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下午,阿萬放學後主動找琉兒一起回家,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竟然笑了,那一刻,眼前這個十二歲的男孩出現了片刻以自己的年齡也未能理解的類似於腦部暫時休克的留白,然後,這不經意的留白在腦海裡重現了無數次。
由於身爲新武林人類的特殊身份,新武林的秘密不能透露給通常人,而獨孤家又有很多機關,這座別苑裡的廚師和管家也都是幫派中人,不像普通富豪家裡那樣尊卑分明,值日和下廚孩子們作爲家裡的一份子都要參與,也作爲硬性規則之一,因此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的大房子打掃起來有多麼不易。
令大人們也詫異的是,琉兒的廚藝竟不像一個孩子,甚至超過了多數的大人,爲了尋求那特殊的謎一樣的味道,她當值的時候廚師甚至會讓本該打下手的她負責主菜部分,甚至凡舞宴請同學們的時候也會偷偷勒令她動一動手,不過今天本該是維特幫忙廚師準備晚餐,卻突然改成了琉兒,而且按接風宴的標準,她才得知家族九人戰力的最後一名成員今天就要到來。果然不出賽文所料,獨孤玖兒作爲最小的成員,如同這裡所有的孩子一樣,她也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卻有着倔強的眼神,一個長相可愛的女孩,帶着極強的自我保護意識,一個個地認識了哥哥姐姐們,沒有半句多餘的寒暄。
“延叔,今晚爲獨孤九劍成員終於到齊辦一個慶祝會吧。”維特藉機問道。
“可以啊,不過要在訓練之後。”
“還是算了吧。”
“不過今天還有一個任務。”啓延興致勃勃地說道,孩子們中傳來一片噓聲。
啓延笑着,“先不要不高興嘛,這個任務說難也難,不過費的不是體力,我要你們每一個人都想出一個願望,千萬不要覺得簡單哦,這個願望的價值和你們答應來獨孤家的承諾一樣珍貴,我要你們想的,是能想一輩子的願望,定下來了就不能後悔的。”他不是很懂教育,只是他的師父當初湊齊了他和兄弟姐妹九人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記住哦,我會偷偷單獨問你們,也會替你們保密的,不過要認真想,這個問題沒有時限,沒想好可以直接告訴我沒想好,不過不能反悔,九個人,九個願望,一個也不能多,一個也不能少!”
晚餐後,除玖兒以外的八個人又照常接受訓練,韌帶拉伸練習、馬步練習、力量練習、彈跳練習、反應練習……玖兒透過窗戶看着他們揹着手跳進一排一排的坑裡再跳出來,或者倒鉤在單槓上用力向上擡着身體,或者雙手舉着重物,或者在底部活動的木樁上來回跳躍。
“很累嗎?”二樓的玖兒看着窗下滿頭大汗的琉兒。
琉兒匆忙地喝了幾口水,“還好,有休息時間的,哦,要去上晚禪課了。”
“那我去睡覺了。”
“窗簾……”琉兒提醒道。
“我從不用這種東西的,如果拉上的話,說不定哪天早上拉開的時候,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她跑到牀上,用被子矇住了頭,她大概還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個可以睡熟的夜晚了,琉兒一直到阿萬叫她才離開窗外。
持續捉弄琉兒的晚禪課過後,凡舞回到自己的臥室跳進放滿熱水鑲在地上的大理石浴缸裡,心想着,每天只是這樣對琉兒的懲罰太輕了,那女孩實在是可恨又固執,這樣是不能將她逼走的,還要想新的辦法才行。如果說,她現在還牽掛着什麼人,就是妹妹了,當初她和妹妹一起被送進了收容所並被冠以二十七號和二十八號,沒想到她竟然先被收養了,而她剛走收容所就因爲琉兒被獨孤家搞垮,而收容所的管理員知道是啓延所爲害身爲人質的妹妹受了苦,這都要怪琉兒,她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到這裡來,儘管妹妹已經被收養過上了安定的生活,但她的計劃遠不止於此,一切就要從琉兒開始……
第二天依然一成不變,下午自習課,班級由值日班長管理,凡舞黨很自然地在違紀欄寫下琉兒的名字,班裡的規定是違紀的同學要將課文抄上二十遍。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才過了一個晚上,凡舞和玖兒突然要好起來,賽文說她們放學是一起回來的,短短一天,她們便像親姐妹一般,不知道爲什麼,琉兒心裡突然襲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晚禪時候,她竟有些昏昏欲睡了,毫無防備之下被凡舞狠掐了一下的她打了個大激靈。
“琉兒,去吊單槓一個小時。”延叔睜開眼睛,這是家裡的規矩,偷懶的代價,對此她並沒有怨言。
“延叔,我看見……”賽文想要說些什麼。
啓延打斷他,“看見?這麼說你也在偷懶,你也一起去做倒吊挺身。”
“可是……”
“安靜,不要打擾別人,你們倆現在就去。”
琉兒和賽文倒鉤在單槓上做着倒立版仰臥起坐,腹部的肌肉一張一弛,賽文的臉比他的肌肉還糾結,一臉委屈的悶悶不樂。
她用倒掛着的臉望着天上的星星,“你本來就不該同情我,我就是讓人討厭,否則她爲什麼會討厭我呢?”
“就算延叔現在懲罰我們,上帝會懲罰凡舞的,我們就是要把她的罪行暴露出來。”
她想了想,“你是基督教徒嗎,總說上帝、罪行什麼的,吃飯之前還要禱告。”
“我不是,不過我受過這種影響,你知道嗎,你這樣懦弱,也是犯罪!”
“也許我也反抗過,可是當厚實的手、鐵棒或是堅硬的牆離你的頭越來越近的時候會不害怕嗎,看着傷口流血不止卻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會不擔心死亡嗎?”
“哪有那麼多可怕的事啊。”
她知道樂觀纔是大多數人認爲的好,可她做不到,她腦海裡總是賽文口中的地獄,可越是那樣活着,她卻越想活下去,也許還有外面的世界,還有延叔口中的那種自由,可是,即便有,她也會是像現在這樣安靜的,只要她不改變,一切就都還在原點,她知道人無論抗爭到什麼程度,戰鬥到什麼程度,總有一天還是要安靜下來的。
賽文被問起基督教徒的事也回憶起過去,露出溫柔的微笑,他即使發起怒來也是溫柔的,善良,是因爲那個人吧,教堂裡的修女,毫不猶豫地收養了他,像母親一樣的關懷和照顧使得她去世的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直到遇見延叔,然後出現在這裡。
沒錯,人無論怎樣活躍,總有一天要安靜下來,可他們還沒有意識到,他們的生活,乃至整個新武林,就如同這炫目深邃的星空,看似靜止,卻始終暗自運轉。
“我們獨孤家的最終秘技,分爲九部,要由九個人分別修煉每一部,分別是從第一和聲到第八和聲和終端和聲,不過這種數字難以給人直觀的印象和記憶,所以大家通常會用每部秘技裡的終極秘招來稱呼這九部秘技,比如,很多人覬覦的終端和聲裡的秘招,平陽燕落,大家都不說獨孤九重奏或者終端和聲的劍譜,而直接說平陽燕落的劍譜。不過,秘技是要等到你們底蘊基本成型夠厚才能修煉。”
難得與延叔獨處的賽文不是很懂,只好轉移話題,“延叔,琉兒身上你看中的東西是什麼?”
“絕望。”
“啊?”
是的,啓延嘆出一口氣,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獨孤家爲什麼要追求那種陰鬱的東西,以及爲什麼要定下非贏即死的規則,他一直覺得,如果不那麼頻繁地更換和訓練孩子,某一批戰士,不斷地參加新武林大會進行最終的比武,總有一天一定會取得天下第一的,可是,獨孤家的絕望是什麼呢,儘管不明白,可是看到琉兒,就覺得彷彿觸碰到了。
“問題女孩,還不止這些啊。”啓延的目光移向那個沒拉窗簾的窗戶上。
這一覺依然不能睡實,琉兒起牀後,桌上已擺滿早餐,阿萬穿着圍裙自然地亮相,“怎麼樣,驚喜吧,考慮到你們昨天睡得太晚,今天的叫起服務已經延後了一個小時,早操取消了。”
維特伸了個大懶腰,“太完美了,你們以後可得多犯錯誤才行。”
“琉兒,叫玖兒和凡舞來吃早飯吧,電話叫不下來她們了。”阿萬一臉興致。
她雖然有些忌憚,還是去了,敲開門,凡舞竟然在玖兒的房間,“要下來吃早餐嗎?”琉兒沒有底氣地問道,目光巧妙地躲過凡舞的眼睛。
“不要!”這麼強硬的語氣如果是從凡舞嘴裡說出來她可以理解,但它竟然是玖兒說出來的,這小妹妹什麼時候變成另一個凡舞了……
“玖……”
“沒聽見嗎,玖兒說不要,還不滾出去!”凡舞喊道。
琉兒一臉震驚地看着玖兒。“沒錯,滾出去,你這個壞人!”玖兒大喊。
“壞……壞人?”
“對,你就是壞人,怪胎,獨行俠,我要和五姐在一起,我要很多朋友,我討厭你,離我遠點!”說着,她拿起桌上的杯子向琉兒扔去。
阿萬和珊珊見她們遲遲不下來覺得奇怪,剛走到玖兒門口就聽到杯子打碎的聲音,推開門,“怎麼了?”
“玖兒發燒了,琉兒,你怎麼回事啊,玖兒也是我們的妹妹啊,別這樣啊。”凡舞立即滿眼矛盾與憐惜地語重心長。
珊珊將目光移向持續着吃驚的琉兒,阿萬摸了摸玖兒的頭,“好燙!”
“延叔不在,要怎麼辦啊?”
“送醫院,打電話給司機,小孩子發燒很嚴重的。”珊珊說道,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子。
“來,我揹你。”阿萬蹲在地上,玖兒卻緊緊抓着凡舞不放。
“還是我來吧。”凡舞背起玖兒,大家向玄關跑去。
病房裡,玖兒只讓凡舞一個人守着,珊珊開始質問琉兒到底對玖兒做了什麼,琉兒似乎還沒接受所有的事實,一直沉默着,但即使她不說話大家關於她傷害玖兒的真實性大概已成定局,而傷害玖兒的原因在大家心中應該各有不同,不過其中有一點一定會達成一致,那便是夾在中間的凡舞必定是最痛苦的人,因爲在大家眼裡,她把玖兒當成親妹妹,而把同一個收容所出來的琉兒當成比親妹妹還要親的人。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她被碎片割傷還穿着拖鞋的腳已將襪子浸出血紅,包括她自己。即使逃過了收容所,還是沒能逃出凡舞的窮追猛打嗎,她的捉弄好像升級了,比單單傷害她的身體更讓她難受,凡舞似乎正在逐步瞭解到能真正傷害到她的方法,阿萬看她的神情帶着些許失望,多少刺痛了她的自尊。
晚上,賽文送來藥膏,“你不覺得疼嗎?”
琉兒看了看腳下,哦了一聲,開始處理傷口。
賽文一開門,阿萬正站在那,“大哥?”
阿萬表情有些複雜,他走進房間,擡起琉兒的腳,“即使親人,也要互相傷害嗎。”他眼中的溫柔裡,帶着悲傷。
……
休息了一天,學校生活又開始了,凡舞隔三差五就會在黑板上記琉兒的名字,也經常將鉛筆屑偷偷倒進她的午飯裡之類,保持着小災不斷,大災偶爾的風格,琉兒今天又不幸抽中鬼牌,放學時,後桌的蔣書銀突然偷偷告訴她凡舞去找阿萬並一起出了校門,她雖然欣喜於這個女孩竟然肯跟她說話並記住了這份情誼,但還是無力地將書包拿出來,機械地抄起課文,天漸漸黑了,從窗戶眼看着獨孤家的車開走,阿萬果然沒有來找她,她已經錯過了晚飯開始的時間,卻不想回去,麻木的心好久沒有這樣動盪,強烈地感到失去了什麼。
訓練時間快到了,她必須止住悲傷,踏上繼續運轉的齒輪,校門口,有個人影,是誰,在這種時候。
“今天特別晚。”靠在門口的阿萬感慨道。
“大哥……”
“不知道爲什麼,還是覺得你很弱,不放心。但是下次你最好也主動走到我身邊來,要不然我每天都會等的很慘的。”他望着星空的眼神,像他對星空的陶醉般令人陶醉。她凝望着他,不知不覺,他已經是自己最重要的哥哥了。
他們錯過了家裡來接的轎車,走在看得見星星的小路上,他緊緊扣住她的手,“琉兒,我的願望是,過去的都可以過去,一切都可以從現在開始。”這是第一次,在微弱的星空下牽手漫步。
一個月後,他們開始練習無武器的簡單對戰,主要集中於拳腳基礎與內功的結合。打靶練習時,凡舞和琉兒一組,凡舞故意打偏是常有的事,當然都是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不過忍得多了,琉兒也有些習慣了她的套路。後來,拳奔着鼻子過來的時候,琉兒學會撥開她的拳路或直接用掌擋住,不覺中演化成了基本格鬥的攻防實戰練習,大家都以爲她們在偷偷加快進度,也都暗自和自己較上了勁。
過了一段時間,真正向新武林邁進的戰鬥技巧訓練開始了。輕功,他們的第一個課程,也是將陪伴他們終生的課程,對體能、內功和力量的要求都極其嚴苛,令人驚奇又意料之中的是九個人中無一人掉隊,事實上獨孤家的每批戰士都是如此。站木樁更成了家常便飯,樁頂的面積挑剔到只能容納一隻腳站立,並分成固定樁和活動樁兩種,活動樁底部的土很鬆,可在一定範圍內晃動,這期間因偷懶被懲罰的孩子大多是站固定樁一兩個小時,最常被罰的竟是琉兒,比起凡舞和玖兒的狂轟亂炸,還是站木樁比較安靜又舒適,不過她們依然覺得這樣的小懲罰不管多密集都是不夠的,忘了是哪一天,凡舞和玖兒將琉兒常站的固定樁下的土翻鬆了,固定樁變成了活動樁,她幾乎每次站立途中都要爲保持平衡而小腿抽筋。
小學的時光就這樣還算平常地度過了,畢業的時候琉兒最難過的便是和後桌叫蔣書銀的女孩分開,雖然書銀只是偶爾會和她說兩句話,她仍然覺得那是一種微妙的友情,因爲在班裡和她做朋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爲了保護書銀,她也不希望班上的人知道這件事,儘管她很渴望。不過馬上又迎來了一件好事,一個假期的分別,她才發現,初中竟然還和書銀同班,她們繼續維持着小學那種在別人看來平淡如水,在她眼裡卻濃烈無比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