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凍雲低垂,烏沉沉遮蓋天野。樹影批離,天光黯淡,歷歷落落幾處村莊,在寒夜深沉中益發看不清,奇峰遠映,如一幅水墨畫,峻嶺高聳入雲。
想去投店,又怕是聖上已經曉諭四方,捉拿欽犯。
鑾鈴聲停住,車子停在一所宅院前。
朱貴不等車停穩就跳下車吩咐:“手腳麻利些。”
幾位短打裝束的漢子扶湘綺下車,換去另一駕馬車,打馬飛奔,令湘綺茫然不知去處,但她心裡肯定朱大哥不會害她,她掀開車簾,看到朱大哥和刀疤臉二哥立在那裡向她揮手告別。
耳邊是風聲呼嘯,松濤聲滾滾,車進了山路,停在一所古廟前。
短打裝束的漢子看似像是山賊,說些令人不懂的詞語,湘綺正在納罕,看到廟門處走出一人,白衫飄舉,瀟灑臨風,果然是玄愷。
她也顧不得許多,死裡逃生,竟然還能在此見到他,真如夢中一般。
他爲了她歷盡艱辛,斷去後路,放棄功名,這是種無聲的表白。天下和美人,他心中取捨自有定數。
湘綺垂下頭,立在古松下,左右的人知趣地笑吟吟退下。
湘綺只覺眼前視線模糊,彷彿清晨的煙嵐未散,眼前的他如隔在雲煙間的仙境。
他伸出手,那寬大的手掌結實有力,有着擎天攪海般的氣概,他含笑望她,似她是孤舟漂泊在暗無邊際的驚濤駭浪中,他在岸邊點燃一盞明燈召喚她靠來。
他走近她,輕輕擁她入懷,伸手去撫弄她鬢角凌亂的發,望着她一雙明澈靈慧的眼眸,那眸光楚楚動人,含情羞澀。他輕聲問:“湘綺,嫁給我-玄愷,今生今世做一對兒山野夫妻如何?”
她低頭不語,含羞帶嬌,心裡卻翻涌浪潮般的感動。
“我不再回去了,想好了!”他堅決的說,義無反顧。
她望着他說:“我都爲你可惜。”
“可惜什麼?那個地方,對旁人是天界,對玄愷說是地府。冷冰冰,再沒有人情,便如此,大家都痛快。”
“可是皇上?”
“他明白,你放心。”他笑了輕撫她的鬢髮,“我真後悔,那夜趁了藥力做媒,該就同你洞房花燭快活了去。”他湊在她耳邊說,那溫氣癢癢的直襲耳道,令她周身一顫。
“啐!沒個正經,可是逃出來沒個人牽制你了。”她推他一把,卻是面紅耳赤,她記起含元殿那夜玄愷毫無束縛的溫存,那炙熱的面頰在她胸前索取時的肆無忌憚。
“湘綺,可願意同我走,終老一生?”他問,緊緊執着她的手。
湘綺羞澀點頭,頭扎進他寬闊的胸懷,聽着那“咚
咚咚咚”的心跳。
“聽,我的心在對你說話,你可聽到他在說些什麼?”玄愷道。
湘綺一動不動,玄愷許久才一字一頓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深吻她的額頭,猛然打橫將她抱起,大步向古廟深處而去。
離開帝京,少了丫鬟伺候左右的日子,湘綺反有些不適。
清晨湘綺在河邊清洗玄愷換下的衣衫,玄愷拉着她的手心疼道:“這哪裡是你該做的活計?給船孃幾個錢,請她代勞就是。”
她責怪地深深望他一眼,撤出手道:“還說山野夫妻,見哪個鄉間阿婆不是自己浣洗阿翁的衣衫?”
“哦?你果然承認我們是阿翁阿婆了?”他笑着同她並肩而坐,用肩頭碰碰她,側頭望着她愀然一笑,彷彿天地間最絢麗都雲霞掛在他臉上,笑容那麼動人。
“嗚嗚,嗚嗚”旁邊一陣啜泣聲,就在江邊不遠處的岸邊。
身着蠟染白底蘭花布裙衫,藍布襟包頭的小媳婦哭得眼淚連連,不顧衆人勸阻就要向河裡跳。
“有什麼想不開呀?那一件衫子可能有命重要。”同來浣衣的婆子們勸道。
“我家阿婆知道丟了衣衫,定要打死奴家的。”那小媳婦哭得眼睛紅腫如爛桃,臉色慘白如牆灰,奮力掙脫衆人要去尋那江面上漂泊遠去的衣衫,無奈水流急,那衫子越漂越遠。
湘綺上前扯出要縱身跳江的小媳婦,小媳婦歇斯底里地掙扎抓咬,玄愷大喊一聲:“鬆手!”
“別傷她!”湘綺喊。
她拉住小媳婦,對玄愷說:“拿錠銀子給她,快!”
衆人頓時大驚失色。
湘綺說:“姐姐你不要鬧,拿了銀子回去對你阿婆講,你那件衣衫是我買去了。這錠銀子夠你置辦幾十件衣衫了。”
小媳婦訕訕望着她,難以置信,那錠銀子沉甸甸在手裡冰涼,她才落下冰涼的淚水,跪地磕頭。
“這是遇到貴人了!”圍觀的人都在感慨。
回到船上,玄愷含嗔地望她一眼責怪道:“如娘子這般大手大腳,怕咱們的銀子等不到上岸就花盡了。”
“物盡其用,總是好的。”湘綺堅持,“不是說‘千金散盡還復來’嗎?”
兩人在船艙嬉笑一路,漸漸的天幕黯淡,星光閃熠,一輪明月跳出江面,黃燦燦一盤就掛在眼前。
耳邊是汩汩波聲,兩岸山裡偶爾穿來猿啼,湘綺依偎在玄愷肩頭,呢喃自語:“如大夢一場。從雲端墜落深淵谷底,又忽然飄飛上天。”
“幸好我抓住了你!”玄愷緊緊握住她纖纖玉手動容道:“我不許你走。”
她側頭笑望他,嬌聲問:“你不怕我糾纏你一生一世?”
波光清凌凌的,二人坐在船舷,靜觀天上一輪殘月,互相取暖。
“天上十三顆星,你數數。十三歲,我十三歲那年,同孃親回鄉省親,一路上也是舟船,景色宜人,夜裡在船上數星星,同今日一樣。”
“不一樣,如何能一樣?昔日你依靠孃親的肩頭,如今是夫君的肩膀。”玄愷取笑說。
“十三歲那年,入夏,花香滿樓時父皇命本王率大軍出征,旌旗招展空翻影,戰馬長嘶出京城。那時,我心有不甘,想留在京城,留在父皇身邊。十五歲,我封做了大將軍,太師說,這軍功政績是登天的階梯……”,他記得離開帝京時,父皇凝視他良久,淡然道:“塞北風寒,人說皇室子弟多是驕矜無力禁不住風,父皇倒要看看我聖朝子弟的風骨如何?”他在父皇滿是期冀的目光中揚起頭,十分平靜地答一聲:“是,兒臣定不負父皇厚望!”那年他十五歲,他聽譚大帥親口告訴他,皇上對他寄予厚望,那厚望是什麼,他自然明白,手握兵權,就是手握天下,他懂得。
回京時,是個秋天,他看到的是冷冰冰的靈柩,他沒有見到父皇最後一面。漫天遍地的金黃落葉,如身披金甲的千萬士兵,落葉滿京城,慟哭三軍聚縞素,哀聲一片中他徐徐仰頭,高高的金鑾殿上端坐他的四哥玄慎。此後,母后牽過他的手含淚道:“愷兒,你何時才能懂事長大?該是你的,卻不能到你手中,只因你太過任性。”
她似很少聽到他喊“母后”二字,詫異的望着他,一時不知如何問答。
少頃,天上升騰出一絲浮雲,縈繞在殘月旁,漂浮不定掩得月兒若隱若現的。
玄愷搖搖頭露出淡淡的笑意,如輕雲後的一彎月兒不分明。
“隔斷紅塵三萬裡,只將冰心對知己。”他慨嘆。
她道:“好歹你是天潢貴胄,如此就流落民間,放棄了多少人修不得的榮華,如今回頭,怕還使得。”
“你是存心慪我不是?”他嘆氣,起身,對了半輪月說:“宮廷中的傾軋爭鬥,遠飛你所知。這人若活在被燒烤的火罐子中,那人便不是人。”
看着湘綺詫異的目光,他更是慘笑,蒼白淡然的面頰,他說:“你道那‘合歡丸’就如此輕易的經太后給平兒放在我的碗裡,惹出這些尷尬來?太后罪有應得被嚴懲,你倒是此事時巧合?”玄愷呵呵的苦笑,隨即道:“更有奇事,太后對我講,若是成親生個一兒半女,日後就是這儲君。你道,爲什麼皇嫂這些年沒有所出?”
湘綺搖頭,大惑不解,更不知他的謎底是什麼,又十分好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