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深抿了脣,望望屋內,守門的小廝成哥兒揉着眼兒哭得如腫桃般,抽泣不止。
湘綺端藥欲進,成哥兒橫伸出一條腿阻攔。
湘綺也不理他,就託了藥碗低聲道:“若是大公子去了,看你還神氣幾時?侯爺身邊不需小廝,二公子身邊也不缺你。”
成哥兒揉把淚嗖地撐了門框起身正欲破口大罵,湘綺卻奚落道:“人說狗如其主,誰想到大公子敦厚溫和的xing子,如何有你這麼個奴才?你莫向我瞪眼,放我入內,若僥倖勸得大公子飲下此藥,或你還有條出路。我本是老夫人房裡來的,再不濟就回老夫人房裡去。你呢?”
成哥兒轉身掩淚,湘綺含笑正欲入內,那手中的藥碗已格外燙手。她俯身將藥碗放在木杌上,蹲身去拾托盤,忽聽一聲喝罵:“誰放這個小娼婦來到這裡的?”
“這小娼婦,還有臉面在這裡招搖過市?不是打發她去做青,樓做官ji了嗎,如何又回到這裡!”歇斯底里的聲音喝罵道,湘綺聞聲驚擡起頭,尚未看清來人,冷不防一盆冷水淋頭而下,她激靈靈一個寒顫倏然起身,彷彿周身都被冰凍如根木頭呆呆矗立,那水帶着淡淡的藥香沿着面頰向下淌,周身的衣衫如被雨淋,落湯雞一般狼狽。
“雪小姐莫擡舉了這jian婢,她巴不得出水芙蓉一般身子玲瓏俱顯,好去勾,引爺們呢。”田婆子惡毒道,也不知四太太死後,如何田婆子反隨在雪兒小姐身邊爲虎作倀。
田婆子衝上前挽了衣袖伸手抽她兩記耳光,吩咐丫鬟婆子上前又擰又掐。只是湘綺平日人緣俱佳,待人和善,丫鬟婆子都踟躕不肯上前傷她。
抽噎的哭泣聲在一旁,苦腫雙眸楚楚可憐在一旁的是雲嫦。素雅的扇子,掩着淚罵:“你害慘了大公子,還來這裡作何?還要巴巴盼他爲你送命不成?”
雪狸是不服氣的,揚起頭道:“大公子受責,同我們姑娘什麼相關?”
“若不是爲了替這丫頭出頭去救人,大公子哪裡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私去大理寺天牢去救人!惹得……”
“住口!”
雪兒一句話未曾吐出,就被屋內厲聲斷喝打斷。
這兩字落地有聲,庭院內所有人都爲之一震,院內頓時鴉雀無聲。
衆人目光齊刷刷投向那緊閉的門窗,不敢輕言。
書童成哥兒猛然竄身而起,大聲叫嚷:“退下!都退下!大公子要靜養,都退下去!”
湘綺依舊在驚愕中,櫻脣顫抖,耳
畔只響着那句話:“若不是爲了替這丫頭出頭去救人,大公子哪裡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私去大理寺天牢!”
救人?大公子救得什麼人,莫不是有什麼隱情她並不知曉?
須臾間,她眼前一亮,那日在天牢中昏厥甦醒的霎那間,刺眼的日光中那黑色的背影飄然而逝,她曾覺得那身影似曾相識,難道是大公子?
“還不快滾!待小爺拿打棍子掃斷你的狗腿呢!”成哥兒惡狠狠地兇着湘綺和雪狸,雙眸冒火。雪狸正要理論,被湘綺一把拖住。
湘綺走在雪狸身後,就在成哥兒欲關掩院門的片刻,她猛然回身把住烏漆院門,焦灼的目光望着成哥兒問:“成哥兒,你實言相告,大公子因何受責?”
成哥兒通紅的眼,滿是血絲,伸手一把擋住門不厭煩道:“大小姐是問小的嗎?”
“咣噹”一聲反扣住門,將湘綺主僕關在門外,好不尷尬。
“小姐,聽他滿嘴胡言亂語呢,那大公子素來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哪裡就肯替小姐你初面去救壽奴公子?若說是二公子,雪狸倒是信呢。府里人人都說二公子是個多情種子,脂粉堆兒裡熬出的英雄,府裡的姐妹們誰有個難事兒,無論高低貴jian,他都樂得出手相助的。再者……”雪狸放緩聲音,眸光調皮地掃過湘綺的面頰,輕聲細語地提醒:“小姐,依雪狸看,二公子看到小姐時,那雙眼睛頓時熠熠發亮,那眼神都是直勾勾地不離小姐左右的。若論門當戶對,二公子也是……”
“貧嘴!”湘綺面頰騰起紅雲,慌忙制止,同雪狸說着話一路離去,卻聽得身後院門大開,成哥兒的呼喚聲:“香花姐姐,大公子有請。”那話音慵懶,透出忿忿不平,想是成哥兒是不甘心來傳話的。
湘綺輕輕扯扯雪狸的衣襟,示意她少言跟她來。
“大公子只宣你進去,她走開!”成哥兒身子倚着門框,眼眸垂着鄙夷不屑的神情。
衆人散盡後,小院寂靜,鳥語花香陣陣。
淡綠色紗幕低垂,她似記得大公子頗喜日光敞亮,清濯軒的紗幕極少落下的。
隔了層紗,隱隱綽綽看到大公子仰面而臥,閉目無語,面色慘白,就連喘息聲都十分輕弱,若不留意都不曾留意屋內有人。一身白衫如雪,未蓋衾被,卻是形銷骨立,憔悴不堪,呆滯的目光直視房樑,似要穿透屋頂直通雲霄。那屋裡血腥的氣味撲鼻,夾雜藥味更是刺鼻。
“歸來了?”他問,那聲音淡淡的,不帶一絲喜怒。
湘綺始料未及,屈膝輕服一禮道:“大公子吉祥,奴婢回府了。”
一陣沉默,他咳嗽幾聲掩口道:“書僮們在打理書篋,你代我去拾撿一番。不必帶走的,就留在這書閣裡給四弟。其餘的一概妥善封存,用油竹紙包裹防潮。”
她偷眼望牀上仰躺的他,紋絲不動,如石像一般挺在牀上,她試探問:“大公子這是要出遠門?”
“是。”他答,“或是這一別,再也難見。你去尋幾本喜愛的書,我送與你。”
湘綺愣愕在遠處,心裡彷彿驟然失去什麼珍貴之物,就從指縫間溜走,不容她把握。那種有心無力,反令自己眼空蓄淚,就無奈地立在那裡。她滿心的惋惜,芸芸衆生中尋一知己不易,如對弈尋找難分上下的對手,那是種慶幸。若不是身負血海深仇,她或是情願同大公子這名冠京師的才子談古論今,比試高下,只是如今,如此無奈。
若是卓柯所言句句屬實,那卓梓豈不是空有滿腹才華,卻優柔寡斷,被個女人牽扯住鼻子戲耍,到頭來落得身敗名裂,無處藏身。但當她的眸光同卓梓那不屈的眼神相遇時,她卻深深地被擒獲,那憤怒的目光,無奈而淒涼,倔強中滿是堅韌。事由她而起,雖她不知該聽信誰的話語,但她從那倔強的目光和不屈的神情中,認定大公子是含冤莫辯的。只是大公子那日去地牢替她救壽奴?她百思不得其解。
湘綺來到牀邊,將那藥碗放去一旁,只去攪那碗中的藥道:“家門罹難那日,湘綺也曾想追隨祖母和母親、嫂嫂而去,一了百了,圖得個清靜乾淨,再不必爲這俗塵凡事糾纏。只是,母親一把推倒我,這些年來她頭遭兇我,她說:湘綺,娘和你祖母、嫂嫂去追隨你父兄,是殉節明志,也是在用血肉之軀墊起你腳下通往金鑾殿七寶丹犀之路,令你替家門鳴冤。若你也去了,試問譚氏滿門的冤情還有誰知?你只圖得個心中乾淨,入土爲安,若是冤情莫白一日,就一日不得安寧,那人在地下,卻身在地上被日夜曝屍,腐肉被蠅蟲鴉雀肆意侮辱。此爲天下最慘堵之事。”
“活與死,孰爲易?孰爲難?”湘綺慘噎道,“人或有一死,輕於鴻毛也罷了,還要被人踐踏腳下,就如拼卻一切呵護的雪白麻衣,被踐踏得骯髒,心又何忍?”湘綺說,手中的羹匙將藥送去他脣邊,試探道:“不管剛纔風風火火趕來的是何路神仙,看來也是盼了大公子茅塞頓開珍重身子的。”湘綺瞟一眼案子上陳列的果品食盒,名貴藥材,幾匹綾羅綢緞,心裡大致能猜出一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