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露出了第一絲光芒,蒼茫的草原從黑暗中漸次脫身。
“調頭往回。”聽到車外父親的命令,元希心下暖然,因爲她知道,只有拓跋燾撤回了追兵,父親纔會帶着比他命還重要的兒女商隊往魏國而去。
看着車隊調頭,久違的夫妻情誼又在元希心中冉冉升起。
元語把馬騎到車邊,看到女兒看着窗外癡癡而笑,不禁冷冷道:“這麼容易就相信一個男人,怎麼能讓我這個做爹的放心啊!”
元希收住笑意。元語提醒她:“他拓跋燾可不什麼善良之輩,這次是引蛇出洞還是聲東擊西還不知道呢。”
元希想要解釋又覺得不合適,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接着元語轉身策馬而去。
是夜,車到大風山,元盛停馬指路道:“爹,前面就是大風山丫口,過了那裡就是魏軍的保護圈了,柔然獵盜是萬萬不敢前來的。”
元語看了看眼前的大風山,灰巖亂橫,亂石林立,這丫口裡定然是溝壑縱橫,如是遇上伏擊,那可是逃都逃不了。
元語心中一算,轉身命令部下:“放下幾匹馬。”
元盛一聽,忙擋手示意:“父親,此處萬萬不可安營,獵盜在後,我們很快就會被他們追上的。”
元語狡然一笑,對兒子道:“等的就是他們!”
元盛甚是不解。
元語也不多解釋,待隨行解了三匹馬的繮繩,元語還覺不夠,又命屬下解開兩匹道:“讓他們都馭上貨物!”
在部下不解的眼光中,元語用腳輕踢馬腳,讓它們四下散開,任由它們在山口自由自在的吃草。
元盛不由的問:“父親,馬兒是我們前行的必備工具,沒了他們我們怎麼回建寧。”
元語帶着一衆屬下往山上而行,只對兒子丟下一句話:“貨物、馬匹丟了。回頭尋個城池便可買到,若是命丟了,那可就買不到了。”
元盛也不多語,拉了妹妹極力往上而行。
一行人一直往斜斜而去,在夜色中漸漸沒入了深暗的山嶺中,經過一處山洞,元語命令部下們:“很快我們就要玩命般的趕路了,你們抓緊時間在這休息,拴好馬,等我回來。”
這些部下對這位聞風知味的老闆很是信任。個個躲進了山洞中。
元盛和元希心中多是不解。元語卻帶了他們兩個一直往上。直到一處山口,元語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天上的繁心,轉身對元希道:“他是不是真心愛你。馬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元希以爲父親這是在置氣,沒有回答,倒是元盛很關心:“父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元語看了看元希道:“今早魏兵回撤,給我們讓了道,我這才帶着你們往回躲避獵盜,但魏兵是不是真的願意放我們一馬,就看今晚他們會不會在這大風山口裡趁亂伏擊了。”
元盛了然開朗道:“父親好計策,獵盜追來。我們放下的馬匹定會受驚狂奔,它們身上的貨物也就會四下散開,這樣獵盜會以爲我們在前,必然會加緊追擊被引入山口中,若魏兵有埋伏。獵盜就做了我們的替罪羊。”
元語點頭道:“我們站在此地,正是順風口,完全能聽得到山口中的動靜,如是獵盜不曾遇襲,我們也可以第一時間聽出來,那時我們也可趁他們前行之際下山,只要繞過了他們,我們便可繼續往建寧而去。”
元盛欽佩的點着頭,也是在這時,元語聽到了山下的馬兒長嘶驚鳴。他皺了眉,示意一雙兒女靜聲。
馬蹄聲急馳而來,因西域山丘並不高大,又是順風之地,三人甚至連獵盜口中依依唔唔的柔然都聽得清楚。
元語細聽之下長舒了一口氣,繼而滿臉調侃之意的道:“四十個騎者,盡都進了山口,獵盜畢竟是獵盜,一點戰術都不講究。”
很快他臉上的輕鬆不見了,因爲山口裡傳來更大的動靜,刀劍聲、馬嘶聲,還有人被重傷的狂號。
元希也聽到了,臉色不由的煞白起來。
元語看着女兒,煞有介事的道:“若是信了拓跋燾,此時在裡面被斬殺就是我們了。”
語畢,元語拂袖而去道:“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元盛急急拉着淚流滿面的妹妹,忙着隨父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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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軍左衛軍督軍顫顫跪。
“一個都沒有抓到嗎?”魏皇的聲音沙啞而堅澀,他倚着檀椅背,面無血色。
督軍點頭而泣:“肯請皇上賜臣一死。”
拓跋燾輕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御前侍衛:“帶他下去休息吧。”
現在的拓跋燾,連殺人的心思都沒了。當他知道太子語全身而退時,他就明白他又一次輸了,真正的陪了夫人又折兵,但比起太子語這個宿敵,更令拓跋燾絕望的,是他的馮麗,此時的她定然是知道了,知道他要對她下殺手,也因爲如此,拓跋燾明白,他永遠的失去了馮麗,不論是人還是心。
“皇上請保重龍體。”敬候一旁的左衛軍統領見拓跋燾又一次陷入沉思中,忙跪身勸道。
回神的拓跋燾狂咳不止,咳了好一陣才停,待侍衛奉過茶,他清了喉才道:“朕要直取建寧!”
雖不知道皇帝心中全盤的局,但左衛軍統領聽到那個千里之外的小國名字時,立刻就跪地扣頭道:“皇上三思。”
之後,拓跋燾火速回京,召集了軍機要臣,商議的便是攻打建寧之事。
羣臣統統站到了一邊,個個低頭拱手,只有御史大夫賀蘭汶俊站了出來,將一份宮中藏卷奉給了拓跋燾。
竹卷抄錄的是漢武帝的《輪臺罪己詔》,賀蘭汶俊雖未呈情,但一切盡已說明。
漢武帝一生窮兵黷武,晚年才因遠攻輪臺而悔悟自己的勞命傷財,更何況,建寧之遠,遠勝輪臺。
拓跋燾掃視着羣臣。他的心中也在算計,建寧路遠山高,實難到達,而且它歸服屈從,無從征伐,打它,只能是成本大於利益的虧本生意。
徒然明白,這一切都在太子語的算計中,他逃那麼遠那麼蠻荒,就算你拓跋燾知道了。也只能是打也打不着。
拓跋燾錦袖中雙拳緊握。如今打草驚蛇。太子語這隻狐狸又怎麼會坐以待斃?說不定等魏國死士到達建寧時,他老人家早就帶着妻兒不知所蹤了。
拓跋燾氣,一氣之下便病倒了,這一病就是一年。御醫辭了將近一半,天下能有的好藥都吃遍了,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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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苑錦華小築。
“老奴就只見一面。”苑外傳來宗愛老邁的聲音。
“守陵老太監求見。”半夢半醒中的拓跋燾揮手示意常侍讓他進來。
常侍扶拓跋燾起身,他細看宗愛道:“看來皇陵的生活也不怎麼樣,把你這個人精折磨老了。”
宗愛行禮,他也在細看拓跋燾,昔時生龍活虎的皇帝,如今瘦骨嶙峋兩眼無神,眼前的樣子令宗愛心疼不已。含淚道:“皇上往日對老奴有恩,而老奴也是無權將死之人,只望皇上聽老奴一句,您要愛惜龍體啊。”
拓跋燾揮手示意其他下人都退避,唯對着宗愛嘆了一聲道:“你要朕怎麼解開心結?”
宗愛低頭不語。他知道,拓跋燾的病,十之八九是起於對馮麗的思念。
接着二人都不語,如今拓跋燾早已削去宗愛所有的官職,面對宗愛,少了君臣間的猜忌,更像是在面對一個老朋友,所以他卸下了僅有的威儀,問宗愛:“朕要怎樣才能不傷心?”
宗愛不忍再看皇上自形慚穢,便道:“說不定哪天昭儀娘娘就會回來了。”
拓跋燾像個孩子一樣躲在被子裡搖頭:“我已經被騙夠了。”
宗愛想了想道:“即然知道她不會來,皇上何不去找她。”
這不過是宗愛的勸慰之話,他只是想讓拓跋燾微微開心一些。
誰知,拓跋燾眸色一亮,轉頭看向宗愛道:“我走了,這皇宮怎麼辦?”
宗愛一時無語,拓跋燾卻跳下了龍榻,先前的萎靡頹頓全然沒了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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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太平真君二十二年,魏太武帝駕崩的消息傳遍天下。
元希得知,已是數月之後。
喜藹酒樓的薄依淡乎寡味,雖然元家金樓已經遠搬他鄉,但元希還是會不遠百里趕來坐坐。
今夜,她以淚伴,本以爲時間會淡化所有思念,可當今天得知那個人的消息時,心下卻如千刀萬剮。
樓上雅座裡,有一雙滿含期待的眼睛正在注視着堂中,望眼欲穿的看着元希將一杯杯淡酒倒入愁腸,他以爲自己會費盡周折,沒想到緣份竟會如此倦顧於他。
拓跋燾在思忖,是此刻就下去,還是再等等。
他無從知道元希會不會原諒他,所以,他選擇再等等,畢竟他是放下了所有來到這裡,非常害怕會得到一個不好的結局。
藹老闆上樓親自奉酒給貴客。
拓跋燾問藹老闆道:“那位姑娘爲何如此傷心?”
藹老闆回望堂中的元希,嘆道:“打從燕國回來,這姑娘就孤單惆悵,今天更是因爲夫君仙逝而借酒澆愁。”
拓跋燾看了看身邊的隨行,看來他們把消息散佈得很到位。不禁低頭再看堂中消瘦的背影,拓跋燾再次緊捏酒杯。
“皇……”隨行精兵忙改口道:“主公,我們是否要追隨而去?”
拓跋燾看着馮麗蹣跚而去,點頭示意跟着出去。
一路上,她倩影孤寂,在酒意中飄零大街。
他在她身後默默而行,原來受盡離別之苦的又豈止他一人。
她癡笑,她望水而哭,她孤馬浪跡於昆州的蒼原上,拓跋燾知道,這一年她過得並不快樂。
於是他靜靜等,等失去的痛苦同樣把她折磨得撕心裂肺。
“拓跋燾!”在西山的絕壁石窟上,元希於無人處喚這個夢繞魂牽的名子。
拓跋燾在下一層洞窟中駐足,他聽得到,也感受得到。
一天,兩天,三天,她離了昆州,復又回到昆州。
在喜藹酒樓,她又一次想用淡酒將自己痛不欲生的心扉麻痹。
“希兒。”藹老闆面帶笑容,指了指上面雅座:“有貴客想請你喝一杯。”
元希搖頭道:“不用了。”
她那有心情。
藹老闆無奈,上去回話,下來時帶了一個張紙,紙上寫了個“麗”字。
元希無心一瞟 ,卻發現字跡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就在她擡頭之際,那個人正在廊角梯邊笑面如顏。
她喜極而泣,急奔上去確認。
是他,確是他,在這全然不可能的異國故地再見他,元希熱淚盈眶……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拓跋燾殷殷而問。
元希只是流淚。
拓跋燾攬住她道:“我們再也不回那深幽的宮殿,只有我們兩個天高地闊好不好?”
元希飲泣搖頭。
拓跋燾又哄道:“我錯了希兒,你知道這一年來我有多麼自責嗎?原諒我可以嗎?”
元希將頭埋在他胸口,終道:“你都來到這裡了,我還能怎麼樣?”
拓跋燾不禁熱淚盈眶,原來元希的愛遠比他所想像的濃烈,自始至終她都未曾改變。
(全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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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完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