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十六,就是明天。月圓之夜。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與其坐而待斃,不如退而結網。
沖虛算了半天,選了一個地點,就是西邊的郊外。他認爲那裡的方位,最有利於剋制伍澤仁。郊外,張麗那天租的別墅還沒有到期,因爲本來張麗還想這周帶公司的員工來這裡開派對度假的,後來因爲近來連續的怪事而作罷,所以租下來時,是租了一個月的時間。
於是,第二天,我們就在張麗生日時租下的別墅前院燒烤,天,漸漸黑了下去。
因爲時間的關係,更因爲別墅是租來的,所以不可能用畫面實時性和連貫性較好的閉路電視。和石英傑在二樓的一個大房間裡席地而坐,守着一臺手提電腦,然後通過無線HUB和網卡、遠程桌面來連接樓下大廳裝了攝影頭的手提電腦,從而監控樓下大廳。而一身道士打扮的沖虛,則藏身於客廳衣帽間裡一個碩大的衣櫃中,通過反轉衣櫃門上的百葉窗格,觀察整個大廳,據沖虛自己所述,他貼在衣櫃裡面的無數張塗着硃砂的黃裱紙,已構成了某種陣法,足以讓靈體見不到他。
而陳文礴和張麗就理所當然的在大廳當誘餌了。時間靜靜地流淌,斷斷續續的畫面裡,可以見到陳文礴手上已換了第三本雜誌,而張麗手上的遙控器不停地將客廳背投電視的畫面變換着內容。
這樣的守候有趣麼?也許我身邊已躺倒在地板上,蓋着外套打着呼嚕的石英傑便是最好的註釋。我嘆了口氣望向窗外,今晚是農曆十六,月亮甚至比昨晚更圓。月光從窗口灑進來,把雪白的牆壁染得更爲慘白。我無聊地把石英傑弄醒,石英傑迷迷糊糊坐起來端起身邊的茶杯喝了口涼茶漱口,又搖搖晃晃走去洗手間抹了把臉,我點了支菸,隨口道:“悶得睡着了?”
石英傑苦笑着點點頭說:“的確是很悶,比以前聽《馬原》還悶,不如聊聊天吧。”
“我們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領域,很難找到交集的。”我對石英傑冷冷地道,我對這個尖嘴猴腮一身銅臭味兼貪小便宜的傢伙還是沒有什麼好感。
石英傑對我的冷漠毫不在意,邊挖鼻孔邊笑道:“既然這樣,不如說說,現在事情已經到了談得上生命危險的份上了,你怎麼仍會幫陳文礴呢?”
我實在想不通,一個擁有博士學歷的人,怎麼可以無時無刻不論所在何處,一直掏着鼻子呢?這使我對他更加厭惡,以致我甚至不願意坐在他身邊。走到窗邊,不耐煩地說:“世上,有種東西叫義氣。”
石英傑“嗤”地笑出聲來,把手指從鼻孔裡掏出來,撮了撮之後往身上擦了一下,換個手指繼續邊掏邊說:“什麼義氣啊?說白了,只不過是相互之間的利益關係而已。”
“夏蟲不可語冰。”我淡淡地道。
“假如以前你沒有得過文礴的恩惠,現在你會幫他嗎?”石英傑帶着一點諷刺的腔調道,“你能回答這個問題麼?比如說,把陳文礴的危機放在我身上,你和我會講義氣麼?”
我有點惱火他的無理取鬧了,沒好氣地道:“那陳文礴當初爲何要幫助一文不名的我呢?這你更不能理解了吧?”
“不。”石英傑激動起來,以至連挖鼻孔也忘記了,他臉上的表情認真起來道,“我能理解,作爲優秀的經營者,擁有前瞻性的長線風險投資眼光一點也不出奇。你不必說,我知道你要說如果陳文礴沒出今兒這事,那他的投資不是就落空了麼?作爲長線風險投資,本身就不可能很快見效,也不可能全部見效,只要其中的一部分在恰當的時機見效,就足夠了。”
我笑着搖了搖頭,嘆道:“世風日下,便是你們這種小人弄出來的。”
石英傑笑道:“你很精明,你每次都規避在我熟悉的經濟學理論體系內辯論,而企圖把我拉到中國兩千多年來的傳統價值體系內用你熟知的東西來擊倒我。”
我笑了笑,不再說什麼,的確有些人,只能有空喝喝酒吃吃飯談談風月。
石英傑仍喋喋不休地道:“但你不得不承認,中國兩千年來舊有的傳統道德價值體系,已漸漸地被現行的市場經濟競爭機制取代……”
我搖了搖頭,走到他身邊坐下,望着他道:“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
石英傑顯然不願意就這麼結束這次聊天,他掏了掏鼻孔,打了個噴嚏,心滿意足地換了隻手繼續,對我笑道:“呵呵,不是這樣的,我喝口水慢慢和你……”
這個時候,石英傑突然尖叫了起來,單薄的身子不停地顫抖着,他的手緊緊地捉住我的手臂,如同雞爪的手上青筋迭現。我擡頭望了望四周,無論窗外還是房間裡,都是異樣的平靜,我厭惡地甩開石英傑那隻掏過鼻孔的手,左右開弓打了他兩巴掌怒道:“你發什麼瘋!”
石英傑彷彿一點也不爲他兩頰那左右五個指印感到疼痛,他一把又握住我的手道:“杯子,杯子!我的杯子不見了!這裡只有我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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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約三十平方的房間,幾乎沒有任何傢俱,石英傑有隨身帶着私家杯子的習慣,之前我看他拿着那個花花綠綠的“特百惠”杯子喝茶還笑話過他。但的確,在一覽無遺的房間裡,現在那隻杯子是不見了。石英傑哀號着:“老荊,我們走吧,我不想在這地方呆下去了!我們回城裡吧!”
我轉頭望了手提電腦的屏幕一眼,見到張麗莫名其妙地在樓下大廳跳躍着,而陳文礴咧着嘴不停地揮掌打着張麗。雖然沒有麥克風無法聽到樓下的聲響,但在我扯着全身發抖的石英傑,衝出這間隔音效果良好的房間門外時,就馬上聽出張麗從樓下傳來的尖叫聲中,有着發自內心的恐怖。
扯着石英傑,我飛奔下樓,跑了一半樓梯,卻聽陳文礴笑道:“嘿嘿,這下子我瞧你還不死?”我聞言一震,後面的石英傑此時如同吃了興奮劑越過我奔了下去,我被他扯得也向下跑去,來到客廳,石英傑長嘆一聲,癱坐在地,陳文礴手持死蟑螂一隻,對張麗道:“打死它了,不用怕。”
沖虛也從衣櫃裡閃身出來,苦笑道:“你們兩口子,小題大做,打情罵俏,唉。”
這時張麗憂心忡忡問沖虛道:“趙大哥,你覺得那晚上在這裡玩碟仙,那碟仙說陳文礴死的話,是不是真的?”
沖虛笑道:“仙那麼容易請的嗎?”
看着將信將疑的張麗,沖虛繼續說:“即使你們真請得到,也不可能是什麼法力高強的神仙,肯定是孤魂野鬼一流的,不然下次,你叫他颳風下雨看看……”
話聲未落,憑空一個閃電劃過夜空,“轟隆”一個響雷,似乎就炸在離別墅不遠的地方。剎那間雷電交鳴,狂風把大開的窗戶吹得拼命亂晃,一扇沒支好的玻璃窗狠狠撞在牆上,隨着“哐啷——”一聲玻璃碎裂,幾點碎玻璃隨着狂風飛進屋裡。
屋內的幾個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窗外突如其來的一切,驚訝得一時無法說出話來,“血——”石英傑突然把手指從鼻孔裡拔出,指着我驚叫,我下意識地擡手在臉上一抹,溼的,攤開有點抖的手,映入眼簾的是鮮紅的血。我一點也不怕見到血,我身上佈滿的傷痕可以見證,但對於受過嚴格的特種軍事訓練的人,我實在很難相信在非熱武器發射的情況下,在使我受傷之前,我居然一點也感覺不到危機的到來。
這時,別墅院子的大鐵門突然開始劇烈搖晃,發出“哐哐”的巨響。
“來了。”我對衝虛說。沖虛連忙用手上的桃木劍在陳文礴三人的身邊畫了一個圈,捏了個劍訣,在他們身前虛畫着。我可以分辨出他是在畫着一些咒文,我快步將尚完好的窗戶關緊。或許這一次,所要面對的東西是我所曾經遇到的最強大的,不管它是人是鬼。
我將電腦包拉開,從裡面摸出那把我所熟悉的戰術刀,將它系在左腕底,這是我最順手的出刀位置。我慢慢地在風雨聲中把刀抽出,燈光下,啞光的刀身漆黑依舊,抹一把臉上的血,我迅速在兩邊刀背上都畫下了一道符咒,握刀在手,我的自信卻沒有在這一剎那充滿那不再健碩的身軀。
轟,又一個響雷,燈突然滅了,只剩下閃電的光芒從窗**入。張麗尖叫一聲,燈又亮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沖虛的表情,又滅了。我伸手擦去鼻頭的汗水,呼吸不知不覺中急促起來。爲什麼會這樣,難道我在害怕嗎?不,我想這和膽量無關,當年在深山的黑夜、遍地破碎的骨灰甕、裸露的骷髏、漫野的磷光都沒有讓我害怕過。是的,我想,這和膽量無關。
靠近別墅那面圍牆頂上的鐵絲網開始前後搖動起來,張麗和陳文礴渾身顫抖地相擁着,求救地望着沖虛,沖虛忙把幾張黃裱紙貼在陳文礴和張麗身上,石英傑不知什麼時候已蹲在地上,抱着茶几的腿在瑟瑟發抖。
我朝圍牆頂上望去,除了鐵絲網的搖晃,沒有什麼異樣,但突然覺得多了點什麼,我定睛再一看,多了個頭,那是一個人頭,長在圍牆上的人頭。我退後了幾步,沖虛望着我滿臉的驚愕,也許我的臉色實在太差了,我向窗外指了指,沖虛走近窗戶望了幾眼,回頭不解地看着我,我吸了口氣,壯着膽子再走近窗戶向外望去,剛纔見到的彷彿是人頭的黑影,此刻又全然無蹤,身後是沖虛顫抖的聲音:“旁門左道,能搞出什麼來?”
窗外的矮樹彷彿讓人使勁搖了一把似的,開始不停地抖動着,是雨下來了,傾盆大雨,風夾雜着雨從破碎的窗子處涌進來,屋內的人頓時被淋了個半溼,我慢慢地退回廳裡,陳文礴和張麗坐在地上,石英傑仍然蹲着,我拖過一張沙發擋在前面以免雨繼續淋到他們,恐怖和寒冷交集,張麗開始抽啜,風在盤旋着,一聲聲有若急剎車的聲音。
這,也許是幻景。
我迅速地捏了天雷訣,在地板上點了三清符頭,畫了符叉了符尾大叫道:“破!”
一點用處也沒有。風雨聲仍舊,風從破碎的窗裡涌進來,處在那幾扇破了的玻璃窗下的傢俱,也搖晃着倒下。連厚重的真皮長沙發也在和木地板磨擦間,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這難道不是幻景麼?我感覺咽喉的地方,很乾。
這時又一扇玻璃窗咔嚓一聲被夾雜在風裡的石頭敲破,我一個箭步在長沙發邊上臥倒,這是屋子裡惟一較爲可靠的掩體。這如同一場戰爭,望着一點點被攻陷的陣地,我不知什麼時候,一塊破碎的玻璃就會被風裡無形的手握着,劃過我的喉嚨。
我忍無可忍地吼叫道:“懦夫!你給我出來!不管你是什麼東西!”
圍牆那個大鐵門又發出劇烈而急促的響聲,沖虛湊到一扇完好的玻璃窗前望向圍牆大門的方向,向我揮了揮手,示意我出去瞧瞧。我感覺很冷,腿有些酸。我左手努力握緊腕底的刀把,儘管現在一點用處也沒有。門,被我慢慢地拉開,雨水灑在我的臉上,方纔被玻璃劃破的地方有點刺痛,我望向不到十米遠的大鐵門,一個巨大的影子趴在大鐵門上,正在風雨中拼命地搖晃大門,我馬上退了回來把門重重關上。
我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喘氣,沖虛忙把我推開,手沾了硃砂在門後急急畫了道符,石英傑不知何時手上夾了一支菸,顫抖地打着打火機,可是早被雨水淋溼的煙又怎麼點得着呢?
碰的一聲,又一扇窗被打破了,黑洞洞的窗戶裡,一隻被閃電映得灰白的手伸了進來!它彷彿想捉走廳裡的某種東西,它用力地向窗裡伸着,隨着疲憊的張麗又一聲刺耳的尖叫,一個披頭散髮的人頭慢慢從窗下升起,臉上血肉模糊,嘴裡發出“嗬嗬”的怪聲,他似乎在努力地往窗裡爬。突然,手和頭都不見了。
良久,窗上再沒有動靜,我跟沖虛對望一眼,一起一步步挨近窗戶,我緊了緊手上的刀,手上膩膩的有汗,雖然看不清沖虛臉上的表情,但從他一直走在我身後,也可以猜出個大概。我慢慢從佈滿混雜着血跡和玻璃碎屑的窗臺上半探出身去,窗下,躺着一個人,披散的頭髮,看不清臉,身上幾處插着玻璃碎片,血肉模糊,雨水不斷沖刷着他的身體,血順着雨水慢慢蔓延開去。
“死了?”沖虛問。
“不知道,報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