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三個殘兵如同驚弓之鳥,不論半倚在沙發上的陳文礴,還是坐在椅上的我,或是我攙扶着的沖虛,都立時躍起,似乎虛弱的身體在一瞬間恢復了正常,又似乎低等生物的網狀神經一樣。我領頭衝了過去,只見小蘭站在廚房,呆望着地下,地上什麼也沒有,我轉頭望了望法仔,法仔疲倦地躺在牆角,一聲不出。我問道:“什麼事。”小蘭說:“我、我、我……”
沖虛問道:“是否你從幻境中帶了本不該有的東西回到現實中?”
陳文礴說:“沒有,他把手提電腦忘在幻境中我的房間裡倒是有的。”
我疑惑地道:“沒有啊,倒是把你的羅盤忘在裡面了,等等,我想一下……法仔幫我回來後,我給它接好骨,就把它和茶壺交給了小蘭。”
“茶、茶壺,”小蘭回過神來,“地板,地板吃了茶壺……”
“是了,就是茶壺!”沖虛一拍大腿,高聲叫道,“快,快謝龍子誅邪!”
這時我也想到了,我送沖虛出門口時,手中本沒有茶壺!
我們進入幻境,應該是從送沖虛出門,他走向梯樓間時發生的。
所以,我並沒有帶電腦,幻境中的電腦是不存在的,羅盤在送沖虛出門時,也被我擱在桌上,我並沒有拿着茶壺送客。換句話說,在幻境裡所有的東西,都不過是虛幻的!
我出幻境時,着了相,就在出的一瞬間,妖邪乘機而入,一點魔氣幻作茶壺跟了我出來。想到此處,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如果我不是叫小蘭拿了茶壺先進屋,在爲沖虛施術時,身邊又沒有護法的同道……
沖虛扯着我的衣袖道:“別發呆,快謝。”
我方纔代沖虛施法,又剛從幻境中出來,實在太過疲累,加上我習得道法只是機緣巧合,本是無師自通,正常施術者要報出“X年X月X日,X州X府X縣X山X觀X真人門下XX”,再以他本門口訣,請出他平時供奉的神仙,但我一無所屬道觀,二無授業師尊,平時我也沒供奉神靈,所以我施術並不是請神,說白了,是做生意,買空賣空,我只是做個擔保人的角色。
我說:“不用吧?設它們就是用來護院的,還謝什麼?”
沖虛說:“小兄弟,你這不是養鬼仔啊!”
我走向書房道:“我可不管了,休息一會再說了。”
沖虛咬牙切齒地說:“你師承何人,怎麼教你的?”
我頭也不回,徑直走進書房門口才停下來道:“要是我有‘師’可‘承’,你就不用不見三十年功力了。”
沖虛笑道:“哈哈,話雖如此,但上達天聽,也不是普通人就可以隨便做到的!”
我實在太累了,連發呆的小蘭也不想管了,走了幾步,突然想起,便回過頭去,神秘地問他道:“你真想知道?我說了你信嗎?”
沖虛正色道:“你眉宇間正氣沖天,你說的我信!”
我笑道:“尊長不諱?”
沖虛馬上整了整道袍,纔想起背後的太極給我割了出來施術,便從背上袋子裡抖出一件道袍穿好,站到下首,低頭持弟子禮道:“弟子武當山養生堂玄恆真人座下棄徒沖虛,恭聆仙長法號。”
事以至此,我只好對他實話實說:“我們不是道教的。”
他頗爲意外地擡頭“噢”了一聲,又低頭道:“弟子武當山養生堂玄恆真人座下棄徒沖虛,恭聽前輩法號。”
我笑道:“我們是無神論者。”
沖虛笑道:“無便是有,幻就是真,真真幻幻,何必分清?”
我想一時也和他說不清,便藉口說要上網找些東西,讓他們在書房休息一下,抽身進了主人房,把房門一關,先睡一覺再說吧。
卻又一次聽到廳中鈴聲大作,伴隨方纔在虛幻中聽到的不知名的笑聲……
突然風鈴不響了,但客廳的聲響繼續着,噠、噠噠、噠,咔,當,其中還夾雜了小蘭的尖叫,我急步跑了出去,沖虛和陳文礴也從書房跑了出來,卻見客廳的地板裂開了一道口子,也許說客廳的嘴爛掉了會較合適。因爲裂口很奇怪,如同當年在行伍中,給軍事法庭判了死刑的犯人行刑時,有打了幾槍還不死的,就用槍頂住他牙關緊閉的嘴來開槍。開槍之後,連牙牀都轟爛了,就和現在這道由大理石層、水泥層和鋼筋構成的裂口一樣。不同的是,行刑時,犯人的嘴是向裡爛,不過這個裂口是向外爛。而風鈴中有鑄“蒲牢”的,都碎成數片掉在地上。此時玄關突然漸漸隆起,天花板上四角上的螭吻塑像突然間彷彿活了起來一樣,大門、劍架、假山都答、答地振動,房裡的所有關緊的、沒關緊的水龍頭全部譁然流出水來!
法仔跑到客廳的裂口邊上,齜着牙,發着“嗯嗯”的聲音。沖虛咬破指頭,拔出背上的桃木劍,把咬破的中指從劍尖一路向下塗到吞口處,踏着個七星步,左手捏了個劍決,把劍遙指玄關處,口中唸唸有詞。
我叫小蘭拿我的筆、硯、墨過來,叫陳文礴到書房拿我的刻刀、印石過來。
我對衝虛道:“只要你頂到等我們研好墨,我們連去陳文礴的OFFICE都不用。”
我叫陳文礴和小蘭他們兩個研墨,我問沖虛:“三昧真火你學過吧?”
沖虛道:“學過。”
我把餘下的風鈴摘下來,把地上風鈴的碎片分別放進完整的風鈴裡,叫小蘭過來,和她說:“站在沖虛的左後方,把風鈴一隻只交給他,他煉好後交還交給你的,你就拿來給我,明白嗎?不用緊張,一隻只來好了。”
小蘭點點頭,依言行事。
說話間,陳文礴已研好了墨汁。
我舉筆沾墨在小蘭衣服背後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爲腹不爲目,故去彼取此。”
轉身急步叫陳文礴轉過背來,題:“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溪。爲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爲天下谷。”
然後在地板上裂口的左邊寫上:
“左眼爲日,右眼爲月。”
小蘭遞了四隻風鈴給我,我指了位置叫陳文礴掛上。一掛上去,風鈴就當當做響,客廳的裂口已漸漸合攏,玄關的隆起也漸漸平了下去。此時,幽幽一聲嘆息響起道:“想不到,此處還有荊先生此等高人,不過若不是這個武當山趕出的東西幫你,你也遠不是我的對手……”
我趴在地板上繼續寫:“開眼則火光萬丈,照耀天地邪鬼滅絕……”
“不過閣下的師承,終有給我查出來的一日,到那時,你就難以阻擋我得到我要的東西了……”
我已快寫完左邊,“天圓地方,六律九章……”
“哈哈哈,荊先生不留客,我便且去也,明日陳君處,掃徑待先生輕馬蹄舞楊柳絮,明日再聚,君請留步。”
嗞的一聲響,一道輕煙,從玄關騰起,竄入合攏成了一道縫的裂口中。
此時,裂口已合在一起,水龍頭的水也馬上停了,劍架、假山也不震了,天花角上螭吻的塑像也回覆了正常。
陳文礴和小蘭都鬆了一口氣,兩個人都癱在地上不動了,沖虛急步走了過來,“啪、啪”兩下踢了他們兩個人的昏穴。問道:“荊兄弟,你剛纔在地板上寫的可不是無神論者應該用的東西。”我低頭瞧瞧一手墨汁,笑笑不語。
“而且,在幻境中,羅盤、電腦、茶壺皆是幻,如何助你脫身?如今的情況,我們命在旦夕,你連我被趕出武當都知道了,我託大稱你一聲兄弟,你不能讓我萬一不敵妖邪戰死時連並肩共生死的兄弟都不知道是誰!”
我笑道:“道長,何必強人所難?”
沖虛一臉堅決道:“不行,對決妖邪,若不能肝膽相照,如何同仇敵愾?”
我心中幾番掙扎,想了又想,雙手抱拳,彎腰對衝虛道:“蒙兄長不棄,稱在下一聲兄弟的份上,本應全盤托出,如實相告,但事出有因,實難言語,望兄長體諒!兄長應知愚弟並非與妖邪爲伍之人,如此已可,望莫再提起此事。”
沖虛不說話,踢開地上兩人的穴道,解下背上的包,走進洗手間。半晌,推門出來,若非他手上還倒提着桃木劍和包裹,我真的認不出他來!米黃色西褲淡藍襯衣,腕上居然還戴個勞力士,指上更套了一個玉板指,一頭長髮和我一樣束在腦後。沖虛走到我跟前,從包裹裡拎了個小小的公文包出來,然後把木劍和包裹遞給我道:“老弟,幫我放好。給我杯藍山,代糖半匙。”我目瞪眼呆地接過木劍和包裹,雖然我知道他就是剛纔道袍飄逸的沖虛道人,但一時間卻真的很難把兩者聯繫起來。單就聽覺,我也很難把方纔的滿耳文言文和這句“給我杯藍山,代糖半匙”聯繫起來。
這時地上兩人爬了起來,陳文礴道:“我怎麼會在地上睡着了?”小蘭還算清醒,問道:“這位老先生是誰?”我苦笑道:“在玩千面道長的沖虛老哥。小蘭,給陳先生一件我的襯衣,再給這位變過身的沖虛老哥一杯藍山——代糖半匙。”說完扔下兩個呆若木雞的人走進書房,把沖虛的東西放好,拿了茶壺,溫了溫,泡了一壺茶出來,走出書房門聽到沖虛在打電話:“對,我是趙總,你把我的車開過來……”掉頭叫了小蘭問知地址接着說電話,“開到這裡來,停在樓下就行,我有帶車鑰匙。啊,就這樣。”
沖虛接過咖啡,笑道:“我先說吧,你見到我穿麻耳鞋吧,道士是不可能穿麻耳鞋的,但我是棄徒,我當年被趕下山時,我師尊說過,如果我到別的道觀掛單,就不可以用法術,否則,可以開壇、可以用恩師所傳術法,着道裝,但着道裝時,只許穿麻耳鞋,以示棄徒身份。”
喝了一口咖啡,沖虛又道:“我是師尊從山下撿回來的,我沒有俗家姓名,下山之時,我正值四十餘歲,我就以師尊的姓爲姓,用了法號的諧音,叫趙重犀,然後考了託福,遠渡英國,一年後,入讀劍橋,七年後拿了建築工程學碩士回國,開了一家公司,這是我的卡片。”
聽完我問道:“兄長爲何下山?”
沖虛——也許應稱重犀兄,不過我還是習慣於稱他的法號——笑道:“我幫山下一大戶人家瞧風水,然後把他基建工程包了,轉手賺了一萬多。後來做第三單時,終於讓師尊發現了。”
我狂笑抱着肚子蹲了下去,半晌立起身來,對衝虛道:“兄長,如此說來,我不得不說了……”
於是,我說出了第五個答案——
“當我從一個生命的瀕危狀態甦醒過來後,我就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