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叔,我想要離開獨孤家。”珊珊口中耳目一新的話衝擊着啓延的聽覺。
“你說什麼?”他彷彿不確定自己剛剛是否聽清。
“我知道我承諾過,可是無法遵守了,我喜歡上了敵對劍派的人,無法留在獨孤家。”
一切來得太突然,啓延明顯陷在來不及反應裡,“你是認真的嗎,你知道背叛家族意味着什麼吧?”
“他說他會保護我的!”
他說?這孩子爲什麼會這麼天真,“你已經被利用了怎麼還能渾然不覺,我會給你幾天的清醒時間,回房間去不準出來!”
“我不要!”珊珊突然叫喊起來,“你從小到大都只會一味地限制我們,我們爲什麼要服從你的命令,說什麼爲了贏得自由而戰鬥,我們的自由,明明就是你剝奪的!”
他前所未有的寒心涌上來,“這麼說,我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對嗎?”
“就像是不知道哪裡跑出來自以爲是還幼稚地玩國王遊戲的人。”
“那你爲什麼不直接走,還跑來告訴我是跟我訣別還是想讓我立刻殺了你呢,我說過,九個人少一個也不行,你這樣做將你的兄弟姐妹置於何地啊?”
“除了因爲你強加於我們,我們哪點像兄弟姐妹了?不過是一羣不相干的人強湊在一起罷了!還以爲你能幫助我,沒想到你這麼無情無義!”
“你走吧。”啓延冷冷地看着她,“叫你的兄弟姐妹也全都走,以爲我願意這樣陪着一羣小鬼嗎,這樣看待彼此的人生,就算我瞎了眼。”
珊珊頭也不回地離開,啓延急火攻心,發瘋一般衝進每個人的房間把行李扔得到處都是,肆意揮發着將他們趕走的態度。
大家都被趕到房子外面,不知道珊珊的事會怎樣處理,也擔心起自己的處境,珊珊和延叔好像都是認真的,他們不會真的還未出戰就要被作爲廢棄品被處理掉了吧,有人保護珊珊,誰來保護他們啊?
“你也走吧。”啓延發泄了一通,無力地對依然握着鉥日默默站在他面前的琉兒。
“我不會走的。”說着,她就地坐下來。
“還厚臉皮地留在這幹什麼,等死嗎,沒看到大家都走了嗎!”
“都會回來,你知道的。”
他有些發愣地瞧着她一如既往地平靜,兩天之後,珊珊真的回來了,帶着被欺騙的悲傷,回到了嚴厲懲罰後依然“和睦”的家。
“獨孤亮刃,必有亡魂,你是這樣教導他們九個的吧,你的時間也到了,你有準備了嗎?”靜修的啓延被一個低沉的聲音吵醒,緊接着,房子裡的報警器也吵了起來。
“是啊,雖然不甘心,真希望看到他們打敗華家的那一刻啊。”啓延平靜地回想起過往。
“多活出的年份,只會讓你更不想死而已,當初被救下就應該有所覺悟了。”一身黑衣黑帽的執法者持着鉥日。
琉兒突然闖進他們的對話,那搶走鉥日的男人戴着帽子、頭巾和口罩,根本看不清臉,“把鉥日還給我!”她喊道。
“想親自動手嗎,這不是你的職責。”
“動手?什麼意思!延叔,這到底……”她迷惑不解。
“琉兒,這是執法者,你就當今天沒來過這裡,獨孤家的心情,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啓延異常鎮定地說。
“如果您不願意離開,就親自殺死他吧,九個戰士已經形成,他活在世上的職責也已不復存在。”執法者將鉥日雙手奉上。
她一把將劍打開,“你在說什麼,我爲什麼要殺死延叔,你是執法者又怎麼樣,延叔不可以死,我不會離開他的!”
啓延苦笑,“琉兒,這是命運,也是我自己的決定,從踏進獨孤家大門的那一刻就做出選擇的,你也是如此不是嗎,非贏即死,我告訴過你們吧,到我以身作則的時候了,從平陽燕落交到你手上開始,我就註定要接受今天的一切,琉兒,謝謝你們,因爲你們,我並不悲傷。”
她拼命搖頭,“什麼非贏即死,你可以不用死的,這有到底有什麼意義!什麼奇怪的規則!我不明白!活下來啊!”
“琉兒,不要以爲這樣就結束了,你還要揹負沉重的負擔,如果再次失敗的話,執法者再次出現的時候,或者在那之前,你也會接受相同的命運。”
她撿起鉥日,“狗屁命運,我只知道我們不能沒有你!”
“琉兒,我們並不是爲了生存才涉足這個世界的,不要做無聊的事,你有責任,全面地考慮你所揹負的未來。”啓延轉頭向她發出堅定的微笑,“我不再因爲被救後獨自活了下來而感到不幸,因爲我即使輸了一切,也還有你們。所以,你們,一定要贏!”說着,他握着她緊緊抓住的鉥日的劍端刺進了自己的身體。
她愣在那兒,執法者不知什麼時候無影無蹤,留下的只有滿地鮮血,一切又以平靜結局,她想起延叔曾訴說的活下來的理由,想起他說“早該死了”,想起他說“我們總會分別的”那些意味深長的話語,他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天嗎,爲了那麼無理的非贏即死的承諾,爲了那些沒有任何意義卻要傷害別人的戰鬥。就如同坐着過山車到了最高點安全杆突然消失一般,那個溫暖的脊背消失了。延叔死了,生命中第一個給予了最大溫暖的男人,唯一的依靠,已經死了,死在她握着的鉥日之下,所謂使命,所謂規則,所謂生存,所謂責任,所謂榮耀,所謂的……一切的一切襲入她的腦海,錯亂她的神經。
可是,最終的結果還是死,他的屍體和沒凝固的鮮血就在眼前,不,不要……她的全身都在顫抖,這種時候根本無法思考什麼更重要,這個深夜,她第一次以釋放生命般長長的尖叫,驚醒了所有人。
大家都瞪大眼睛不敢接受眼前的事實,鉥日從琉兒的手裡跌落下來,失去了往日潔淨的光澤,她癱在地上,“我可以不要平陽燕落的,早知道是這樣的話……”她感覺不到眼淚流下來的溫度,到獨孤家以來,第一次哭吧。
事件沒有像啓延所希望的那樣,相反,一切矛頭都指向了琉兒,在兇案現場拿着帶血的劍的她被當做兇手質問,她沒有力氣解釋執法者和那些讓人不敢相信的事,管家也說不上什麼話,其他的八個人也並沒有把她當成當家看待。
“要報警嗎?”玖兒問。
凡舞與之一唱一和,“不要,報警會揭穿我們的身份和武林存在的事實,而且,如果琉兒真的是兇手,我是說如果,統領這個位置,還有平陽燕落要怎麼處理呢?”
阿萬的眼神和凡舞一樣轉向她,她攥着拳頭,這個時候,她並不恨他們討厭她,也不恨他們不想她得到平陽燕落,可是,她恨,這個時候,他們想的竟然還是平陽燕落,而凡舞,連延叔的死也要利用。可獨孤家已經足夠悲傷,她不能衝動,她什麼也不能做,除了扭頭跑開。
阿萬追上來,她一直到訓練場才停下,“給我個確切的答案吧。”
她第一次對他怒目而視,“什麼答案?”
“是你嗎……兇……手……”
這場地裡有太多回憶了,可現在,看着眼前的男人,除了失望,什麼也沒有,“兇手,你想問的竟然是這句話。”
她獨自走開了,他沒有追上來,她以爲至少要先處理延叔的後事,她以爲凡舞至少不會連延叔的死也要利用,她以爲他是喜歡她的,她以爲大家和她一樣愛延叔,她以爲他至少能勇敢一次,其實都錯了,每個人眼中的一切,都是不同的。只是,母親離世時她還天真的以爲,失去親人和對目標的相信這種事,一次已經夠了。
“琉兒。”是賽文。
片刻的對視,“你是想安慰我,還是質問我呢?”
他搖搖頭,“我知道不是你,可是你不能放棄。”
“你不難過嗎。”她像是面無表情,又像是想着很多事。
“不要這樣,我難過,但死心太可怕了,你的願望呢,當初對延叔承諾的願望呢,往後還要去實現啊。”
她看向天空,“對誰說,答案都是一樣的,延叔早就知道的,我本來就沒有願望。”
“什麼!”他突然回想起兒時的那天晚上,延叔和他談論着琉兒,提到“絕望”這個詞,沒有願望,一開始她就是這樣回答的,一開始就放棄了那個權力,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延叔當年訴說這個詞的時候,從她身上感受到的寒冷。
“不過現在,我必須離開這兒。”她平靜地說,聲音和眼神一樣在放空。
“覺得痛苦的話,就去你想去的地方走走吧。”像是感覺到什麼,他的眼光猛然失色。
她露出一直不知爲誰存留的微笑,“謝謝你爲我許的願,不會讓自己痛苦了,我保證。”
他愣住了,後悔剛剛自己說的話,愣住的時候,她已然從眼前消失,可是爲什麼,會有她這樣的人,你覺得她那麼平淡,可錯過的時候卻詫異自己從前爲什麼沒有發現她的好,剛剛那笑是真正從心裡流出的嗎,從未見過,真的,好美。
她回到房間,做了一些誰也不會注意的事,躲開凡舞他們的追堵離開獨孤家,然後越走越遠。
繞過山,就是海,她走在沙灘上,回想着一切,海浪撫平了她剛剛踩出的腳印,她看着海,是啊,原本就一無所有的生命,得到一些,又失去一些,最後還是回到原點。
我所看到的世界總是與別人不同呢,她想着,看着第一次與延叔見面時得到的五彩琉璃石,我本來就是塊石頭,可是爲什麼,變成一塊石頭,依然會感到心寒,人,究竟爲什麼,都那麼冷漠。
獨孤家啊,定下家族戰士規則的你們,真的是以追求人人平等的自由爲目標的嗎?那麼,我們算什麼?
絕望到底是什麼呢?是覺得自己快死了嗎?不,那不是絕望。覺得自己活着也沒有意義,那纔是絕望,沒有希望,纔是絕望,那種絕望很早就伴隨着我了,早到甚至是從我出生開始。絕望是沉默的,是漫長的,比痛苦寂寞,比毀滅壓抑,寒冷窒息,無與人說。
如果世界上有個人能懂的話,她又想到那個名字,華禹,一直活在她幻想中的人,你也擁有過與我一般的矛盾和不解嗎,如果華家真的那麼強大,強大到連我未曾接觸過的大海都能探尋,我只想融於海中。
我需要,並且,我正在尋求,一場改變。
只有大海能撫平過去,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相信。當清晨的陽光馬上要從雲層中破繭而出的時候,她握着那塊石頭走進大海,是的,她要離開,她要賭博,以生命爲籌碼,海水漸漸沒過了她的腿、腰、最後是頭,她彷彿踩在天空裡,越陷越深,長髮在冰冷的海水裡飛舞得暢快,她順着水流的方向掙扎着身體,漫無邊際的美麗中,她鬆開了手,她放開了石頭,命運也放開了這塊石頭,她們,終於沉向不同的地方,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她彷彿看見多到可以冒出來的光,不快樂,也不悲傷,她始終還是不能以曾經很想的身份活下去:再見了,琉兒。
這個凌晨,琉兒的房間空空如也,桌子上靜躺着平陽燕落劍譜和獨孤家所有賬戶的母卡以及重要文件,各類密碼要文寫在旁邊的長信裡,屋裡空曠整潔、毫不陰晦,陽光將裡面照得很透亮,跟往日並沒有區別。
大家知道大事不妙,四處瘋找,最終找到了海灘。
被血跡腐蝕過的鉥日立在琉兒的鞋邊,那令人壓抑的日晷圖騰消失了,誰也不知道那劍魂是否還留在劍中,但他們知道在啓延的悲劇之後,獨孤家迎來了空前的噩夢,九個人,明明一個也不能少,爲什麼還要鬥呢,大海消磨了一切痕跡,卻抹不去生命消亡那哀傷的味道,他們不知道剩下的八個人會不會被立即處死,也不知道離阿萬二十五歲生日並不遙遠的時光該怎樣度過,更不知道要如何完成勝利的承諾,只是那一天,他們才切實地體會到,家族的使命和規矩是多麼的沉重和恐怖。
我竟然沒有緊緊抓住你,阿萬的眼淚奪眶而出,琉兒,你還是選擇了最寬廣的地方,在那裡,你會與命運不期而遇嗎。
九個人變成八個人,衆人爭奪的平陽燕落在她面前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這結束讓凡舞都失落下來,她覺得自己不戰而敗,她並不是想讓她死的,那個從不屈服的女孩,真的消失的時候,竟是這種感覺。
再見,獨孤琉兒,儘管只是可有可無地從每個人身邊繞了一圈,也應被給予這樣的道別。再見,那個總是安靜到風一樣從不被注視的女孩。八個人臉上的液體在明媚的陽關下卻幹得特別慢,因爲,停止了,那整整吹了八年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