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雒陽市內的商業中心,與城外喧囂忙碌的南市隔城牆遙遙相望。街面兩邊的商鋪,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生意興隆。班超下馬,牽着馬走了十幾步。走到一個于闐脂玉鋪面前,剛要打聽魚邸所在地,忽然被人攔住了去路。
原來是一個瘋瘋灑灑的相士,一手舉着幌子,一手挑着一個小燈籠,不由分說便給他看相。
前漢初年,由於百廢待興,漢廷倡導黃老之學,崇尚無爲而治,與民生息。但到了東漢初年,黃老之學已經走向另一個極端。漢族的相術歷史悠久,它萌芽於三皇五帝時期,堯、舜、禹三帝均重相術,更以相術取人。漢明帝永平年間,道教始祖張道陵已在芒山(注:即今邙山)修行長生之道多年,相術逐漸興起。但此時的相術,僅限於粗淺的相面。只到東漢末年的三國時代,以管輅《管輅神相秘傳》問世爲標誌,影響後世千餘年的相術理論體系才正式形成。
班超因在邙山多次與張道陵“偶遇”,可謂不勝其擾,因此,對相士並無好感。此時,他摸摸口袋道,“對不住了先生(注:生讀chen,四聲。漢人稱“先生”,實爲老師或師傅的意思),吾無錢也!”
相士卻抱拳躬身唱諾道,“走過千山萬水,尋尋覓覓,只爲有緣之人。遊遍紅塵人海,冷冷清清,難遇知音相和。公子詣闕上書,班家大冤昭雪,本道(注:張道陵在芒山始創“長生之道”,漢人稱修行者爲“道人”)向公子賀喜了也!”
唱畢,沒等班超說出一個謝字來,又自顧說道,“然壯士身上正爲一股邪重殺氣纏繞,此番逗留京城,必遇胡人血災。一場功德,無數是非。因果相纏,恩怨難了。公子當慎避之,慎避之!”
“你……”
班超語塞,也有點惱,自己一家夠倒黴的了,連遊蕩江湖的相士都要來尋開心。正要斥責,卻見相士說完便舉着幌子,扭頭擠入人羣中,眨眼間便走遠了。
雖然心裡惱怒,可相士已經沒進人羣。班超只好牽着馬,怏怏不樂地順着津門大街向西走去。
一陣清冷的晚風颳過街面,兩旁鋪面檐下燈籠搖曳,似乎要變天了一般,空氣中彷彿摻雜、瀰漫着一股不安的氣息。
班超打聽一頓,原來魚邸離此已經很近了。
他牽着馬繞過兩個街口,進入寬敞的南津門大街,並一路尋到一座高大、威嚴的府第門前。剛通報姓名,小廝便牽過馬道,“壯士快請,權大人已等待多時!”
魚邸門前的四名小廝神情極爲緊張,手裡捏着腰中的環首刀柄,一付如臨大敵的模樣,整個魚邸似乎也爲一股驚慌的氣氛籠罩着。
班超在小廝引領下進入府第之內,越走越是心驚。
這座大宅子,幾乎和皇帝居住的南宮差不多大了。但見燈籠閃爍,亭臺樓榭,迴廊百折,軒閣廊舫,無不金碧輝煌。約穿過幾重院子,纔來到高大恢宏的大堂前。無數鏢師手握劍柄,排列在堂前兩側階上。而身穿襦袍的權魚,則帶着那兩個身着直裾深衣的高挑女子,正在門前恭候着呢。
堂前是兩大叢高大的楊槐樹,約有十來棵。黑黝黝的樹冠上,有鳥兒撲凌着,向夜空中飛去。班超沒有擡頭,他抱拳高聲對權魚道,“對不住了權兄,班超疲憊至極,貪睡了一會兒……”
權魚瞬間便明白班超的意思,也抱拳客套道,“壯士爲兄申冤,受盡曲折,多睡了一會應該,應該。快請,快請!”
兩個女子也躬身萬福,並說道,“見過叔叔,妾有禮了!”
班超趕緊還禮,幾人正要一起走進廳堂內,卻見一陣風颳過,門前的大樹頂梢簌簌直響。兩名女子和權魚聽着動靜,都驚懼惶恐不安,一付戰戰兢兢的樣子。班超向着樹梢看了一眼,帶頭走進廳內按序坐下。
侍婢們上完茶,班超心裡有數,便問道,“權兄,‘客人’已走,這回要說實話。汝請吾來,是否是宅中最近有事?”
權魚頓首道,“不瞞兄弟說,權魚訪兄已經多年了。當年汝在北營外酒肆一場鬥劍,獲得‘大漢第一劍客’榮耀,吾即想尋找汝,後因領商隊至河西耽擱了。歸來後得知尊翁大喪,兄舉家已去安陵,魚恨失交臂也。近來吾又欲去安陵尋汝,不想汝恰好又來雒陽打官司,豈不是命哉?”
班超只好簡單說起這幾年的經歷,然後問道,“近兩日吾倉皇疲頓,幸賴兄嫂出手相助,超終生不敢想忘也。兄長府上既然有事,權兄不妨直說。如果超能出上力,定鼎力相助!”
權魚嘆了一口氣道,“看來,兄弟全忘了吾也。不瞞兄弟,吾乃西域疏勒人,做漢與西域易貨生意,小有錢財。這些年,雒陽和河西,總有人眼紅盯着,或是想取吾進出河西、鄯善之符傳(注:類似於今關照、護照等身份憑證),亦未可知。近幾月來,相逼愈急,幾乎如影隨形,似就要動手了一般。適才在外面兄弟也見了,來無影去無蹤,鬼影一般,揮之不去。魚邸一族上下,莫不惶惶……”
班超不解,“以魚兄之財勢,鏢隊定然高人不少,豈會畏強人相逼邪?”
權魚搖了搖頭,“最近這夥人來頭大不相同,吾府中鏢師不是對手,甚或連邊都不沾。前者在河西張掖馬場,吾曾被北地五名高人堵住,十餘名鏢師被人輕鬆斬殺。幸好張掖郡巡夜的官兵驟然而至,吾才得逃出生天。前幾日,家中忽然又有了這個……”
這時,權魚夫人拿着一個包裹過來,權魚打開,原來是一把精緻的于闐銅刀,和一方絹布。班超接過,只見上面寫着“十年恩怨,一遭了結。重器不出,屠盡魚邸!”
班超擡起眼看着權魚問道,“看來汝與強人恩怨,並非僅是爲財。這‘重器’又是何物?”
“這個……”
權魚臉現驚惶之色,囁嚅着道,“國仇家恨,一言難盡,容吾一會再細說……對了,兄弟可否還記得當年大將軍府中之魚蛋乎?”
“小魚……蛋?吾當然記得……汝是小魚蛋兒?”班超先是震驚,後是驚喜地端詳着他。
“當然,吾即‘單于’魚蛋也!”權魚高興地說道,“滄海桑田,物是人非。二十年啊,你吾兄弟得已再聚雒陽……汝不知,當年汝差點害死雁旋,還是吾告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