣些花燈出去,不料林秀蓮只要了一盞,就不再挑選了。遂悻悻的接過楊鐸遞上去的銀子錢,順手塞進荷包裡。
林秀蓮見遠處街角一個攤位前擠了很多人,不知道有何熱鬧,指着那邊道:“我們去那裡看看吧。”
楊鐸一邊說好,一邊吩咐身旁跟着的小內管幾句話,攜着林秀蓮去了。
楊鐸忽然想起一句話,笑問林秀蓮:“你早晨看見我穿皮弁服時說了句可惜,現在可告訴我緣故了吧?”
林秀蓮臉上一紅,輕聲道:“我不想說了。”
楊鐸看林秀蓮神情,那裡肯依,非要窮根究底,“你若是不告訴我,我就要——”
林秀蓮停下腳步笑睨着他問道:“你要怎麼?”
楊鐸臉上的笑卻淡去了,神色淡淡的。林秀蓮好生詫異,隨着楊鐸的目光望去,卻見幾步外,一人正大步走來,林秀蓮的心禁不住慢跳了幾拍,神色亦變得怔怔的。
杜紫英穿着一襲月白道袍,病後初愈,精神雖好,氣色卻很差,人也瘦了許多,手中提着個兔子燈,在人流中走來,顯得極卓爾不羣,儒雅靜氣。
他剛要向楊鐸行禮,楊鐸已先開口了,“我也是微服出來,不用多禮。”語氣淡漠,顯得有些疏遠,目光在他手中的兔子燈上的停留了片刻。
楊鐸半籠着手臂,在遊人中隔開一個小小的空間,緊緊把林秀蓮護在身畔。杜紫英目光在林秀蓮身上稍稍停留,亦看了眼她手中那盞鯉魚燈,神色不知道怎地忽然變得有些落寞,他移開目光,復又微笑起來,抱拳向楊鐸與林秀蓮各行了一禮,“京中的燈會果然很熱鬧。”
楊鐸略點了下頭算作回禮,淡然一笑,沒有要再開口的意思。
林秀蓮腹中千言萬語,可是楊鐸在身邊,她一個字也不能說。那****被楊鐸從山谷中救回去後,調養了多日身體才恢復,杜紫英傷的極重,醫治起來自然更麻煩,她爲杜紫英擔心,卻不能問,也不敢問,這些天她表面上若無其事,心裡其實每日都不得安寧。不過這會看見杜紫英好好的站在自己面前,心中懸着的石頭總算落了下去。欲言又止後,臉上露出的事欣慰釋然的笑意,亦輕點了下頭,算作回禮。
楊鐸把林秀蓮的神色變化盡收在眼底,不動聲色的牽着她的手向對面街角走去,眼底卻有黑潮涌動。
林秀蓮覺出楊鐸的不悅,心虛的陪着笑說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可惜什麼嗎?”
楊鐸含笑扭過頭望着林秀蓮,“你肯告訴我了?”
林秀蓮覺得楊鐸臉上雖然在笑,可心裡似乎一點都不高興,忙又討好的衝他一笑,“我是可惜洞房花燭夜,沒見到你穿紅袍的樣子。”
楊鐸臉上的笑淡去,眼中卻露出笑意,“這個可不算可惜。”
林秀蓮不解,“爲什麼?”
楊鐸道:“成婚時的袞冕是青衣,只有民間百姓纔會穿紅袍。”
林秀蓮瞪了楊鐸一眼,嬌嗔薄怒道:“不管是紅袍還是青衣,你都欠我一個洞房花燭夜。”
楊鐸笑攬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今晚回去補給你吧?”
林秀蓮恨得牙癢癢,氣笑的推了楊鐸一把,楊鐸卻益發摟得她緊了。
隔着車水馬龍,杜紫英站在一盞蓮花燈下,望着楊鐸與林秀蓮的方向,意興闌珊,神色極落寞。雖然心裡知道不該做更多的奢想,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做到是另外一回事。
..今天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