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同玄愷整裝離京,皇上欽派禁軍侍衛高手護送。
明爲賑災放糧撫卹民怨,尋個由頭把個八殿下發去民間歷練一番,避開同魏太師的衝突,實爲另有所圖。
天氣暑熱躁人,一如噴火,官道筆直直通渡口,道旁拂柳打蔫垂着頭,雖然是樹下濃廕庇日,可也抵不上似火驕陽肆虐得黃土官路馬踏而行撩起黃煙陣陣。一色青衣短打裝束的禁軍護衛隨在旗幡後迤邐而來,戎裝鋼刀,各個眉目含了英氣,就是汗溼衣衫也絲毫沒有紊亂,簇擁護送了定王玄愷一行出京。
長亭外,古道邊,卓梓捧起一樽酒代皇上爲玄愷、湘綺送行。繡着螭龍的金線旗幡懶洋洋地翻動,撫摸着湘綺的面頰,湘綺卻目不轉睛地望着卓梓,心裡滿是激動。怕是此行出京,若真是探了龍潭虎穴,讓朝廷地覆天翻,還真是不枉此生。
整頓完畢,湘綺同玄愷下馬上船,奉旨出京去江南賑災,這本就是那日朝上趁太師一個疏忽虎口拔牙搶來的差事,敢不用心?
一路行來,已是夜晚。
夜風清涼,流螢穿飛,渡口蘆葦在月色下隨風搖擺不定,如無數厲兵秣馬的士卒列隊江水旁。
陣陣涼意拂面,夜深露重。舉目望去,對岸星星點點漁火明滅,宛若流光嵌寶的玉帶橫在江面。
湘綺有些暈船,船行不久就吐了兩次,臥在艙裡胸口難受。
安公公捧來一盅燕窩來到她榻邊說:“狀元公就趁熱吃了吧。八爺坐立不寧的,在艙外轉了幾個來回了。老奴對他說,不要進來打擾狀元公清休,多有不便,他倒知趣,就在艙外不肯進來,吩咐老奴一定燉血燕給你補補。那小祖宗說了,狀元公不吃東西,他就陪着餓着。”
湘綺哭笑不得道:“我是胃裡翻江倒海吃不下,他不吃是爲何?”心想哪裡有這種呆子?
“那小祖宗說了,他沒胃口吃,看你難受呀,他這心裡也難受。哎,八殿下從小就是個實心眼的孩子。”
湘綺看安公公無可奈何的樣子,反是覺得好笑,無可奈何的嚐了兩口,捂捂口說:“就對他說,我盡吃了。”
“我們那爺是騙不過的,他守在艙口呢。”安公公低聲說。
“我吃了也要吐,
莫糟蹋了好東西。”湘綺說,無力的起身。
安公公只得捧了那燕窩碗離去。
須臾的功夫,安公公又轉回來低聲說:“狀元公,八殿下說了,就是吐也是好的,這胃裡總是要有東西吐纔好,若是沒個東西吐,豈不是要把膽汁吐出來了?還是吃下些吧。”
湘綺本就心裡難過,煎熬的腸胃裡盪舟一樣,被他一番話弄得無可奈何,硬了頭皮吃下了一碗血燕,歪在艙裡閉目養神,心想這被人關懷的滋味有時真是種奢侈的負擔。但想不到如八殿下玄愷這樣錦衣玉食,宮裡衆星捧月般呵護下長大的皇子,也有如此體貼入微的時候。
到了後半夜,湘綺稍微舒坦些,披件繡袍來到艙外,船擱淺江邊,臨水負手而立着定王玄愷。
她從沒有如此安然的打量他,星眸朗目,容顏俊秀,帶出幾分凌駕世人之上岑貴不凡的傲氣。玉樹臨風,錦袍玉帶,夜風捲起衣衫瑟颯,飄逸如天人。那落寞的身影,帶了幾分惆悵,垂個眸,流轉在江面,似凝神深思,幽深的眸光籠着茫然。皇室的男兒多是因爲母親秀美,而各個生得美貌絕倫,若是姿色平凡的女子也難得入宮,普天下多少女子千里迢迢被包羅進後宮,也難怪玄愷弟兄生得與衆不同的俊美。這定王殿下果然生得好。
湘綺忽記起那日在周嬤嬤府,聽周嬤嬤同高公公說笑,談起定王玄愷十四歲領兵出征時吃過不少苦頭。皇上有意歷練他這個矜貴的皇子,塞北風寒凍得玄愷手腳皸裂出一道道紅色的小口子,露出肉,彷彿如小刀子一道道割破。小便失禁溺溼了褥子,也不敢聲張,還是高公公發現,那腿上已經生了凍瘡。便如此同士卒混在一處吃苦忍了。那些本是對八皇子來邊關歷練頗有微詞的將士漸漸消除了對這位玉面娃娃一般嬌弱的皇子的輕慢,幾次戰役下來,反對他生出佩服來。高公公說,先皇原是以爲如此歷練過一場,回京後玄愷定然少了些驕縱之氣,誰想邊關頤指氣使飛揚縱橫的八殿下,回京後立刻化做一副小綿羊的模樣,貼在父皇和皇兄身邊蹭膩如個長不大的孩子。想到玄愷,她不由想起小弟壽奴,月圓之夜,壽奴也是蹭在娘身邊如個女孩兒家不肯起來。雲錦時常颳了面頰羞臊他說:“你可還是個男兒漢呀?似個貓兒一般沒有
筋骨。”
母親便會極爲疼惜的攬緊壽奴在懷裡。壽奴出生三週得了怪病,險些送了命去,三歲得了喘病,太醫撒手而去,收殮他的小棺木都準備好,衣衫更換上時,壽奴竟然一息不斷,三日三夜活了過來,喜得老祖母老淚縱橫。此後一家人對這病貓般的幼子格外寵愛珍惜,覺得是老天的恩賜。可是如今壽奴又在何方呢?
搖櫓的艄公在船頭曬帆,將那帆布鋪展開,他看慣江上往來客,也覺出這船客人定然有大來頭,不時偷眼向這邊瞄上一兩眼,看這一對兒俊美少年,臨風無語,談笑自若。雖不便多問,但從周圍侍從的舉止對話中多半猜出是宮裡來人,也就知趣的躲去了船尾。夜已深,江中船支稀疏許多。
湘綺來到玄愷身後,他竟渾然不覺。
“殿下,夜深了。”湘綺說,一股勁風襲來,湘綺掩口咳了幾聲,水氣裡嗅出一絲鹹澀的水腥味。她望着玄愷的背影,心想這帝王貴胄深夜不眠,在這裡想些什麼?玄愷同魏太后有着很深的心結,只聽他提過隻言片語,也不知是爲何故?風有些寒,湘綺撮弄手指緩步靠近他。
“你可好些了?”玄愷見是她走來,展露了笑容,手中把弄端詳的赤金腰牌塞入懷中,不容分說解下自己的袍子,臨風一抖如一片錦雲,端端蓋落在湘綺肩頭。他用天下最溫存的話音關切地問:“你胃裡可是舒坦些了?嚇到我了。”
她反是不知如何答,避開他溫柔的目光不敢再看,生怕墜入纏綿的深淵不可自拔。心裡一跳一驚,反寬慰自己說:“譚湘綺,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下江南是身負使命的。”
於是搓搓指尖故作懵懂地應着:“胃裡舒坦多了,還真是水土不服呢。”
想避開眼前的進退不得,湘綺換個話茬問:“那枚聖上賜的赤金盤龍腰牌可有什麼不妥?”
玄愷摸摸懷裡自嘲的一笑:“腰牌哪裡有什麼不妥,是本王心裡覺得不妥。那天四哥賜這提對賑糧穿州過府便宜行事的金牌給玄愷,可是放下一句狠話。”
“哦?”湘綺等待下文。
玄愷的面容有些微紅,話都嘴巴又吞了進去,嗔道:“橫豎不是好話,不聽也罷。你如此冰雪聰明的人兒,什麼事瞞得過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