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禹一直坐在畫室裡,把玩着樂源還回來的鑰匙發呆,這樣有恃無恐地浪費時間對他來說是很奢侈的,他至今仍能回想起當時第一次見到樂源的感覺,那是和他命運中勁敵相同的一張臉,以至於在對方發覺之前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沒想要搭訕,可她就那樣直接地被她旁邊的女生拽過來了,當時已經有所準備和適應的他沒有表現出對琉兒的好奇和見到她的驚異,可是善於僞裝的他卻很緊張,因爲她雖然長得好看,目光卻好像一眼就能將人看透一樣,直至看到那驚世駭俗的笑容。他全程都故作平靜,心裡卻打鼓不止,不知道她是否也有相同的忐忑呢,於是兩年來一次又一次地試探,一邊要追根究底,一邊祈禱她不是敵人,可現在,這些矛盾所兌換來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因爲她已經準備好淡出他的世界。事實上她從未進入過,因爲他不會讓任何人走進來,他有張喜怒不形於色的木頭臉,他只是個偉大的騙子。
“張嘴。”小應張開嘴巴。奪回鉥日失敗之後,樂源開始着眼於更加頻繁地帶着小應小聲尋訪名醫,她毫不過問會裡的大小事務,閒暇了就到歐門庭那裡坐坐,月葬也被扔在一邊,她每天按時吃養生餐,日子彷彿因爲失去鉥日而步入正軌了,只是每到太陽初升之時,她都會習慣性地醒來,身體始終清醒地記着與鉥日、月葬並肩的日子,每每站在清晨流動的空虛裡,她才真正意識到,一個戰士,如果不揮劍,即便對着太陽也只會像花一般枯萎。
“用我去接機嗎?”電話那頭阿景回程的消息給了華禹一些寬慰。
“我們到金萬年那見吧,我跟他有事要談。”
華禹放下電話,收拾出門朝金老的方向趕去,沒想到他比阿景先到了,金老今天分外高興,見到他就迎上來,“華禹,你可來了,今天我可給你找了個好對手,快來下一盤。”
“還下?”他對輸贏並不熱衷,既搞不懂金老這一夥人爲什麼要住在這座荒山上,也不明白一個神兵的高級官員爲什麼要整天沉溺於圍棋,這個家族就像吸血鬼一樣神秘,但如果不是因爲阿景,他絲毫不想深入這片領域,刨去對這裡清新得奇怪的空氣的深深迷戀。
而更令他詫異的是,金老口中請來的高手竟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小學一二年級的小女孩。
“這……”
“她叫荊珉,是我一個故人的女兒,現在跟着申世耀修行。”
華禹反應過來,“申世耀?是江湖上傳說的醫仙嗎?”
“對,其實起初她失去父母的時候我是將她託給了英國的霍爾家族,因爲我和英國神兵部門還比較熟絡,布**德大主教還親自給她做了洗禮,給了她“危也(Vere)”這個教名,危也•奧末士•霍爾(Vere•Omush•Hower)就是她的全名,這籍貫也就入進了他家,沒想到她在英國沒待兩天就被申世耀發現了,申老頭子到英國神兵部門行醫的時候看見了珉珉,見她對醫學悟性很高就說什麼也要帶走。”
華禹露出禮貌的笑容,“霍爾家族是騎士家族吧,這麼容易就帶走了?”
“是啊,畢竟是東方的孩子,老霍爾只怕還是不能當做親生孩子眷戀,而且申老頭子連爵位也不要,就要珉珉,他也沒個兒女,一輩子就收這麼一個徒弟,可能跟着他四處雲遊反倒好。”
“那她怎麼會在你這?”
“申老頭子居無定所,走累了就回我這歇腳,這山上藥材也多,他有時候不帶孩子自己出行,珉珉就住我這。雖然籍貫上還是英文名字,但我們叫着總不大得勁,她生父姓荊,申老頭子就給她起了個漢語名荊珉,知道的就這麼叫了。”
珉珉見到金老就跑來,衝華禹笑笑,華禹也回以活潑的笑容,這孩子生得不止標緻,更讓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心中不覺聯想出許多美好的事物,彷彿心中的雜念與眼裡的污濁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淨化了,“珉珉,你多大了?”
“十歲。”
“陪哥哥下盤棋好嗎?”
她見金老沒有反對笑着點點頭,跑到棋盤一端坐了下來。
管家來通報說柯董到了,華禹走到棋盤邊,“我陪着珉珉行了。”
金老走後,華禹開始了與這女孩的對弈,開始他並沒有認真,可這女孩的進攻卻一點不像她的年齡那般稚嫩和長相那般柔和,幾次險些被她逼入死角,這女孩真是厲害,表面看上去波瀾不驚,那一顆顆白子卻好像在調皮地嘲弄他說“看你是要現在就輸還是集中精神。”
他無疑選擇了後者,這孩子才十歲呀,霍爾家族、申世耀、金萬年,這些疼愛她的長輩果然又培養出了一顆新星,可珉珉,頂着遠超同齡人的睿智卻不同於前輩們經受了俗世洗禮後的強大,她就如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純潔,恍若從未經歷過任何傷痛,讓人不禁探究她那成熟的運籌從何而來。
“你經常和金老下棋嗎?”他問。
“算是吧。”她輕聲說,語氣裡帶着英國貴族的溫婉和禮貌。
“那誰贏得多呢?”
她猶豫了半秒,“你可以問他啊。”
通常這個年紀的孩子都很話多,尤其是自己擅長的和感興趣的,可珉珉卻不言不語,有問才答,跟某個聰明的傻瓜很像,可笑臉迎人的態度就比那傻瓜可愛多了,她長大以後一定會收盡英國社交界的眼光的。
“你脖子上戴的什麼?”他又問。
“金叔叔送給我的,我從剛出生就戴着,說是送給義女的信物,所以永遠不能離身。”
“那你家裡就一個親戚都沒有了嗎?呃,對不起,我不該提的,你可以不回答。”
她很大氣地搖搖頭,“能把你當親人對待纔算是親人啊,至少還有人把我當親人對待不是很好麼。”
身處於戰鬥之中的家庭很難健全,新武林遺存下來造成的孤兒實在太多了。他落下一子,“真是難得。”他脫口而出對這孩子的看法,並下意識將袖子擼起來。
她突然盯着他的胳膊,又用無比驚異又質疑的眼光看着他。
“怎麼了?”他還以爲她在看自己的錶鏈,“這小象很可愛吧。”
她沒有回答,而是低下了頭,半天才開口問,“你胳膊上的鏈子也是金叔叔給的嗎?你也是他的部下嗎?”
不對!她說的不是錶鏈,而是……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上面環着一圈青鏈,不過這不是由金屬鑄成,而是金萬年用某種靈體生成,說起來這種事本身就很難讓人相信,且沒有那種異能的人是斷然看不到靈體的,難道這孩子看見了?
這鏈子的主人正是金萬年,在他很小的時候,阿景拜託金萬年爲他纏上的,金老是喚術師家族中的大家,簡單解釋就是可以靠降服某些靈體而獲得靈擁有的力量,然而他們喚術師自己卻不能使用這些力量,便通過“鏈子”將力量贈與他人,而不能使用力量的他們卻可以自由操控“鏈子”,可以隨時收回和給予,透過這層手段來讓想得到力量的人爲自己效力,金萬年把這些都告訴了珉珉嗎,她真的看到了?她知道多少?
“恩,是的。”他只能這樣搪塞過她的問題,不管金萬年是怎麼跟她說的。他身上的這條鏈子,雖說對別人可能沒多大的用處,可卻恰巧是他所需要的,他不想再被捲入戰爭,不想腹背受敵,他感激金老,但金老要是想取阿景的命,就算自己斷了這鏈子,不要這力量,也要奮力一搏,他是這樣想的。
“哦。”她落下一子,又轉頭看向右方,他也跟着看過去,光禿禿一片,什麼都沒有,可她卻衝那個方向笑了笑。
“看什麼呢?”
她搖頭,“沒什麼。”緊接着又觀察起他的胳膊,“你被毒蛇咬過?”
“是呀,我喜歡探險,以前沒注意就被咬了一口,還好救的及時活過來了。”
“那個毒很難受吧。”
“你看疤痕就知道什麼蛇咬的嗎?真不愧是醫仙的徒弟。不過說起來,那個毒的感覺我還記憶猶新呢,卻怎麼也形容不出來。”
“凡事要親身體會過,才能真正明白,醫師是這樣教的。”她又朝右邊看去,有些事怎麼說也是說不出來的,人類的表達太狹隘了,而這裡不只包含病痛。
“珉珉,你要的書我找到……”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舉着本厚書跑過來,“哎,你是誰呀?”他看着華禹。
“是金炻嗎?我是華禹呀。”金炻是金萬年的獨子。
“華禹哥?噢,我知道了,看這鏈子我就知道了。”他將華禹拉倒一邊,“哎,珉珉不知道爲什麼,能看見鏈子,不過可別說喚術師的事,她不知道的。”
“放心。”
“既然你來了,咱們去玩別的吧,我帶你逛逛。”
“可是我棋還沒下完。”華禹回過頭,發現珉珉已經翻開醫書在看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會這麼耐得住寂寞嗎,她一看見書,就好像忘了所有的事。
金炻走到棋盤邊,“你明顯已經是敗局了,走吧,珉珉,你自己先看着哈。”
她點了點頭,沒有絲毫挽留之意,如果是一般孩子,絕不會輕易放棄眼看就要到手的勝利,“可是她不想下完嗎?”
金炻拉走他,“她從來沒輸過,纔不在乎贏你一盤呢。”
華禹又回頭看了看她,沒錯,她絲毫不在乎,可他還是覺得奇怪,因爲一般孩子還是不會這麼釋然和淡漠的,即使勝利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柯景恩即便會在江湖一手遮天,但還是要顧忌和依靠神兵的,神兵作爲新武林的管理者,不僅具有大量高端武器及戰略、戰術、戰鬥人才,還具備完善的調動管理體系,而且可以輕鬆調動軍隊和資金,柯氏雖然牛,但也是與金萬年這個神兵高官做朋友密不可分,它本身在神兵面前只不過是只露頭的地鼠,神兵要落錘,誰也沒辦法,於是乎,武林界才流傳着一句順口溜:浪跡江湖鳳凰頭,不如神兵一條狗。
業界絕大多數人都認爲柯氏抓住了神兵貴族金萬年是傍了個大靠山,實則異能軍此刻已站在神兵內鬥的風口浪尖,隨時都可能一片輝煌或徹底敗北。
“你叫我去金老那該不會就是讓我和珉珉下盤棋吧。”華禹和阿景坐在同一輛車上回程中。
“是啊。”她漫不經心地回答,“珉珉不是你總有機會見到的,不過這不是我的意思,是金老頭,和珉珉下完,有什麼感覺嗎?”
她這麼一問,那小女孩謙卑有禮的笑容又浮現出來,“恩。”他答道。其實那女孩有多特別並不是令他感觸最深的,他最強烈的感覺是,自己已經不屬於她那個更強大的時代。阿景看着他的時候,看着目前每天的戰爭和變動,都是這樣的感覺嗎。
“認識個會比你活得長的天才醫師是件好事。”她以不經意的語氣吐出這幾個字。
車子經過一陣花香的洗滌駛進柯家的停車場,原本坐在車裡的幾個人已在偌大的前廳裡喝上熱乎乎的紅茶了。
“你跟金叔談了些什麼?”這纔是華禹最關心的問題。
“還記得我以前跟你提過的有關激光槍的提案嗎,這次回來,我決定將激光槍投入生產。”
“什麼?怎麼這麼突然,資金足夠運轉嗎,這樣不會鋒芒太露了嗎,神兵容得下我們這麼做?”
“神兵要想禍害我們,是無關於這個提案是否進行的。”
華禹皺着眉頭,“可我們低調度日,維持這種平衡不是比較好嗎?”
“恰好相反,委曲求全是稍縱即逝的平衡,神兵是極看不慣江湖上一枝獨秀的戰力集團存在的,現在江湖上沒有誰能跟我們制衡,咱們這隻出頭鳥只有趁着金萬年沒倒臺,變得足夠強大,才能存活得更長久,真正的平衡,是在人心裡的。”
華禹低下頭思考起來,“他會倒嗎?”
“吳均然父子倒臺後,特工組再一攪和,神兵的內政非常混亂,原有的各個政派也變動不少,各方勢力增增減減,金萬年的敵方也強大起來,還藉着各種由頭要剝削和奪取異能軍的力量。”
華禹呼出一口人世不公的憤懣。
“對不起啊,華禹。”
“幹嘛突然道歉?”
“其實,華家一直是正派家族,根本不需牽扯進神兵戰爭來的,可是現在卻變成眼中釘了,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如果是由華家的名義領導也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說什麼傻話,別說你一直替我經營着華家,就算你真的讓華家毀滅我也沒有理由怪你,而且就像某個傻子說的,黑白與否這種在這個顏色複雜的世界,是很難判斷的。”
她轉過頭,“到那個時候你未必會這樣想,這麼多年的隱忍、委屈、白眼和努力,並不是爲了毀滅。”
他輕輕地,很紳士地環抱住她,“那都不重要,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了,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說什麼也不能離開我。”華禹一直是堅忍和大度的,不管走到哪裡。然而,在唯一當做親人的人面前,他毫不害怕所有的懦弱都流露出來,像靠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可她的懦弱要放到哪裡去呢,柯氏和華家的擔子,背到現在越來越沉重,她至今仍活在十年前的延續裡,她很想華影風,很想韓漫,甚至想念曾經的敵人,想念上一個時代變成她每天最要緊的任務。
“對了,華禹,明天我們去源舞吧。”她說。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