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兒瑟瑟吹過,空氣中瀰漫着大火熄滅後難聞的殘煙氣息,老人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已到了房頂之上,天空只撂下一句話,“吾事已成,汝等師父不久便歸。須按吾所傳之法,莫要懈怠,早晚習武不輟。待機緣到時,你吾祖孫再……會……”
在衆小兒不捨的哭聲中,聲音漸行漸遠,人早已不見身影。等老夫人率衆婦急忙從屋內趕出時,二人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而肖愚則早已在老人告辭前,便帶着一腔失望之情,悄然消失在黑暗中。人家這是不想讓班家報恩哪,老夫人含着熱淚,帶着全家人,向着二人消逝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頭謝了恩!
身在西域的班超,這一驚天大案的消息,只到他帶着漢使團到了鄯善國後,才先後接到中郎將鄭衆、權魚夫人曼陀葉分別從敦煌郡和雒陽派驛吏送給他的密函,他才釋然。尤其是曼陀葉提到,是一個持淳于薊玉佩的老者和一個嘴脣上長痣的壯士與侍中廬高手、世子、劍客一起,擊殺了死士,保住了班家。
曼陀葉一再叮囑,“賢弟身在江湖,務要找到恩人,班府、魚府將傾情重謝之!”
班超聞是持淳于薊玉佩之人,已隱約猜到是誰。可那個脣上有痣的壯士,卻不知來自何方。但班超此時已顧不上這些,此時漢軍仍在蒲類國休養生息,輕傷士卒逐漸恢復,而重傷、尤其是凍傷士卒又死數百人。僅別部重傷的五百餘人中,便又有三百餘人不治而亡,令班超痛不欲生!
形勢依然在急劇變化,波紹的外刺營斥侯從焉耆國傳回信息,石舂已帶着兩個神秘人物來到焉耆國王治南河城,呼衍獗即將向鄯善國派出使團。這消息令竇固不敢繼續在疏榆谷舔傷口了,他決定迅速率領大軍重新翻越白山,進入伊吾廬綠洲,迅速擇將向鄯善國派出漢朝使團!
而出使人選,他早已有了腹算,別部班超是不二人選!
……
白山頂上的雪洞內,洞內陡然坍塌,巨大的衝擊力讓洞穴口突然斫開,洞口在慢慢擴大,終於,兩個蓬頭垢面的冰人鑽出洞穴。他們衣衫襤褸,頭髮上、眉毛上都結着冰,身上傷痕累累,結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冰痂。
峽谷內白雪皚皚,陽光刺眼。兩人閉目良久,挪進士卒建成的冰窩內,好不容易鑽木點起篝火,烤乾衣服。只到此時,他們纔有了人的模樣。原來,這兩人正是北匈奴南呼衍部王子胥皋手下的兩名大將呴黎壺和眴第。
他們受命帶二支三十餘人的輕騎小隊,追蹤漢軍奸細,結果,卻被班超騙進了這個千年冰洞內。冰洞裡面全是千年、萬年堅冰,堅硬異常,僅有一洞可迂迴穿越到山南。胡焰爲匪時,曾經以此爲藏身地,躲過匈奴追剿。呴黎壺和眴第帶着小隊追蹤班超的斥候小隊進入洞內後,班超等人將南面洞口封死,而胡焰等則將山巒北面峽谷內的洞口也用冰雪牢牢堵死。結果,近七十人的南呼衍部精悍士卒有的被洞頂墜落的石頭、冰塊砸死,其餘全部在洞穴內凍餓而亡。
整整兩個月時間,呴黎壺和眴第果然不同尋常,愣是硬撐了下來。他們靠過人的體能和頑強的意志,靠食士卒們被凍成堅冰一般的屍肉果腹,日夜鑿冰不止,終於頑強地逃出生天。只到晚上天黑後光線暗淡下來,他們纔敢偷偷爬下雪山,進入伊吾綠洲。兩人鑽進山腳下的一座氈房,並迅速控制了氈房內的塞人牧民一家七口。
兩人從塞人口中得知,呼衍王已經戰敗,漢軍控制了伊吾綠洲和疏榆谷。兩人對視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斬殺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和兩個男孩。在暗無天日的洞穴內靠噬屍肉、啃冰雪整整熬了二個多月,此刻他們已經變成了真正的魔鬼、野獸。男人被殺死後,一老兩小三個女人又含着淚爲他們製作夜食,並服侍他們痛痛快快地飽餐一頓。接着,他們開始毫無人性地持續摧殘三個女人,最終在她們奄奄一息時殘忍地一一殺死。
他們蒐羅了肉脯、奶酷和少量的慄米,找到幾隻水囊灌上水,再換上塞人胡服,將圍欄內兩匹老馬紮好鞍籠銜轡,便策馬悄然離開綠洲。
伊吾綠洲到處都是漢軍,他們不敢亂走。呼衍王全軍戰敗,而他們僅餘自己兩人,更不敢向西投奔南呼衍部的西域都尉府。按匈奴軍律,兩人丟失全部軍卒獨自歸來,是要被處以亂馬碾死重刑的。綠洲上絕沒有存身之地,只有做山匪或沙匪纔有一線生機。他們沒有絲毫猶豫,便在夜色中一路向南,向沙漠深處馳去……
……
竇固離開疏榆谷時,蒲類城僅留下吐璺王子監國,霜刺也按照竇固令,帶着黑稗、金慄、伊蘭,隨大軍翻越白山進入伊吾綠洲。
這一年是閏年(注:漢明帝永平16年是閏三月),按照往常年份現在已經進入四月門檻,大軍出了南山口時,大戰雖然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積雪卻並未開始消融,綠洲內依然一片狼籍,呼衍王的大營內被焚燬的營柵殘柱和灰燼觸目驚心,時時提醒着人們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慘烈的大戰,多少生命在這場絞肉機一般的血腥大戰中消亡。大軍進入疏榆谷期間,輜重營五千名役夫留下二千人,一直牢牢把守在這裡,並剿滅了躲藏在周邊的數百名殘兵遊勇。此時,這兩千役夫便一齊歸建,同返伊吾廬。
班超的別部行軍序列在永元的拋車營之前,在山巔澗道十二名刑卒的陣亡之地,已經建起十二座新墳。那還是奪取疏榆谷後,胡焰曾派出一隊刑卒,挖開冰雪,在澗道邊的松林下挖開深坑,伐大木,制棺槨,掘深坑,重新掩埋了殉國烈士。此時隊列沒有停頓,但所有刑卒路過時,均在馬上俯首向烈士們誌哀!所有人都念着他們的好,如果不是這十二名勇士助司馬偵得敵情,白山大戰漢軍還不知要多死多少人馬!
大軍在伊吾廬鎮守使署吏民的歡迎下,逐一進入伊吾城城北大營。竇固沒有召見早已隱藏在伊吾廬的權魚,而是在中軍大帳內迅速升帳,正式召見功勳卓著的伊吾都尉歙渠和夫人麥香,並迅速安排好設立宜禾都尉府、擇將留守白山等一系列重大事宜。
鼓樂聲中,國王霜刺、王妃黑稗帶着兩位公主東向坐,都尉耿忠西向坐,將領們均在帳下站在兩列,歙渠和麥香戰戰兢兢地來到將校們的後面,一時不知該站哪。別部除了主將班超外,便只有副將淳于薊有資格參與帳議。此時淳于薊見歙渠和麥香窘迫,便主動招招手,他倆便擠過去,與淳于薊站立一起。
班超、趙統、莊曾三人都專程走過來,與歙渠和麥香抱拳致禮,然後又如劫後重生一般,互致問候,引得帳內衆將都紛紛掉頭觀看。
等鼓樂聲一停,班超、趙統、莊曾趕緊站回自己位置。渠耆已出列抱拳道,“稟都尉,渠耆以爲此離車師前國不遠。大軍宜挾大勝之威,一鼓而下交河城。渠耆願爲先鋒!”
孫喆、曹錢等將校也都一一請戰,衆將求戰心切,吵吵嚷嚷,甫一升帳便偏離了主題。於是,班超回首看一眼站在後排末尾的歙渠和麥香,便出列稟道,“稟都尉,伊吾都尉歙渠夫婦二人一直堅守伊吾廬城,與車師使者有接觸。是否打車師前國,末將以爲可聽聽歙渠、麥香意下如何!”
班超言畢,耿忠點點頭,衆將除趙統外都向後列觀望,想看看這個蒲類將領是不是象霜刺一樣的“猿猴”。歙渠、麥香出列,從隊列後面走向堂中,向竇固行稽首大禮。與霜刺不同,歙渠是一個帥氣挺拔的塞人將領。衆將看着麥香一身甲服,腰掛佩劍,款款走到堂中行禮,便隱隱傳出一片驚豔之聲。在衆將火辣辣的目光下,麥香行禮畢落落大方地站在丈夫身邊,扶劍而立。
“稟都尉,小將以爲不能討之。”歙渠躬身抱拳,斷然道,“吾軍奪伊吾廬城與城北大營後,西域都尉呼衍獗、焉耆名將石亀曾率五千騎襲伊吾,爲趙將軍設弩兵陣擊退,後便再未敢妄動。別部在疏榆谷大戰後三天,車師後國國王安得便派大都尉涿櫝出使伊吾,言車師兩國願與大漢修好,絕不與大漢爲敵……吾雖知其欲兩面取巧,然還是答應其請求……”
竇固看着這對年輕將領,心裡一陣驚喜。歙渠年輕剽悍、目光炯炯、留着一圈漂亮的連腮鬍鬚,朝氣勃勃。而年輕貌美的麥香,一身甲服令她英姿颯爽。竇固用欣賞的目光看一眼班超,識人、用將是爲將者的看家本領,竇融老大人、左車師父當年悉心傳授,到底未看錯人!
竇固更知道歙渠雖然說得輕鬆,絕口不提夫妻二人防守伊吾城功績,其實這段時間頂着天大的壓力,這小夫妻倆一定過得十分艱難。他直視着歙渠和麥香,能妥善處置車師國事務,能令伊吾廬吏民同仇敵愾,現在的蒲類國不正需要這樣的守將嗎?霜刺有歙渠相助,令他對班師後的白山防務心稍安了些。
這小夫妻二人分工明確,男主軍事女主民事,歙渠稟報完軍情,麥香又稟報了伊吾廬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