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的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彷彿無聲的安慰。“人的生世上天冥冥中註定,無從選擇。子不嫌母醜,畢竟她生了你,或許她沒有養你,可你身上有着她的血!”湘綺定定的說,目光中無奈而堅定。她知道這個答案對玄愷來說多麼殘酷,他深信自己的母親是慕容夫人,不辭辛苦的跋山涉水去找尋,到頭來他尋的生母原來是自己的仇敵。苦苦追尋的真相原來是早已知道的事實,不過他一直自欺欺人般不願承認。這是命運同他開的玩笑,如此的巧合,如此的造化弄人!
玄愷卻瘋狂般一把推開那傘大嚷着:“她不是!她不是!她不配!”後面的聲音逐漸悽慘,那聲音帶了哭腔,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上天聽。湘綺黯然,想他是悲從中來,那噩耗打得他措手不及,如何也不曾料到自己恨了十餘年害死他生母的女人竟然纔是他的生身之母。可是玄愷明白的記得,他當了外人喊做“姨娘”的母親明明親口告訴他,她纔是他的孃親!
大雨瓢潑,如泣如訴,玄愷孤立在大雨中慘笑,頓時有了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空茫寒冷。他只覺得周身發冷。那種孤寒發自腳底冰冷的石階,那寒意徹骨,像要將他全身骨節凍住一般,只一顆心熱的發燙,如火如荼一般。周身明明是冷的,冰的,血液卻欲燃燒。
一時間渾噩了,他分不清自己是熱是冷,分不清是地獄還是人間。只覺得呼吸間都帶了難以喘息的疼,如小刀子般一刀一刀割着他的心。撕心裂肺的痛,心在滴血一般。
“四歲那年,孃親抱我去她宮裡玩耍,我打翻了墨盒,那毒婦立刻尖聲驚叫,隨即一張苦瓜臉,提小雞一樣揪起我扔在龍書案上用鎮尺打屁股,打得我都哭不出聲來。心疼得孃親撲在我身上苦苦央求她;我五歲生辰那日,她拿來一個玉佛掛在我脖頸上,我貪玩,從高高的石階上摔下了,磕掉了三顆門牙,滿口是血,也打碎了那玉佛。她衝上前捧起那玉佛發呆,竟然不問我的傷,還狠狠的打我,我記得!我自此再也不去理她,見到她就失聲痛哭,哭得父皇都不知所措。我只在四哥身邊,寸步不離,待我長大,她卻來巴結我。”
“巴結
”這詞用在母子身上,聽來多麼令人痛心。湘綺一時無言不知如何安慰,只黯然說:“母子連心,怕你多想了。”卻也覺得這話語的單薄。
他苦笑加冷笑:“但願如此,但我很厭惡她那副嘴臉,裝腔作勢虛情假意!爲了名利可以心狠手辣不擇手段!孃親怕她,我不怕她!但是,她終於懲罰了我,刺進我心窩裡致命一劍,她,她將我孃親趕出了宮門,半路派人去截殺她。我自此不再見到孃親,我日思夜想,這些年四處去找尋,我不信她會死,不信!”玄愷斬釘截鐵道,神色恍悟。他胸口劇烈起伏,湘綺連忙上前扶他,玄愷忽然張惶的搖頭,那神色似是發癡一般,自言自語不知嘀咕些什麼,嚇得一旁的湘綺立時驚愕。他似乎忽然悟到,忽然痛苦的搖頭堅決的說:“不!不會,那老婆婆在騙人!四哥分明對我說,我是慕容夫人的所生,是被父皇指給太后撫養的,因爲太后不能生育;還有孃親之死……不該,不該的!”他驚得語出無狀,不知是自欺欺人還是果真如此,推開湘綺不肯聽她的言語。
玄愷如入迷宮之人,千方百計走不出那謎局,焦躁如籠中困獸。粗重的喘息聽來可怖,他抱住頭蹲身在雨地裡痛苦萬狀。湘綺就靜靜立在他身邊,也不安撫,任由他發泄。
待玄愷平靜片刻,湘綺才說:“自信到了極處就是自負。”她多少覺得玄愷有些言語過激,對魏太后有失公允。
玄愷苦苦一笑,脣角深陷處都滿是苦意。
“我只信證據,或者其中有些內情你我都不甚明晰,或者道聽途說的事情過多。這位老婆婆並不知你我身份,何苦信口雌黃的編排典故給你我聽?抑或,她所說也未必屬實。但是有時真假只在人心,要看殿下想信誰的話了?”湘綺明白那老婆婆不會故意編排,只是事情固然發生了,後人如何轉述卻又是另一回事。那婆婆明顯是太子宮人,自然一心偏向太子。這其中內情究竟如何,只怕還需斟酌。
玄愷喘息粗氣,緊閉雙目,任那雨水打溼面頰,冰冷的流淌。寒涼一如眼底淚。
“湘綺,我想,回京!”他咬牙,艱難的吐出字句,“我想,向四哥問個明白!”他說,話
語遲疑而痛苦,“四哥不會騙我!不會!”
“殿下若是想回京,就即刻啓程回去吧。”湘綺說,絲毫沒有挽留之意。玄愷吃驚,他一愣,痛心的望着她,目光中滿是寒心與不解。她卻說:“你本該屬於那金磚鋪地的宮殿,只是,皇上即便知道什麼?過去不肯說,如今就一定會說給你聽嗎?”
“湘綺,你是嘔我嗎?你知道我此刻心裡有多矛盾?我不捨你,可斷斷不能帶你回宮去送死!可我又想回京去,去看看四哥,去問個究竟,可是我不能捨下你,又不敢帶你貿然回京……”他張皇着,手足無措。
“雨水很涼,殿下澆了這許久的雨看來還沒能清醒,若是如此,不妨在多澆淋些時候,靜心想想就有主張了,湘綺不叨擾了。”湘綺留下一句話轉身而去,不再多說一句。
玄愷揩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淚眼迷濛,他痛苦的望着湘綺的背影,進退不能。
萬事到頭來都是個“取捨”二字,怕是一經定奪就再難回頭,多少事是取捨不易,舍了這頭又放不下那頭。決斷時如抽刀斷水水更流,讓人無法進退。決斷不得,只得將許多時光都蹉跎於此,白白辜負大好年華,又惹得心傷情傷。
老嫗背上個竹簍,放上了幾塊烤番薯當乾糧,又在竹簍上覆上一方油布,蓑衣斗笠就要下山去。走過湘綺和玄愷身邊時,好奇地打量着失魂落魄的玄愷。湘綺慌忙幫玄愷掩飾,迎上老嫗岔開話題說:“婆婆,大雨天這是去哪裡?”
“去山下縣衙迎我家老頭子去!若是這些狗官敢不放我家老頭子出來,我就同他們拼了!”老嫗目光篤定,那話語中反是義不容辭的大義凜然,也不停留疾步向前走。
“婆婆,雨天路滑,還是等等雨歇了再下山吧。”湘綺追在身後勸着,滿心愧疚,畢竟老翁是被她拖累。
“你不要隨我來,讓官府擒到定然就沒命了。你們速速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此地你們已經敗露了蹤跡,去吧。”老嫗一邊走一邊說,“老婆子什麼都不怕,這人若是沒有牽掛,就再沒什麼怕的。與其在這山裡傻傻的等了提心吊膽的難過,莫不如坦坦蕩蕩去問個究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