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北京最是秋高氣爽,文杏堂那一帶的銀杏木葉都黃了,映襯着瓦藍若琉璃盞的天空,紅牆綠瓦,色彩鮮豔至極。夏日裡的濃綠還讓人有所期待,期待秋的金光。可是秋天過後,便只剩下每況愈下的,木葉凋零,萬物蕭瑟。
太后娘娘在太液池畔漫步,林秀蓮與阿元隨在太后的身畔。
行至一處鄰水的軒閣中,四周槅扇大開,視野也極開闊,這裡卻是在原來晩隱居的舊址上修建起來的。太后揀了靠窗的一張椅子坐了,向林秀蓮道:“再有一個月你入宮也有一年了。”
林秀蓮近來又清瘦了許多,因爲瘦,臉色也格外的蒼白,一雙翦水秋瞳便益發顯得大,“是。”
太后衝阿元擺了擺手,阿元會意,帶着一干宮人內官都退了出去。太后指了指一側的一張椅子,“坐吧。”
林秀蓮道:“謝太后娘娘賜座。”卻揀了離太后極遠處靠下首的一張椅子坐了。
太后把玩着手中一串珠子,嘆息道:“你第一次去安禧宮給我請安,便是這般訥訥的,性子一點都不討巧。如今一年時間過去了,難得是你性子沒變。”
林秀蓮不知道該如何答言,只好道:“是。”
太后又道:“當初我對你苛刻了些,你心裡定然在想我是怎麼得罪了這個老妖婆,惹得她平白打了我一頓板子吧?”
林秀蓮仍舊垂着雙眸,搖頭道:“不敢。”
太后笑了一聲,冷然道:“你就是真在心裡罵我老妖婆也沒什麼,從前在宮裡,那些人在背地裡是如何說我的我都知道,無非就是說我恃寵而驕,性情乖張,賞罰無度。其實當初爲難你,也不爲別的,就爲你姓林,好不容易去了個跋扈張揚的林錦雲,卻又來了個你,都是太皇太后安排的,那時我們母子無力自保,只能由着太皇太后折騰,所以我是真的不喜歡你。自然,也是爲了做給武太后看的,在那兩個婦人之間圖生存,可當真是一門學問呢。”
林秀蓮沒有做聲,面上仍舊沒什麼表情,說好聽點是淡然,說難聽點就是冷漠了。心裡尋思着,大約楊鐸的性子一多半是隨了太后娘娘的。
太后眺望着波瀾不興的太液湖水,忽然語調一轉,向林秀蓮道:“我只當你跟楊鐸之間的誤會都掰扯清楚了,不曾想卻是愈演愈烈,他近來的荒唐舉動你大約也都聽說了,說說看,在你心裡,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林秀蓮仍舊沒有做聲,垂着眼眸,雙手縮在衣袖裡面。
太后臉上顯出幾分不耐煩,“又沒有旁人,我今日來找你,就是想給你們兩個說和說和,心裡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吧。”
林秀蓮沉默了一會,慢慢擡起頭來,卻似乎又沒在看太后,“太后若是早些日子來問妾身,妾身恐怕真的無法回答。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剛入王府的時候,我確實爲王爺的氣度風采還有才學折服,久而久之,心生愛慕。可是中間有太多事兒,比如他令張茂林火燒晩隱居,比如把我送去陽臺山,時至今日,我也不可能不恨他,雖然他最初的出發點是爲了我好,但是也不能說他完全是爲了我啊,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更是爲了他自己,因爲我是林家的人,因爲他不相信我。愛裡面若是摻雜了猜忌,隱瞞,就不再是愛了吧?他給不了我要的溫暖與全部,我也不願意再勉強。其實我們早該了斷的,拖到今日,不過是因爲我還有些私念,想借他之力達成那些心願,現在那些私念也都有了了斷,我跟他再沒有相互利用的地方,彼此也是時候了斷了。現在想想,我們兩個之間一直都是在利用彼此吧。”林秀蓮說罷,不覺苦笑起來。
太后亦苦笑着,望着湖面久久沒有說話,良久後才轉過臉來望着林秀蓮,異常認真的道:“按理說這話不該我來問你,可是誰讓我是他母妃呢。你跟楊鐸他,真的就不能重歸於好了嗎?你知道的,他一直虛懸皇后之位待你。”
林秀蓮決然的搖頭,“不能。”
太后苦笑着感慨道:“你倒是不拖泥帶水。”太后又坐了一會兒,扶着欄杆站起身來便欲離去。
林秀蓮從袖底抽出一張契約,上前交到太后手中,“這裡面是三百萬兩銀子的兌票,拿到京中任何一家銀號均可匯兌,麻煩太后轉呈皇上,林家也算是元氣大傷了,求皇上能給他們一個退路。”
太后接過那張兌票,打量着林秀蓮,卻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
(轉)
這日楊鐸一早便去上朝,散朝後便直接回書房批摺子。
太后娘娘忽然擺駕承德殿,讓承德殿上下的宮人太監們着實慌亂了一陣子。
趙六兒引着太后娘娘徑直走進楊鐸的書房裡,太后衝趙六兒示意,趙六兒忙領着書房裡侍立的所有宮人內官退了出去,大門在外關上。
楊鐸起身迎了過去,“母后怎麼來了?”
楊鐸明顯削瘦了許多,眸色深沉卻無光彩,脣上青黑的胡茬更給暗沉的面色增加了幾分粗狂悍厲。
太后打量着楊鐸,從袖底抽出林秀蓮讓她轉呈的那張匯票,“林秀蓮給你的。”
楊鐸接過,打開看了一眼,順手壓在了書案上一塊玉石鎮紙下,面色也沒什麼變化,淡淡問道:“母后去了西苑?”
太后略點了下頭,看見她命趙六兒拿來的那一盆水仙供在楊鐸書案一側的楠木高腳几上,太后眼中明亮了幾分,“文杏堂的銀杏黃了,如今正是好看呢。”
楊鐸沒有答言,默了一瞬,走到一旁倒了一盞茶水端給太后,“母后請用茶。”
太后接過茶水喝了一口,打量着楊鐸道:“你想通了?”
楊鐸苦笑道:“是,只是還放不下,近來讓母后擔心了,兒臣很慚愧。”
太后若有所思道:“她雖然口口聲聲說恨你,可是我想她應該還是愛着你的,只是又愛又恨的,任誰也受不了那個煎熬。”
楊鐸眼中微微一亮,繼而又暗淡下去。
太后又道:“她想讓你給林家留條活路。”
楊鐸略點了下頭。靜默了一瞬後,對太妃說道:“母后,我想走一趟北海。”
杜紫英與丁零人作戰時遇到雪崩的事情太后也聽說了,她微微覺得有些奇怪,“不是說杜紫英與丁零的精銳同歸於盡了嗎?這樣的話丁零人今年應該組織不起來更爲有力的進攻了。”
楊鐸道:“母后所言不錯,不過正因爲杜紫英死了,北海軍中沒得力之人,兒臣纔打算去看看。北地連年戰禍不斷,拖累得國庫空虛,朝廷沒有餘錢。兒臣覺得北地一直不得太平,許是武元訓當初鎮守北海時壓根就沒有盡過全力,母后想啊,每年都有戰爭,那每年都可以從國庫支取錢糧,若是不打仗了,一方面朝廷對他們的依賴少了,他們在朝中權利便相應的會有所縮減,另一方面他們能從國庫拿到的錢糧也少了。”
太后思量一瞬,點頭道:“你說很對,先帝跟你皇兄只怕都被武元訓給矇騙了。你既然決定了,打算何時動身?”
楊鐸顯然早已計劃好了,說道:“月底之前吧,越往後拖北邊越冷,路上也更加難行。”
太后道:“那朝政呢?”
楊鐸道:“我朝規矩,後宮有四個妃位,如今只有三人,我打算這兩日就晉張嬪爲妃,居四妃之首,朝中都是些見風使陀之輩,這樣一來,張靜業在東南重建水師便會少了很多阻力。只要東南無虞,餘下的事情便皆不足慮,交由周紹陽這個內閣首輔便可料理得清楚。”
太后又喝了口茶水,把杯子放回一旁的茶几上,“你這樣安排很妥當。只是有一件事,那個程小姐好歹也是你師傅程綸的女兒,你待她似乎過於刻薄了。”
楊鐸眸子中閃過一絲厭惡的神色,“她若不是程師傅的女兒,我早不會留她活到今日了。”
太后詫異道:“她做了什麼事兒惹得你如此厭惡?”
楊鐸不屑於說,道:“她很喜歡自作聰明。”
太后看楊鐸不肯說明緣故,便也不再追問,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道:“我恍惚聽張進跟阿元說,張靜業的妹子摔折了腿,是她搞的鬼?”太后尋思着程書瑤得罪楊鐸應該是與林秀蓮有關係,若是僅僅因爲一個張嬪,楊鐸也不會如此厭惡她,只是楊鐸不肯說,太后也不便多問。
楊鐸略點了下頭。
太后想了想,給楊鐸分析道:“程綸雖然致仕多年,可是朝中很多官員都是他的學生,他如今又有天子帝師的名頭,那些人很是巴結他呢,不管你怎麼厭惡程小姐,該照顧的情面也是要照顧。”
楊鐸冷聲道:“若不是爲了這個,她把張嬪從假山上推下去的事情我就不會按下不不追究了。母后放心吧,她自己做的事兒,自己心裡清楚,我也敲打過她了,晾她也不敢再鬧事兒。再說程綸不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他自己女兒理虧在先,就算程書瑤鼓動他,他也不會跟着胡攪蠻纏的。”
太后注視着楊鐸,忽然欣慰的一笑,道:“你果然是長大了,什麼時候都能打理的井井有條。以後你的事兒我也不用操心了,可安享晚年了。擾了你這麼久,我也該回來,你繼續批摺子吧。”
楊鐸心中滋味卻十分複雜,他匆匆掩飾掉複雜的情緒,微笑道:“兒臣送母妃回去吧,忙了一早晨,也有些累了,其實是想母妃宮裡的點心了。”
太后笑着把手遞到楊鐸手中,楊鐸扶着太后緩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