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百成四處求告無果,卻沒想到章澤天這幾個侄兒倒是從吳閣老那裡得到了比較可靠的消息,懸着的心也放下了不少,對黃文剛連聲道謝。
黃文剛沒有貪功,只說吳閣老寬厚,肯給剛入仕的門生指點,纔得到消息,後來便邀樑百成到自家去住,說那裡更方便一些。
樑百成道謝之後,卻拒絕了黃文剛的邀請,說自己住在這松江會館消息靈通,比章家那裡更方便。
黃文剛見樑百成不肯搬到自家院子去,便依三人商量的結果,取出幾錠現銀,連同這京城最大的銀鋪開出的兩張各五百兩的銀票,放在桌上說道:“樑公子,你和我家三老爺不是外人,這些銀子你便拿去用,這是我家三叔之意,還望你不要見外。今後若還有需要銀兩之處,我章家必不會袖手旁觀。”
樑百成見黃文剛說得真誠,便收志了銀兩,說道:“如此樑某便不客氣了,不瞞黃兄,,如今小弟手中正好沒了銀子,不知如何是好,便愧受了。相助大恩,容某後報。”
樑百成雖然未入官場,但跟隨身爲高官的父親多年,對於官場中的多數關竅還是相當明白的。此前心急於父親被逮下獄,徬徨無措又求告無門,以至於進退失踞。此時聽黃文剛一說,登時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當今的寶丰帝登基以來,一直勵精圖治,希望通過自身的努力改變大文朝兩百多年來的積弊,對於官員們做事惜身、結黨營私等事極爲痛恨,上位幾年來已經多次因此類事情直接殺掉朝中高官。樑鬆被逮入獄之後,如果明目張膽地四下串聯以謀脫罪,一旦被寶丰帝察覺,如果被認爲是結黨營私,小事也可能變成大事。
好在樑百成自己並無官身,四處求告也無人爲其出頭說話,他手中又沒有銀子可送,纔沒有招來禍事。此時經黃文剛一提醒,他也明白了其中的關係,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於是在此之後,樑百成便不再找人解救其父,而是每天到詔獄探望,與一直跟隨在樑鬆身邊的老家人樑吉一起侍奉樑鬆的日常起居,從一日三餐到內外衣物,照顧得無微不至。
按以往的習慣,定罪之前被關押在詔獄之中的犯官是不能探望的,但是家人送來的食品衣物等私人物品還是可以由獄卒代送進去的。這詔獄不同於普通監獄,獄卒一般不會過分難爲被關押的犯官或其家屬,拿了家屬的好處之後,這東西送得便沒有什麼阻礙。
後來樑百成又找機會偷偷見了樑鬆一面,得知樑鬆並未受苦。見面時間不長,樑百成把外面的情況及吳宗達的判斷說了,與樑鬆自己的判斷基本吻合,便更加放心。
半月之後,由大理寺、御史臺和刑部聯合組成的會審組審理了樑鬆被參劾怠政、貪瀆、交通匪人等八宗罪名,結果全都查無實據。最終大家體會聖意,只給樑鬆定了個查辦邪教不力的罪名,報請寶丰帝聖裁。
上書彈劾樑鬆的正是山東巡按御史任同儀,彈劾高官可以爲御史帶來巨大的聲譽,但是任同儀對樑鬆的彈劾給他帶來的卻只有無盡的麻煩。
理論上說,巡按御史直接對皇帝負責,不用顧忌任何人的面子,可以彈劾任何官員,無論成敗都不會受到處分。但事情總有個特殊情況,而任何一省的按察使都是這特殊情況之中的一員。
御史們一般都會盡量避免對自己的長輩、老師、座師和上司的彈劾,這是因爲儒家親親相隱的規定。這一規定來自《中庸》,要求人們要“爲尊者諱”,也就是不能談論自己的長輩、老師和直系上司的短處,甚至就連爲犯罪的尊長做僞證打掩護都是大文律裡面明文規定合理合法的。至於形同舉報的上書彈劾,當然更是此時的儒家價值觀所不能容忍的了。更何況在本朝,這親親相隱的要求由當初開國太祖以詔書的形式正式規定了下來,做這種事就更被上升到了與忤逆近似的罪名。
至於按察使之所以成爲御史彈劾的禁區,是因爲幾乎所有按察使的身上都帶着“左都御史”或“右都御史”的職銜,樑鬆正是這樣一位右都御史。
都御史就是御史的首領之意,御史臺的主官正是左都御史。按察使平時出任地方,除了外派的巡按御史之外,一般不會與御史們發生直接的接觸,而且即使面對巡按御史時,也不會干擾巡按御史的工作。
不過按察使不干涉御史的工作,但名義上卻實實在在地是御史的上級,而且是頂頭上司!敢彈劾頂頭上司,這是不想在官場裡面混了的節奏啊,哪個人願意要一個這樣的下屬?這種行爲簡直就是與所有官員爲敵,肯定會受到整個官場羣體的集體打壓,翻身的機會渺茫到令人絕望的程度。
說起來,這任同儀也是被逼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的。當初他被派到山東,主要任務就是鎮壓這裡愈演愈烈的各種邪教。可是除了剛到山東時憑藉從京城帶來的情報挫敗了一次白蓮教襲擊萊州府院試的叛亂之外,就沒有什麼能夠拿出出手的成績了,如今一年的任期臨近,就這樣灰溜溜地回京城的話,回去之後的述職報告都不好寫,今後的前途堪憂啊。
魯西南地區及彭城一帶,歷來是邪教的重災區,但是此時那裡面臨着來自陝西山西和中原的飢餓流民威脅,樑鬆唯恐事態失控,被迫要求當地人結寨自保,而對於各個寨子裡面流傳的邪教,便有些投鼠忌器,不好下手了。
任同儀因爲職責不同,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一直強烈要求武力解決邪教流傳的問題,與樑鬆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
今年夏天,一羣來自中原的流民奪取了彭城縣城,截斷了運河,同時打出了白蓮教的旗號,終於給了任同儀甩鍋的機會,再加上背後有朝中大佬的暗地裡支持,他腦袋一熱,便彈劾了樑鬆,沒想到給自己惹來的麻煩卻遠大於自己獲得的好處,也遠大於被彈劾的樑鬆遇到的麻煩,而且就連背後鼓動他彈劾樑鬆的那位大人,也不肯爲他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