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來到榮曦堂時,天已是黎明。三三兩兩的僕人正在清水潑地打掃庭除,見到湘綺都敬稱一句:“二小姐。”
只是這“二小姐”的稱謂聽來分外的刺耳。爹爹在世時,府裡男兒都是按宗族大排行,大哥明浩年長,是長房嫡子;而姊妹們中,四叔家翠姨娘所生的女兒綠綺年長她兩歲,按理應是居長。只是爹爹素來鄙視四叔家的幾位侍妾,藉口說女兒終究是外姓人,也沒有讓她姐妹們排行。府裡稱她素來是大小姐,如今聽到僕人們將她混入四叔家的大排行呼做“二小姐”,乍聽來格外刺耳。
聽說湘綺尋找錦囊,依了那描述,一個婆子說:“昨晚打掃時,是見到一個藍色的錦囊。”
“在哪裡呢?”同喜忙幫着問。
“是被五小姐拿了去。”
原來是佳慧拿去了。湘綺雖然心裡放下一塊石頭卻添了塊堵物。但又想,那錦囊中的東西不過是殘缺的玉玦,還一串香珠,也不算得什麼。有意去尋佳慧討要,又見天色尚早。
徐媽勸道:“小姐先回房去,待五小姐起牀梳洗罷,我得了消息來告訴小姐就是了。”
湘綺一覺睡到晌午,或是太倦了,揉揉惺忪的眼才後悔自己起晚了。
外面傳來錢婆子尖刻的聲音:“這是什麼規矩?回府了就不知道晨昏定省嗎?等到這個時候,夫人那邊也沒見咱們二小姐來請安,還自當是身子不適,要給她請郎中來診治呢,卻是在這裡睡大覺了。”
湘綺匆忙起身洗漱,挽個墮馬髻,cha了兩朵白菊花,穿一件素煙色的衫子,襟擺是繡的幾多折枝凌霄花,清麗淡雅,步步行來端淑大方。她一路娉婷着來到榮曦堂給叔父嬸母問安。她想還是要對叔父言明,如今她回府堂堂正正,新嬸嬸不能如此折辱欺凌她。雖然這府裡她未必能住上多少時日,但是人情冷暖令她倍覺淒涼。
叔父早已去了衙門,她不由失望。堂上只剩嬸母吳翠兒和三位姐妹。
嬸母瞟她一眼,依舊同婆子們在說話。先是吩咐重新整理後園的太湖石,要盡數刨了去換做低低的龍
爪槐。湘綺記得那些太湖石是父親的一位好友不遠千里從太湖龍鬚渚送來的,雖然不過十多片,但卻是別具特色。春日百花滿園時,太湖石同一汪碧水與滿園春花相映成趣,那時爹爹得暇就同母親攜手在後園春秋亭品茶,欣賞湖畔的幾片太湖石影着拂堤垂柳;秋日這太湖石旁的桂花飄香千里,她姐弟就繞了太湖石捉迷藏。
眼見故地故景要被摧毀,湘綺想開口制止,卻又怕嬸母嫌她多事,只是心裡很是痠痛。如今這府裡也是山河依舊主人非,再不復昔日了。
吳氏陰陽怪氣道:“還說大夫人昔日是京城一等一的美女,名門千金,我看這眼光也不過如此。看看她那宅院多麼寒酸,幾張黃花梨木的桌案也捨不得塗漆,光禿禿的木色;滿牆都是書畫,又不是考狀元。還有那些書,女人讀什麼書?相夫教子纔是正理。”
婆子們隨聲附和的進言,不是說房間佈局太過寒酸,要重新大漆修葺;或是嫌棄後園那石子路太過硌腳,要換做一條青磚路。
湘綺聽着,心裡暗想如何能保全府裡父母留下的宅院,靈機一動,計上心來。
她上前cha話說:“嬸母容稟。莫如讓侄女兒領了這差事,來負責府裡的修繕。一來是侄女兒對這東府的一草一木熟悉,二來歸來後也想爲府裡盡份心力。”她柔和着語音商榷試探的口氣,嬸母卻哈哈地冷笑幾聲,起身指了她罵:“你自當自己是什麼貨色?你比我更熟悉這東府的一草一木?這譚府里長亡幼繼,是族裡的規矩,哪裡輪到你一個爲外姓人家養的丫頭出來指手畫腳的?還不滾了下去!”
嘴裡罵罵咧咧的又許多不乾不淨的話,一旁的嬤嬤丫鬟們隨聲附和着奚落着。
徐媽偷偷扯扯湘綺的衣帶,示意她退下。
湘綺只覺面上發燥,一顆心卻格外的涼。往日四叔閒雅的xing子,不言不語,反是都是不經心的漠然,也不見到今日這般古怪的模樣。湘綺服禮退下,出到庭院裡,徐媽隨上來勸着:“小姐莫要傷心,這四老爺往日也是如此的,不過沒有顯現出,有大帥爺壓制着。如今大帥不在
了,可是益發的天馬行空了。昨日裡還要一門心思的鋸掉夫人院子裡那顆烏桕樹呢。”
湘綺聽了一驚,那顆烏桕樹是母親牽着她姐弟們的手親手植的,樹皮上還刻着她和雲錦、壽奴姐弟們的名字,平日裡在那棵樹下嬉鬧玩耍,是少時的玩伴,心裡就更是焦急了。
“小姐,小姐,快去看看!他們要伐掉夫人種的那株烏桕樹呢。”雪狸慌張的跑來。
湘綺疾步隨了雪狸趕去,恰逢佳慧正在夫人的庭院裡仰頭看僕人們準備伐樹。應是樹冠的枝椏太茂密,僕人們爬上樹枝去鋸掉些梢頭,引來一羣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着要掏樹上的鳥窩鳥蛋。
湘綺想,若是自己上前去制止,那些人肯定不會聽她的言語;若是眼睜睜看了他們胡來斬斷了母親親手植下的對她姐弟們的希冀,她又於心不忍。腦海裡飛快地思忖對策,就姍姍地挪幾步向前對了樹下的管家和樹上的僕人們朗聲說:“大家聽仔細了,這顆烏桕樹似是有仙氣的。去年裡主事的管家嫌棄這樹長得太密,伐了些枝椏,就莫名其妙地摔掉了三顆門牙;伐樹的那些家院不是暴病就是頭暈眼花的嘔吐不止,自此後這宅裡半夜還總有鬼叫。還是家母請來了道觀裡的仙長做法,說是觸怒了樹神,燒了幾炷高香賠罪纔算安穩。”
她頓一頓,看着樹上的僕人們都停住了手向下望她。佳慧忿然說:“你少來渾說,嚇得誰?我們住在這府裡,如何沒有聽說?”
湘綺笑笑道:“這種靈怪之事,總不好傳出去,礙了大帥的聲威。去年年根裡,大帥回府,聽說此事不肯輕信,就又遣人來伐樹,誰想剛有個念頭,就滿門獲罪了。府門被查封后,我想到此事,來曾偷偷摸回府裡給這老樹燒香賠罪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誠意感動了樹精,如今譚府果然是平安無事了。”
她唉聲嘆氣的隨口說幾句,又似自言自語,說得衆人駭然的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妄動。
佳慧不服,指了大管家說:“磨蹭些什麼?還不快快的伐樹?”
大管家吱唔道:“還是稟告夫人去拿個定奪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