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陳文礴終於忙完了一天的工作,這時公司其他人都早已下班了,他鎖好門走出了公司。雖然很累,但陳文礴不以爲意,他總是把工作當成一種樂趣的,而最近公司的業務也比較繁忙,如果今天不是太太張麗的生日,他會加班直到通宵。
公司到電梯間的走廊很黑,其他的公司早已下班,長長的走廊裡,感應燈無論陳文礴的跺腳聲多響,也不願亮起來,只有過道中間這層樓的洗手間裡,幾縷昏黃的光從門縫裡掙扎出來。陳文礴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空洞的迴音,他走過洗手間門口,推了推門,或許是連日陰雨帶來的潮溼,他一下子竟沒推開門。
這時裡面傳來沖水的聲音,陳文礴剛想開口問裡面有沒有人,嗓子卻由於長時間沒發音而啞了,正想努力咳嗽兩下,清清嗓子,過道里突然傳來腳步聲卻把他嚇了一大跳,一下,兩下,三下,在空曠的走廊裡迴響着,似乎離陳文礴越來越近。他下意識地扭頭打量了一下過道,除了他的公司,其他的房間都是漆黑一團。
陳文礴發現,洗手間的門在顫抖着,從裡面透出的昏黃光線張牙舞爪般明滅起伏,如同傳說中美杜莎的長髮。陳文礴扭過頭,他已經全然忘卻了尿意,他急步向電梯間走去,這時身後傳來長長的一聲“吱呀——”,如同推開了那種老式木軸門的聲響。陳文礴回過頭,洗手間的門已推開了一道小縫,裡面透出的光線亮了起來,投影在對面的牆壁上,陳文礴見到投影裡有一隻手的黑影,就在這一瞬間,光,滅了。忽然的黑暗,使陳文礴強撐着的精神崩潰了。
電梯間的光亮,是救贖的彼岸。
還有二十米長的漆黑的過道,是撒旦領地。
狂奔,陳文礴淒涼的哀嚎聲裡,黑色的鱷魚皮鞋與腥紅的地毯在漆黑裡一次次快速接觸,宛如決絕的情人別離時禮節性的吻。急促的腳步,在大樓的這一層裡激烈地迴響。
電梯間的燈光,把走廊的一截牆渲染得雪白,突然間陳文礴身後剛纔怎麼跺腳都沒反應的燈卻突然亮了起來。陳文礴見到自己的影子後面有一隻手,很近,很近。他把肩上的電腦包向後甩去,快步閃入電梯間裡的光明。他終於平息下來,停止了嚎叫,拼命地按着向下的按鍵,但嚎叫的聲音並沒有停止,過道里,不停地傳來一陣陣如同野獸般的哀鳴。那截被電梯間燈光染白的走廊的牆上,有一隻手的影子,箕張着五指,有長長的指甲,那隻手彷彿想伸過來捉住他,但始終無法越過黑暗與光明的交界。陳文礴扶着電梯門後退了兩步,叮的一聲,那隻手突然向前暴長,它也許知道陳文礴馬上就要離開,電梯門打開,陳文礴失去重心重重的摔在電梯廂裡,他爬起來半蹲着失控地狂按一樓的按鍵,在電梯門終於關上一刻,陳文礴從門縫裡見到了那隻手,五指箕張的手,長長的指甲,在燈光下無比的慘白,它伸進電梯廂裡,伸向半蹲在地上的陳文礴的腳。
恐懼再次籠罩在退無可退的陳文礴身上,陳文礴躲在電梯廂裡的拐角,電梯的門一次次撞擊到那隻手,然後再彈開,再撞擊,再彈開……
陳文礴終於鼓起勇氣,用鞋跟狠狠地向那隻手踩了下去,一陣淒厲的慘叫響起,那手縮開了,電梯門終於關上了。陳文礴無力地攤坐在電梯裡,摘下眼鏡抱着頭,闊別了二十年的淚水從三十二歲的眼眶裡淌出。
一樓到了。漆黑的大堂沒有保安。這對經常加班的陳文礴來說,是一種不尋常的狀態。但他知道,多呆一會,就多一分危險,回憶十年前曾獨自在陵園伴着磷火過夜的自己,鼓起一口氣,快步從大堂穿出,突然,有人叫了一聲“陳先生”,把他嚇了一大跳,定下神一看,是一個熟悉的保安,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保安見到陳文礴驚慌的表情,忙說:“不好意思,嚇到您了吧,陳先生,上面還有人嗎?”陳文礴心裡踏實了一點,點頭道:“沒有了。”
望着門前燈火燦爛的高架橋,陳文礴的心情仍有些忐忑,他快步走到街邊,轟隆一下雷聲響起,雨,又下了起來。空曠的大街只有幾棵稀拉拉的小樹,陳文礴馬上被淋了半溼。一陣風吹過,把臨街的遮篷颳得嘖喇喇直響,綠化帶的樹木,和蒙受**的少女一樣痛哭,飄零的樹葉落在街上四處找尋地方避雨的行人身上。
一條本來掛在樹上的宣傳橫幅被風颳斷,裹在現在已上下溼透的陳文礴臉上,陳文礴奮力把它弄開,卻見宣傳橫幅上的模特挺着豐滿的曲線仍在這九月裡賣弄那庸俗的笑容,在昏黃的路燈下顯得異常怪異。陳文礴突然想起,在太太的八卦雜誌上,似乎見過這個模特。
對了,那是一條關於三流明星自殺的報道。陳文礴打了個冷戰,幸好放肆的風把宣傳橫幅又一次帶走了,這時天邊一道閃電掠過,馬路上和高架橋上的路燈如收到命令的士兵一樣熄滅了。
不停有車子呼嘯着掠過陳文礴身邊,他徒勞無功地在雨中舉着手,希望某一輛計程車可以發現他,卻許久也沒有一輛亮着空車燈的車子經過。每道閃電亮起,每次雷聲響起,陳文礴望望對面大樓的避雷針,又看看自己高舉着的手,很是擔心自己會成爲導體,但回頭望了一眼那幢剛走出來的大廈,巨大的玻璃門裡漆黑,宛如怪獸張大的口,終於還是在風雨中冒險舉着手。
陳文礴終於攔到一輛計程車,他打着哆嗦報了一個郊區別墅的地址,卻發現司機沒有開車,他按壓着驚怒又再說了一次,司機回過頭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咧開乾癟的嘴巴,露出黑黃不一缺了幾顆的牙齒,衝他笑了笑道:“好的,不講價,打表。”陳文礴再一次打了個哆嗦,他望了望窗外,還有那如同怪獸嘴巴的大門,還是止住了自己下車的衝動,衝那司機點點頭。
破舊的拉達在肆虐的颱風裡一路**,年老的司機五音不全地哼着《夜上海》這類五十年前流行的歌曲,混身上下不停滴水的陳文礴總算鬆了一口氣,掏出手機,卻發現已溼透的手機怎麼按也啓動不了,他邊擰着溼衣袖,邊向窗外張望。路邊的積水愈來愈深,不時有車子在路邊拋錨。突然,陳文礴發現,他坐的車子駛過的地方,路燈就熄滅了。這讓他想起等車時閃電過後熄滅的路燈。這時又是“轟隆”一聲雷響,一道閃電把綠化帶的一顆小樹劈斷,那堪堪是陳文礴車子駛過的地方。
陳文礴沒有心情再去東張西望,在後座裡縮成一團,只盼快點結束這段令人不快的旅程。車已快出市區了,前後的路燈都已熄滅,天已全黑了。一路上的光亮,只有來來往往的車燈了,這時雷聲轟隆不絕,老邁的車窗玻璃在沒有高層建築擋風的郊區公路上,不停地抖動,不時有雨從右邊車窗縫裡飄進來,打在手和臉上仍很痛,陳文礴越瑟縮越冷。幸好不知風中的什麼東西飄來,裹在右邊車窗上,雨總算沒有再直接從窗縫打進來,陳文礴剛剛舒展了一下身子,對面有一輛車開過來,把遠光燈變成近光燈,陳文礴發現,那裹在車窗上的東西,和他在等車時裹在身上的廣告橫幅一樣,那個已自殺的三流明星,仍在賣弄那廉價的笑容,橫幅上她的臉,正貼在車窗上。陳文礴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已驚駭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包在溼落落褲管裡的大腿,感覺到有一股暖流從檔部開始流淌。
年老的司機抽了抽鼻子,道:“他孃的,什麼味道這麼刺?一定是下水道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