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寒菸便宿在顬罕阿母的草棚中,聽老嫗講述自己部族的過往。
原來,顬罕一族原是遙遠的大夏國塞民。大月氏侵吞大夏時,大夏國戰火紛飛,顬罕阿翁當時是酋長,便舉族順着赤水河穿越外阿賴山脈(注:不知此山東漢時何名)東徙。他們拖家帶口逃離大夏,跋山涉水來到蔥嶺之上,先在鳥飛谷荒原上紮下根來。漢朝光武年間,疏勒國擊破休循國、捐毒國後,他們成了疏勒國國民,便遷徙到捐毒谷,以放牧爲生。
今年初,老酋長病故,顬罕當了酋長。當時漢使團剛剛下了盤橐城,疏勒國驟然復國,左相寒菸、右相權魚鼓勵天下游民墾荒,顬罕心便動了,想帶族人也在烏即城邊荒原墾荒。可烏即州地處大山之中,天高皇帝遠,漢使墾荒新政根本得不到實行,部族遭受到烏即貴族殘酷打壓,族中被處死數十青壯年男子,部分牧民成爲烏即牧主奴隸。
部族在烏即城呆不下去了,於是顬罕便率領族人逃離捐毒谷,輾轉來到地域廣大的北嶺州,不想在此墾荒卻再一次遭難,部族再受重創。老人很信任寒菸,最後她反反覆覆地說着一句話,“再走不動了,本已陷死地,幸得得公主做主,吾部族便在北嶺生根了。族中男女自能張弦起,便皆是漢使麾下國兵……”
夜深後,她象拍着自己的娃兒一樣,爲寒菸唱起兒歌,“天黑了,蟲兒叫,狼兒兔兒睡着了,黑青稞芒燕麥堆成山哪,阿兄夜間歸呀,又打回了兩隻鹿……”
歌聲在暗夜中隨着清風傳遍慘淡的村落,寒菸在老婦的歌聲中沉入夢鄉。顬罕卻抱着弓與當值的國兵一起,在寒風中警惕地爲左相站崗放哨!
數日後,一座座嶄新的簡易茅屋、圍欄一一建起。一座新的村落便漸漸有了模樣,部民們揚眉吐氣,小村落充滿了生機。
但卻有一戶無論如何也不原遷進新居。那是在原村落的斷垣殘壁間,在村落最西邊的山腳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倒塌了一半的茅屋,一個二十餘歲的婦人安靜地坐在茅棚前一動不動。她目光呆滯,遙望着不遠處三座新壘起的新墳,似乎在等待着丈夫和孩子們歸來。
寒菸來到時,婦人正在孤寂地傻笑,嘴裡還唸唸有詞。
顬罕老淚縱橫,“稟報公主,此吾兒媳。吾有三子,兩個死在舊國,只留下兩個孫兒。僅一兒顬春隨吾東來數百里,到疏勒國北嶺州墾荒。可前日一戰,吾兒父子三人均爲查術辰所害,媳已瘋顛,間隙發作時便如此模樣,何其慘也……”
族人無不悲傷,受盡國破國亡之苦的寒菸聞之感同身受,早淚如泉涌。她蹲在婦人面前,見婦人氈帽下眉清目秀,卻雙目無神,只是死死盯着遠處的那三摶黃土,嘴裡翻來覆去念叨着一個字“春——春——春——”
寒菸的心在顫抖着,同樣的遭遇令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站起身對顬罕道,“墾田監不必難過,漢使團有神醫,此婦吾帶去盤橐城調理罷!”
寒菸將婦人帶回盤橐城後便與自己住在一院,悉心關照。
這是一個乾乾淨淨、心靈手巧的村婦,每當臆病發作時,她只是靜靜地呆在一隅,動也不動。可未發作時,她將院落收拾得井井有條。後在馬翼曦的藥石調理下,婦人到新年之前便慢慢康復了。但寒菸卻已經離不開她,便將其起名爲憶春,讓她當了漢苑的管家,領着衆侍婢照顧班超和漢苑衆將的日常生活。
仲夏賞月後,班超將新政的推行完全交給國王忠與左相寒菸負責,他自已一直坐陣在盤橐城。
《墾荒令》、《禁椎令》和《軍功令》剛頒行全國的第二天,班超便接到權鴣、沙荑從莎車城派鐵勒、鐵陀兄弟二人爲密使,分頭而行,送來的十萬火急的驛報。
“焉澠已至莎車,隱王弟齊枂府中,所爲不詳!”
當時班超、紀蒿正在漢使府的蔥嶺堂上接見各國使節。事關重大,胡焰便親自將密函呈了上來。班超談笑風生間瞅了一眼,便很隨意地將羊皮書掖進袖中。
雖然班超面不改色,身旁的紀蒿第一感覺便是,焉澠這女魔頭定然現形了!
七月大戰之後,尉頭國北匈奴人擁立的新國王巨駍悄悄從尉頭谷(注:即今託什幹河谷)潛來盤橐城修好,莎車國王齊黎因自己生病,則派王妃赤玊代表自己來出使疏勒國,向漢使府稟報莎車國情況。此時康居國、大宛國已經脫離貴霜帝國統治,這兩國與烏孫國一起同時派來使者,共敬獻良馬九十匹。
而大月氏國則敬獻條支美豔歌伎二十人,這可是色藝雙佳的胡姬,美豔風騷,能歌善舞,風情可人。紀蒿靈機一動,便在盤橐城內新建疏勒國國家樂坊——盤橐樂苑,命歌伎排練大節目,在節日、喜慶之時表演助興。當然,樂苑也商演,如果豪商巨賈想包場,樂苑會收取一定演出費用!
送各國使者歸國後,外事終於應付過去了,班秉、班騶便揭開蔥嶺堂中間的大沙盤上蓋着的大絹布,班超便手拿沙荑的密函,趴在大沙盤上琢磨開焉澠的動向。莎車國王妃赤玊這一次送來了整整一百萬錢,送別她時,紀蒿還贈了整整二十匹素帛、兩匹織錦,弄得中軍衆將心疼不已。
正在這時,紀蒿一身紅色襦裙,飄逸窈窕,她剛想走出蔥嶺堂去隔壁的市尉府院內,班超卻叫住了她。
“回來,汝手怎樣了?”
紀蒿不敢看班超眼睛,她心裡有些慌張,便應付道,“哦快好了,不礙事……”她以爲班超要爲那二十匹素帛、兩匹織錦和她理論,便很無奈地坐到自己案後。
又怕他要看自己傷手,便趕緊推託,還將傷手藏匿到衣紅色的衣裾下。
本來她比寒菸幸運,傷口可口得很好。但是總是發脹、疼,手腕處傷口內還有一小塊總是流黃水。她一直不當回事,一拖再拖,可馬神仙卻十分緊張,便告訴了班超。於是她只得允馬神仙用手術刀切開未可口處,沒想到裡面是一包白色的膿塊。原來,矛刃上、箭簇上都有微毒。
重新做手術後,現在傷口癒合得不錯。
現在兩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奇妙的變化,從紀蒿來到疏勒國開始,班超再未吼過她,甚至連臉都沒有黑過。去年底二戰于闐和剛剛過去的七月大戰,紀蒿獨擋一面功不可沒,漢使團的商尉府更是成了搖錢樹,她已經深受班超和中軍衆將倚重。
可兩人畢竟還有一層“夫妻”關係,他們單獨在一起時更象兄妹,雖然互相關愛,可一付彬彬有禮、公事公辦的樣兒,其實十分尷尬,連目光都互相躲閃着從不對視。
班超將沙荑的密函遞與她,紀蒿看完便起身端着裹着白麻布的左手走到沙盤前,“大使,吾以爲焉澠非爲齊黎而來!”
“說說理由……”
見班超蹙眉在認真聽,她才又道,“漢使團進入西域後三戰三捷,竇固都尉又即將北征,齊黎乃西域梟雄,心存稱霸蔥嶺以東、沙海南北志向,此時絕非謀反之機,他斷然不會聽從焉澠策動而反漢,他更不敢在此時與漢使團爲敵。吾以爲焉澠南下定然另有要務……”
“另有要務……有道理,能是什麼要務呢?”班超頻頻點頭,陷入思索,既似問紀蒿、又是自言自語,“焉澠曾經通使西域各國,或與疏勒各州、各貴族都有過接觸,只是她會盯着哪裡?”
勒丘州州長兼州尉田寰是一員戰將,出身權魚門客,又是于闐國韓苑的大將,是吳英麾下最得力的沙匪,焉澠決然不敢去策反他,那是找死。烏即州州長兼州尉桃忒乃擊中胡侯番辰家將,番辰現在盤橐城,桃忒不敢擅動。唯有楨中州的州長兼州尉虺吾,原爲依耐國貴族,素有稱霸崑崙山南北志向,又是國王忠親信。
想到這裡,班超將目光牢牢盯着楨中城。
“大使,吾到無屠置走一趟罷——”紀蒿見狀已經明白班超意圖。
她看着沙盤道,“楨中國地域廣闊,南面便是蔥嶺商道,東與莎車相鄰,地望重要。旋耶扎羅護商隊山上的老營在蒲犁谷城,山下的老營便在楨中城西面百里處(注:即今英吉沙綠洲)。此地貴族、吏民雖忠於國王,然因遠離盤橐城,州長虺吾獨斷專行,須防範焉澠就中取事!”
“夫妻”二人尋常總是南轅北轍,爭論謳氣是常事,這一次卻是想一塊了。
權魚是疏勒國柱石重臣、定海神針,他在忙着重建赤河城、疏勒城、北嶺城,並籌集糧秣、製作甲服、打造兵械、沽買戰馬,哪一件事也離不得他,根本脫不開身來。胡焰在緊盯着呼衍獗大軍和蔥嶺以西各國動向,其餘衆將均不擅長秘戰,現在也只能讓她這個代商尉去主持這件大事。
班超早已經領教過眼前這個胡女,要論玩心計,焉澠未必是紀蒿對手,起碼也不相上下。從在挽愚城見到她並鬼使神差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臉龐起,自己不正是一步一步地掉入她精心編織的“夫妻”這個“陷阱”了嗎?現在在蔥嶺東西各國,除了焉澠這個女魔頭,恐怕沒人會懷疑她是“漢使夫人”!
要說她那比焉澠差,也只是焉澠身爲死士那一身精絕的功夫,是紀蒿無論如何也望塵莫及的。只不過有勇士陳隱和二百精悍國兵相隨護衛,無屠國又離田寰鎮守的勒丘城一步之遙,班超並不擔憂她的安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