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綺待壽奴稍事平靜後,端了調勻的金瘡藥來爲他擦傷。
看着壽奴青紫破爛的傷,湘綺眼淚盈眶,又強忍了回去,一口口咽回喉頭,那麼酸澀難言。
壽奴自幼嬌生慣養,是家中幼子,誰曾想天降橫禍,竟然讓壽奴如今肢體不全,短短一年就受盡了十四年未嘗之苦。
“你還哭個什麼?”壽奴喃喃道,“自當我已經死了。”
“壽奴,是姐姐無能,姐姐沒有救出你。可是姐姐……”她想解釋,只是此刻任何言語都是蒼白無力。她含淚望着小弟,見他一臉非怒非喜,淡無表情,彷彿路人一般對她,心裡就不由一陣淒涼、
她也不計較,湊近他的身子爲她塗藥療傷,壽奴也不掙扎,只是周身一陣陣抽搐,呲牙咧嘴的唏噓。旋即咬了腕子,豆大的汗珠向下滴淌,可見是極難忍的疼痛。
“很疼嗎?”她問,竟然不敢下手。雖然這板子打得狠,但看得出只傷到皮肉。
壽奴嗚嗚的哭着,滿腹冤屈地抱怨:“誰要你假慈悲,你走!你離我遠遠的。你騙我,還要騙我到幾時?”
湘綺愕然無語止淚,一隻手拿着藥杵停在半空惶惑的問:“你說得什麼?騙你?我幾時騙你。”
“你還想騙我!”壽奴嗚咽着,滿臉是淚。
湘綺心頭一動,心想此事本來就是蹊蹺,莫不是小弟的遭遇更有疑團?
她深吸一口氣,放在手中的藥碟子,端正身子道:“譚壽臣,你聽我講。母親臨終,是囑咐我要照顧你,保住譚府唯一的根苗。我並沒有虧欠你什麼,我想法設法求人周旋救你出牢籠,可是是你自己頑皮,半途走失,招惹來禍患,你怨得誰人?”
一番話出口,湘綺反覺得胸中暢快,吸入的空氣都格外清爽。
壽奴忽然費力支撐起身,他側頭望着湘綺歇斯底里般吼叫:“你渾說!你那日在牢裡明明可以帶我走,卻偏聽偏信了旁人的鬼話。那些人拿裡是帶我逃命,只帶我出了這個牢門,就進了另外一個牢門,繼續綁去刑架上……怕你尚未走遠,我在你的隔壁牢門已經寶貝落地。兩個月後,我被送去了冷宮當差,日日見的都是那些半瘋的婦人,幹得都是倒泔水刷馬桶的苦活計。可是姐姐你呢?風風光光的當上狀元,荒誕不經的做了女駙馬,享盡富貴榮華。如今又來貓哭老鼠假慈悲,如今壽奴已經死了,死了!你何苦來找尋我,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讓我記起曾經是個男人,是個好端端的富貴人家的公子,不是下jian無根的太監!”
壽
奴捶牀大哭失聲,湘綺聽得驚心動魄,渾渾噩噩地望着他,嘴裡喃喃道:“緣何如此?卓柯,卓柯他……”
湘綺腿一軟,一口血吐出,她撫了門框一點點滑落倒地,目光呆滯僵硬。卓柯,這是爲了什麼?面美如玉,心如蛇蠍,卓柯爲何如此騙她害她?
“送我回養頤宮,我要伺候太皇太后娘娘去。”壽奴執著道,費力地爬起身。
湘綺一把按住他的肩頭,心疼道:“你好沒良心。姐姐一弱智女流,若不是爲了救你,爲了光復家門,替父鳴冤,何苦冒了殺頭危險受了這許多罪?家門不幸連累了許多人,不止是你一個,如何你如此的耿耿於懷?姐姐哪裡知道哪些人心如蛇蠍,口蜜腹劍,終是中了他們的詭計。只是如此說來,幕後定然有人指使,才設計得如此天衣無縫。”
壽奴無語,只是慘笑,如深夜中孤狼的悲鳴,令人心寒。
只是湘綺原本平靜如止水的一顆心忽然如被扔下一枚巨石,陡然間波瀾不平,再也沒個風平浪靜之時。到底是誰在害小弟?卓柯處心積慮用如此卑鄙的手段瞞過她去設計小弟,意欲何爲?卓府同譚府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更何況分明那日救小弟時,她看到一個身影出現在日光刺眼卻陰氣森森的牢門口,是卓大哥,卓大哥爲救小弟還曾遭侯爺責打,這是如何一回事?心裡原本一個小小的疑團如雪球般越滾越大,充斥着整顆心再也容不下其冷其大。她愣愕愕坐在小弟的榻旁,眼淚潺潺。
“娘娘何苦做這事後悲天憫人狀?如若想同那卓柯清算前賬,小壽子倒是可以給娘娘指條明路。近日太后娘娘經常出宮去天齊廟進香,卓柯總是隨行護駕前往。這去天齊廟之前,卓柯大人總是要在廟裡小住兩日,齋戒淨身……”壽奴的話有些陰陽怪氣,似從鼻中擠出,湘綺知道他心頭有恨,也不同他計較,只是卓柯,她一定要同他理論,不可輕饒了他!
只是後宮嬪妃不得擅自出宮,此爲宮中禁令,她如何能飛出這高高的宮牆?想來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定,又不甘心。
“高總管萬福,高總管吉祥。”屋外的聲音,湘綺忙起身,眼看壽奴蠢蠢欲動的樣子,她按住了壽奴的肩頭,示意他安心臥病。
湘綺出了偏殿,恰同向這邊而來的高總管走個對面。
高公公一臉溫笑道:“奴才來給怡嬪娘娘請安了。”
“高總管有何事吩咐?”湘綺問,心想高總管無事不登三寶殿,既然來了,定然是有什麼事。
“娘娘,皇上傳旨說,上回子娘娘在周嬤嬤府裡
打的那個如意絡子很是好的,皇上請了個平安符,正缺條絡子呢,就請娘娘代勞了。”
湘綺欣然允諾,心想已有些時候沒有去看望周嬤嬤了,想着每次周嬤嬤見到她高興的樣子,不覺有些愧疚。心底盤算着何時再去看望周嬤嬤,便聽高公公悠悠地說:“皇上吩咐說,絡子打好了,就請娘娘代爲送去嬤嬤府中。”
湘綺心裡一動,想是皇上是個心細的,又命她去嬤嬤府,難不成是講和了?
高公公左右巡視着景苑宮,草木稀疏,沒有春日的熙熙攘攘枝頭鬧歡的景象,一切輕輕暗淡,只一株梨樹兩顆正盛開的玉蘭,皆是潔白如玉的色澤,就不由嘆息道:“娘娘久居景苑宮豈不是寂寥?那邊靜妃娘娘有喜,就是園子裡的花都開得格外茂盛呢。若是娘娘得暇,不妨出去走動走動吧。”
湘綺心思一動,忽然想,若是去尋卓柯論個究竟,也好借了給周嬤嬤送護身符的當口,也便一臉笑意草草應付了高公公,心中自作盤算。
她問:“皇上龍體可還安好?”
高公公一怔,旋即笑答:“皇上還是日夜CAO勞國事,可憐這天下當君王的,世人羨慕,只道是九五之尊天子之威,誰知這吃的苦都是常人不能的。前日裡萬歲爺的舊疾又發了,腹脹難忍,卻無法便溺,疼痛得一頭冷汗,衫子都打溼了。嚇得奴才去傳御醫,萬歲爺哪裡肯,說那奏摺還沒批完,就又生生的挺了一個多時辰。太醫院的老神醫們就在殿外候旨,待爲皇上診治時,一張臉兒都是紙白的了。”
高公公邊說邊搖頭,低聲對湘綺道:“娘娘你是與衆不同的,其中的原委奴才不必聒噪,只是求娘娘得見周嬤嬤時,求周嬤嬤開導皇上幾句。這身子是江山之本,若是丟了身子,有幾個腦袋也做不得天下不是?奴才這說的是掉頭的話,可是話糙理不糙。周嬤嬤素日最疼惜皇上,她老人家的話,皇上是言聽計從的。更有,周嬤嬤手裡有種民間偏方自調的藥,治療皇上的痼疾素有療效的,娘娘逃些回來。娘娘可不要忘記了。切記切記。”
高公公告辭而去,湘綺心裡反是有些糾結。她素來決定皇上冷冰冰不可親近,有時不近人情,有時讓她心生懼怕,難以揣測他心裡還有多少狠毒的招數。只是偶爾,他心頭還有一塊兒軟弱,一塊兒迥異的柔弱和仁慈,讓人更是動情。她總記得卓梓的那局話,皇上爲國事CAO勞,殫精竭慮,這份心思可圈可點,雖不能有唐宗宋祖開疆擴土建一世輝煌帝業的功勳昭表青史,但至少他有一顆濟世安民的心。爲人君者,足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