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玄愷隨四哥伴駕父皇微服下江南,就是在畫舫中。月夜,玄愷同四哥深夜不眠靜看星宿,暢談古往今來的帝王將相,千古明君,四哥的襟懷令玄愷佩服,四哥有濟世安民之心,有澄靖宇內之能,博古通今,當堪重任。”玄愷仰頭望月,淚光涔涔,似有無限心事被月色擾得難平,“你可曾由衷的欽佩過一個人?當你慕他敬他,處處仰視他,你會毫不猶豫地爲之生,爲之死,彷彿是一種不滅的道義。”這話音裡聽出無限隱傷,卻不避諱她這個外人。
“不滅的道義”湘綺心頭一觸,父親的孤傲不羣不黨,自幼對她兄妹的教誨,彷彿道義二字在心中重似千鈞。看來玄愷心中對皇上這位兄長超乎了君臣兄弟間的情義,一種無形而難言的情感在這弟兄間。這令她霎時間懂了那幾日在西府,在周嬤嬤府中,玄愷爲何對玄慎逆來順受,聽憑擺佈,人人心中皆會有股莫名的癡念,只不過是爲誰而已。
“劍已出鞘,必然見血而返。”玄愷道,目光仍飄移隨寒水。湘綺眼裡的玄愷,調皮頑劣童稚氣未消,在京城時,很少見他說如此沉重的話語。倒是令她又似看到初次邂逅在荒郊大火沖天的野店時,那火中走出的面目峻峭的少年。
湘綺靜靜立在他身後,目視波瀾洶涌牙關中擠出一句話:“風蕭蕭易水寒,壯士一去不還,或是一劍封喉直取敵首,或是壯志未酬血染紅塵。”
由衷的感慨,隨xing而發。
彷彿無語的默契,相視而笑。又是江心畫舫,又是靜聽濤聲寒瑟,初遇時那逃難的公子落魄江上,傷痕累累,卻有一雙倔強的目光孤獨的深眸。如今,恍然間物是人非,定王玄愷似乎一夜間不再是昔日的嬌貴皇子,凜凜的目光中有從未曾覺察到堅定從容。
不等湘綺答話,玄愷壓低聲音反問,“如此輕快的允下四哥這樁無人敢探頭的差事,你可曾想過退路?”他也是滿心好奇在揣測她的心思。這一句話卻偏偏穩準狠的戳進她的痛處,一針見血。她如何不知道如今即便是擔下重任扮這隻扳倒大象的老鼠,都是左右是刀。同皇上談交易,與虎謀皮。但她總不想讓玄愷知道她的痛,人各有命,也是她
自己無怨無悔選來的路。若她果然馬到成功替皇上搜來罪證去朝廷上鳴冤告發魏太師,即便是功成,怕也難身退,古今多少帝王用不可見人的卑劣手段排除異己鞏固江山之後,不是殺人滅口,永遠讓死人替他去守住秘密呢?
搖曳的風燈下,她半垂了頭,低低的睫絨如絲簾遮蓋眼眸,掩不住流光精明,篤定自信,更令那自生嫣色的粉腮更顯嫵媚。他凝視她的粉腮清淺的笑靨,始知巾幗不讓鬚眉之說果然不假。恰她擡眼,目光際遇各自避開,他反是笑了:“難怪四哥說,千載難逢如你一般怪異的女子,逃出牢籠不去隱姓埋名尋個好去處嫁個好人家圖個將來,還偏偏是撞南牆也不見回頭爲死人去送命。”他吟吟笑意在脣角,深深地看她一眼。
“殿下才真正是聰明,反是想得人人同自己一般的聰明,無奈湘綺是個癡傻的女子,不知好歹得很。明明知道是與虎謀皮的差事,卻義無反顧,這事若不成,出師未捷身先死,化爲塵土;若是得勝,怕也是難逃虎口,除非……”
“除非尋個勝過老虎的猛獸,有恃無恐,或可逃命。”他調笑道。她心頭一動,勝過玄慎這老虎的猛獸,更有何人?
“可惜這老虎已是百獸之王,況且如今是幫老虎鬥獅子。”她自我解嘲。
“但凡世間萬物,總是有個相生相剋的,這百獸之王,也有個克他的人物。” WWW. t tkan. ¢○
她扭頭望他,認真地期待他的答案,心想如何的相生相剋?難道玄慎命中怕什麼人?
玄愷見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等待答案,癡情專注的樣子頗是可愛,低聲在她耳邊說:“你還不明白嗎?”,說罷將揚袖風中一抖,哈哈大笑而去,促狹頑皮的模樣,恨得湘綺想一腳踢他去江底,無奈他已飄飄而去,只剩一片白色袍襟在月色下明白地飛揚,如輕雲一片,悠悠盪去。
朱大哥巡江從她窗口過,低聲問:“裡面可出了什麼意外?”
湘綺忙起身說:“是八殿下吃多了些酒,才離去。朱大哥來得正巧,有壺好酒拿去喝吧。”
朱大哥一身軟甲腰佩戴彎刀,認真地說:“今晚我當差,不能酗酒。”
自從朱大
哥得了這份差事隨她下江南去辦案,日日早起貪黑,對這份差事頗是在意。
湘綺將那酒給他捎回去給弟兄們喝,自己攬個衫子也不解帶就睡下。
天明時,湘綺歪在窗旁打盹睡回籠覺,就聽艙內爽朗的笑聲,珠簾聲動,嘩啦啦聲響,掀簾而入一人說:“燕塞關到了。你怎麼反有心情在此疏懶?”
湘綺揉揉眼自嘲道:“好烈的酒,香醇撲鼻,入口甘冽,卻是燒心,好生難過,一夜沒睡實。怕是喝了江風,夜裡起來生生的都吐了出去。虧得雪狸送來了丁熬的醒酒湯,吃下去心裡才略微舒坦些。”攬一把袍襟掙扎起身來,眉目間都是無精打采。
玄愷撇了她一眼淡笑:“就這點酒力就不勝,還學人鯨吞狂飲,真是白白作踐了宮裡珍藏的好酒。”搖晃桌案上的空酒瓶,依約還聽得些嘩嘩的聲響,知道她也未飲盡,無奈搖搖頭放下白玉酒瓶,轉向身後的棉簾子擊掌兩聲。啪啪兩聲清響後,艙門珠簾一動,進來一小太監,躬個身子看不清容貌,手裡捧着絳色雕漆托盤,上面一把紫砂螭首壺,兩隻暗墨色凍玉小茶盞。
那人小心翼翼來到榻邊,將個托盤上的茶具放在黃花梨榻桌上,舉起茶壺蜻蜓點水般倒茶,湘綺餘光掃一眼那小太監,猛然扭頭仔細看他,不由一驚。她目瞪口呆,忽然驚叫一聲:“胡公子?”
小太監正在垂眼順眉的倒酒,聞聽她一聲驚呼,手一抖,茶水澆在案子上。了丁聽到動靜忙闖進來,也不及尋抹布,只用個衣袖就慌忙去擦拭桌案,還如個師父般責怪小太監道:“我說小鬍子,你真不知好歹。還不快給大人謝罪?八殿下念你在宮裡被大主管虐得可憐,才討你來他身邊伺候。心疼你留在宮裡被人欺負,才帶你出宮來當差,你這jian骨頭怎麼這點事都做得毛手毛腳的?”
湘綺驚得看向玄愷,玄愷卻擺擺手示意他們下去,湘綺卻滿心不甘,眼前人分明是胡毅風,如何他進宮做了太監?急得要追問,卻從玄愷那深沉異乎常日的目光中端詳出些隱情,隻眼巴巴看他們退下。胡毅風回身放艙簾時,看了湘綺一眼,那冰霜矇住的眼如天山雪洞冰寒,分明幽怨無從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