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錯了!”歐陽士秋搖頭晃腦的對我如是說。
我向來瞧不起這位大我十來歲、守着祖業沒有一點開拓勁頭的世兄,是以沒有搭理他的話頭,只是笑着把茶喝了,老實說,他這裡的茶,倒向來不錯。物離鄉貴,在這個城市,這麼好的白葉單樅,怕得有四、五十元一兩才能弄得到。
歐陽士秋把小炭爐的火拔拉得旺了些,捧起那首飾盒又端倪了一陣,把它放在桌上,對我點點頭,重複道:“你錯了。”我苦笑着不知說什麼纔好,拿起電話call了一下黃威,他很快就復機回來,一聽我的聲音,他便長嘆道:“先生,我早和您講過,我不擔保那是什麼,我只是賣一個鐲子給你,您也知我等錢急用,現在那有錢還您?”
我笑道:“莫慌,我只是請教你一個問題,絕不是找你退錢。”
我的問題很簡單,就是他姐姐生前的職業和收入。黃威聽我不是要退錢,語氣中大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他雖不和家人一起住,但他姐姐在哪個公司當文員,還是清楚的。我掛了電話,對歐陽士秋道:“要不,請世伯出來瞧瞧?”
卻不料一向脾氣很好的歐陽士秋聞言之下竟怒了起來:“我從十幾歲去別人的店裡當學徒,到三十歲回來接手這店子到現在也有好幾年了,七八萬的東西,你都信不過我的眼光?真是豈有此理!”
雖然按歐陽士秋說法,這個琥珀手鐲,起碼是從南北朝年間流傳下來的,這本不奇怪,因爲琥珀本身的形成就經歷了人類無法想象的漫長。但琥珀的價格向來不高,我記得,某位歐洲的國王,還曾用琥珀搭建一個房子來玩。並且,中國西南地區也向有琥珀出產,李白詩裡就提過“魯酒若虎魄,汶魚紫錦鱗”。
我沒好氣對歐陽士秋翻了翻白眼道:“你說值就值?那八萬塊賣你?”
“賣不賣?只要你不後悔,我現在就給現金你!”歐陽士秋看來是對我的態度忍無可忍了。
我搖頭道:“花八萬塊和我賭個氣,你好豪氣。這事若讓世伯知道了,嘿嘿。”
“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卻是歐陽士秋的父親,閒不住來自家的幾個檔口轉轉,剛好轉到這邊來了。我一瞧樂了,把那手鐲遞給他,只見歐陽士秋的臉色很難看,竟有些不敢和他父親對望,我便把方纔的話和老人說了。
老人看了一眼,便對我道:“阿曉,不好意思。” 歐陽士秋低着頭喃喃着:“是他自己要賣我八萬的,是他自己……”我剛想說沒事,卻見老人對歐陽士秋叱道:“三代世交的關係,你也想蒙人?賺錢能這麼賺嗎?你和人家說了起碼值三十萬的嗎?”
三十萬?我記得電視上說一個商朝的銅鼎,也才賣五十萬啊!我怯生生的問了一句:“世伯,不是日元吧?”老人聞言笑得不停的咳嗽,歐陽士秋忙幫他捶背,老人平息下來,對我道:“人民幣,這是保守估計。”
老人有其他事,很快便走了,歐陽士秋見我臉色不好,忙打趣道:“我剛是逗你玩兒,還能真蒙你不成?便是不怕我老頭,我還怕我爺爺的柺棍呢。”說着就轉移話題到這個鐲子的價值所在了。
這倒也是我感興趣的地方,歐陽士秋舉起那個鐲子,讓陽光照在上面,卻又得意起來,對我道:“我若說你無知,想必你是不服?對了,若要列舉某朝某代什麼詩人的詩詞裡寫過琥珀的,估計你比我強多了,嘿嘿,但我還是要說,你很無知。”
他仰起臉,用力的挺着胸,指着那琥珀裡的節肢動物對我道:“見過沒有?見到沒有?難道你就沒感覺,這很似一條游龍?”我點頭道:“這個我曉得的……”
話沒說完他便打斷我說:“當然,就是你如此無知的人也曉得,但你知道爲什麼嗎?”
我揣着鐲子回家,心裡總不是太平安,剛好楚方睛打電話來,我便叫她一起來喝酒,楚方睛來了以後,劈頭就問:“爲什麼值三十萬?”原來在琥珀與銀託的結合面處,按那節肢動物的形狀,雕了極小的一團團花紋,按歐陽士秋的說法,極類似於宋代的鏤空圓雕技術,而銀託花紋卻是南北朝的風格,且銀託上有一處古樸的篆文押記,歐陽士秋說是當時的揚州作坊標識,也就是說,明明是南北朝的東西,卻用了類似於距其幾百年後的技術,儘管,和真正的鏤空圓雕不盡相同,但已頗具這種工藝雛形,如此工藝的南北朝物品,據歐陽士秋說,是極少見的。
我也曾問,會不會南北朝時做好了這手鐲,宋朝再拿出琥珀來弄他說的什麼鏤空圓雕呢?他當時便說:“你會不會把明代的釵子拿去溶了,然後做成時興的款式?”
楚方睛點頭笑道:“行家就是行家啊,老荊,你無故多了一筆錢,以後半年吃飯不許再和我提AA!”我苦笑而不語,雖然我不信鬼神,但這個鐲子,本身死了四個人,實在不太吉利,老實說,無故而來的錢財,總使人有點後怕。
楚方睛問了我的顧慮,便道:“不對,你雖然只花了一萬塊,但你同時也支付了風險成本,那就是可能這個鐲子是有機玻璃,連托子都是白鐵的,對不對?所以現在它值三十萬,這裡麪包涵了你的投資眼光和風險成本,並不是飛來橫財。”
我搖了搖頭,對她道:“讓我想一想。”
這時接了趙悅盛打來的電話,他遲疑地嘀咕了幾句我沒聽清的話,方在電話那頭道:“等會一起吃飯,有事和你說。”我苦笑道:“我大約也有事要和你說。”便把電話掛了。
楚方睛一直在我耳邊說葉公好龍,說我不是如自己所言,是個唯物主義者……
我苦笑道:“知我者爲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誰知她卻笑道:“你那點腐儒心思,有什麼不知的。”說罷從我書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增廣賢文》翻開遞給我道:“酸丁,你就一酸到底吧。”
我一看,她手指的,卻是“寧向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一句,我笑道:“曲?我這也不算曲吧?”她自己找了個杯子倒茶,邊喝邊道:“但你自己以爲是‘曲’,你最好想清楚,三十萬,你最少也得努力一整年,按你現在這吊兒郎當的樣子,起碼得三四年。”
她不這麼說我,倒也罷了,我聽了心裡極不受用,立馬拔了電話給黃威,約了他出來。把鐲子還給他,又給了他那古董店的地址和電話,他千謝萬謝的說賣了鐲子定然馬上還我那一萬塊,等他去了,楚方睛拍手笑道:“老荊,不錯,雖然我不認同你的作爲,但你很不錯。”
我笑道:“財去人安樂,走,一起去打我們趙老哥的秋風。”
趙悅盛那點工資,打他秋風的情況下,自然不能有龍蝦刺身的盼頭。儘管楚方睛仍固執地保持儀態甚至笑不露齒,但我愜意地蹲在大排檔的小塑料凳子上縮着脖子,摟緊了外套的領子,捧着裝滿了劣質熱茶的劣質塑料杯,和趙悅盛說把鐲子還給了黃威的事。他聽了有些不可置信,只說當時他去問了,說能值五萬多。我心想三代世交的歐陽士秋如不是他老父湊巧到了,連他也想蒙我,別說你當警察的。
他又斷斷續續地不知說了些什麼,我根本懶得去聽,手中筷子閃電般的夾向盤中最後一塊牛筋,趙悅盛一下把我的筷子夾住,怒問已單獨幹掉兩盤牛肉的我道:“你到底有沒有聽我在說什麼?”我白了他一眼,拍開他的筷子,用力把嘴裡的金針菇嚥了下去,把那塊牛筋夾進鍋裡,招呼夥計再來一斤牛胸肥膏,纔對他道:“皇帝不差餓兵,現在你可以說了。”
趙悅盛這兩天沒什麼案子,於是又去了一次那名殉職的潛水員的單位,但仍沒人願意下水。他無奈的走在潛水隊出馬路的小徑上,路左邊的家屬區不知誰圈養的一些小雞小鴨,躲在塑料佈下避冬仍不甘草寂寞的吱吱吖吖的吵鬧着,深藍的塑料佈下給小動物取暖而亮着的電燈只透出些許微弱的光,風把殘葉打落,飄在塑料布上,比趙悅盛的心情更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