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的車架搖搖晃晃,宇文盛希依着車窗而坐,寬敞的王輦中,她身着錦羅綢緞繁複交織的妾妃袍,那斑斕的裙裾鋪在深褐色的檀木地板上,像極了一朵在夜色中盛放的花兒。
窗外一坐坐野村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這一路上宇文盛希不知看到了多少人間煙火。但她終是無心欣賞,最後,她還是沒能忍過心中失望,轉過身問拓跋燾:“師兄,你知道是誰設了鳳鳴閣的局?”
拓跋燾正整理隨行公文,眼睛專注地看着輦案,頭也未擡地道:“知道。”
果然,他是知道的,宇文盛希低頭嘆了口氣,她又有什麼資格要求拓跋燾懲罰安然呢?
拓跋燾停下了手中事,對宇文盛希道:“安然只是一時糊塗。”
“知道了。”宇文盛希點了點頭,繼而又把目光移到了車窗外。
拓跋燾來到她身邊,輕輕摟住她道:“師兄知道你很傷心,但畢竟她的計謀沒有成功,安然是柔然的公主,皇上一直都很看重魏國與柔然的關係,只有柔然安定了,魏國纔可全力以赴的放手南征,一統天下。”
宇文盛希早就猜到是這麼個結果,她又能說什麼?安然本來就有恃無恐,要不她也不敢在鳳鳴閣設下如此不計後果的陰謀。
宇文盛希又能怎樣?她只能笑笑,然後道:“那就讓這件事到此爲止吧。”
拓跋燾把頭放在她肩上,表示對她的贊同,接着宇文盛希又道:“正如師兄所說,畢竟我和安然是一家人,這不過是件家事。所以,還請師兄不要把太子拉進這件事情中來,盛希只是你的妻子,一世一生都只守候着你。”
宇文盛希的話,一語直中拓跋燾心中的猜忌,讓他不禁眉頭一皺。
宇文盛希轉身過去靠在他懷中,但拓跋燾接下來的話卻大大出乎宇文盛希的意料:“師妹,有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但你要相信師兄,無論以後師兄做什麼事,師兄都是愛你的。”
不好的預感在宇文盛希心中升起。她猛地抽離拓跋燾的懷抱,問他:“師兄,你要做什麼?”
拓跋燾緩緩搖頭道:“沒什麼,師兄只是想要保護你。”
宇文盛希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又無從講起,只能又回到他懷中,憑着直覺道:“到底,師兄還是不相信盛希。”
拓跋燾只嘆了口氣,又說了一遍:“不是不相信你,只是無論師兄做什麼,師兄都是愛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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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池,古舊宏大,宇文盛希拋開紗簾,就看到了店樓林立的漢都朱雀街,滿街都是身着寬擺大袖漢服的百姓。濃濃的異鄉之感襲上她心頭,想起路上拓跋燾對她說的話,宇文盛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轉身去看拓跋燾,他依舊專心於手頭朝務。他雖未擡頭,卻知道宇文盛希在看他,邊處理手中事邊對宇文盛希解釋道:“師兄雖然只是暫時接手洛陽,但如今重建洛都事關重大,太子把事情做得這麼好,師兄當然也不能馬虎了。”
一路上,宇文盛希都在猜度,拓跋燾明明在懷疑她與太子之間的事,那爲何還要帶她來洛陽?
她自己害怕再見拓跋語,拓跋語跑到洛陽,相信也是爲了逃避,可尚王卻偏偏要讓他們見面,宇文盛希深刻的明白,她的師兄也不個簡單的人,他是想試探?還是另有居心?
想到另有居心,宇文盛希更是心頭一涼。
尚王車輦駛到南北宮皇城外,楚烈早在城門下等候。
拓跋燾下車,楚烈上前行禮道:“殿下公事纏身,特派莫將前來迎接。”
拓跋燾也行了禮,楚烈就帶着尚王儀仗進入南宮朱雀門。
宇文盛希輕輕拋開車簾,高大莊嚴的司馬門覽眼而入,緊接着車輦又穿過了恢宏氣派的端門、卻非門、卻非殿、章華門、崇德殿、中德殿、千秋萬歲殿和平朔殿。車輦經過這些門殿之後,宮道兩側豁然開闊,蒼茫的屋宇林立兩側,各種殿宇引得宇文盛希幾乎將整個頭都伸出了車窗,依稀看到那些陳舊的匾額上,有的寫着鴻德門,有的寫着明光殿,有的寫着宣室殿……古樸典雅的篆書斑駁在陳舊風化的匾額上,讓宇文盛希感到的只有悲涼,它們多像尚王府的希悅軒,不知有多少女子被鎖在了這樣的深宮禁院中孤苦一世?
車輦在長秋宮外停下,尚王攙着一身白衣的宇文盛希走下輦輿。
遠處,高高矗立的蘭臺上,一雙眼睛正注視着長秋宮外的那襲白影。
拓跋語之所以站在這裡,爲的只是告訴自己,再見到宇文盛希,他已經雲淡風輕了,可惜當真的再看到她時,胸中卻還是翻騰了起來,那個身影透着熟悉的俊雅修長,一步一履都讓拓跋語感到無法呼吸。住事一幕幕,擾得他怎能平靜。特別是她在靜淵別院默默寫下“言者吾心”四個字的樣子,所有的女人愛的都是拓跋語這個皇太子,只有宇文盛希愛的是言吾這個人,第一次遇到她時,她就那麼特別,不是用歌舞,也不是用媚顏,用的只是一句“一見如故”。
拓跋語長嘆一口氣,不論是當初天真的宇文盛希,還是在東宏苑妖冶浪蕩宇文盛希,都是那麼讓他難忘,現在的拓跋語,很想大聲告訴宇文盛希,他就在這裡看着她,可惜拓跋燾就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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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王帶着隨行僕從緩緩走進長秋宮,二十七道宮門依次而進,宮室雖舊敗,但已被收葺得一塵不染。
邊走,楚烈邊在一旁解釋:“因爲太子把重建洛陽的要處都放在民生上,所以對於宮室不太在意,還請王爺就便。”
拓跋燾點頭回道:“殿下眼光長遠,把百姓放在首位,恭孝節儉的作風很值得小王學習。”
到了裡殿,楚烈退下的時候也到了,他看了看拓跋燾,又看了看宇文盛希,行禮道:“王爺王妃行途勞頓,請稍作休息,殿下在蘭臺略備菲酌爲王爺洗塵,到時還請妾妃一齊赴宴。”
宇文盛希低頭回禮。
語畢,楚烈就退出了長秋宮。
下人奉上了茶,拓跋燾靠坐在漢榻上,擡起一杯熱茶慢慢飲着。
不一會兒,下人就備好了沐浴器具。
拓跋燾只顧飲茶,把玩着手中青釉瓷杯上的剔花紋,柔柔對宇文盛希道:“一路勞顧,你先去沐浴吧。”
宇文盛希沐浴之後,依舊穿了白衣,一出來,就看到那襲綠錦衫已被葦寧取出。
拓跋燾依舊半靠在漢榻上,手杵在榻正中的木桌上,示意宇文盛希更衣。
宇文盛希頓了頓,在裡殿沐浴時,她就想告訴拓跋燾,晚間的宴會她不去了,但現在看來,拓跋燾已爲她準備了一切。
葦寧上前想要爲她寬下白衣,卻被宇文盛希伸手擋住,她對所有侍候的下人道:“你們都下去吧。”
下人走了,宇文盛希輕撩梨木架上的綠錦衣,當初穿這件綠衣,只因爲它是自己唯一的一件綠衣,不想拓跋燾卻覺得它很特別。
宇文盛希輕嘆了一口氣,都已經到洛陽了,不去赴宴也實在說不過去。她緩緩寬下白衣,修長玲瓏的身體呈在了拓跋燾眼前。
取下錦衣,輕輕披上,把層層荷葉邊上的索扣慢慢扣上。
拓跋燾在一邊默默看着,幽黑深澈的明眸中水波翻涌,宇文盛希回頭,發現他眼中的欲言又止,不禁問他:“師兄,來到漢域,爲什麼還要讓盛希穿鮮卑服?”
拓跋燾走下漢榻,度步到她身邊,爲她輕繫腰帶,然後道:“平城也好,洛陽也罷,當年都是漢國疆土,甚至連千里之外的漠北,也是漢朝的國土,但現在,它們都成了魏國疆域,你是我魏國女子,當然要穿鮮卑服了。”
腰帶繫好,下人又擡來梳妝器物。
宇文盛希坐到銅鏡前,對一旁直直而立的拓跋燾道:“師兄,你也累了,去洗個澡休息一下吧。”
拓跋燾只是搖頭,默默看着下人爲宇文盛希梳頭。
宇文盛希及膝的長髮被縷縷梳起,不到一柱香,她從銅鏡中赫然看到的,是精緻繁複的海螺髻在她頭上亭亭而立。
“妾妃,還滿意吧?不少字”梳頭的下人把素雅的碧玉簪橫穿過髮髻,完成了最後一道工序,上前恭謹地問道。
宇文盛希看着鏡中的海螺髻,一路上拓跋燾對她說的話終於豁然明朗,她又一次揮手遣走下人,看着鏡中的自己,對拓跋燾道:“原來,這就是我梳海螺髻的樣子。”
拓跋燾扶住她的薄肩,他的意圖已經如此明顯,相信宇文盛希已經明白。但當他看到她鏡中的冷笑時,心中還是顫了。
宇文盛希輕輕拔掉髮簪,柔滑的長髮順勢而落,她看着銅鏡中立在她身旁的拓跋燾,輕嘆了一口氣,淚就從臉上落了下來,斂住心中濃得化都化不開的失望,哽咽着對他道:“師兄,你好傻。你師妹自信,就算不梳這種像屎溺一般的髮髻,也同樣能勾引太子。”
的確,宇文盛希什麼都明白了,拓跋燾看着鏡中那張漂亮至極的容顏,上面的蒼白憔悴令他無法言語。
宇文盛希的心中悲悔交加,她要活下來做什麼?她爲的是讓拓跋語做他的太子,但現在,她的師兄卻開始動手了。
宇文盛希冷笑着摟起雲鬢上的兩縷發,用綠絲繩輕輕把它們拴於腦後,轉身而起,淚如雨下的看着拓跋燾道:“盛希從來就沒懷疑過師兄,但盛希只問一句,師兄就是這樣保護盛希的嗎?”。
拓跋燾此時哪說得出話,他曾經把無數女子獻給需要她們的人,以往他都能做得巧如天工,不着痕跡,而且這次,他面對的是他最大的敵人,是啊,一個拓跋語,比幾萬個縣令,幾千個重臣更值得對付。這場進獻對於拓跋燾,就像是一場豪賭,他的賭注是他最愛的女子,太子的賭注是皇儲之位,贏了他就能坐擁天下,輸了就將永失所愛。
宇文盛希輕輕靠在他懷中,流着淚淡淡道:“盛希只有一個條件。”
拓跋燾心中巨浪翻騰,喉頭卻像巨石壓頂,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只能伸手輕撫懷中人的背。
此時的宇文盛希,即使提出再無理的理由回絕,他也會一口答應,但她沒有,她只是沙着聲慢慢道出自己日積月累的失望:“盛希定會隨師兄之願,勾引太子,讓他做下通姦的醜事。但盛希希望師兄回到平城後,能好好懲治安然,是她把我們逼到這條絕路上的。”
現在的宇文盛希失望大過悲傷,這一切的失望都來自於拓跋燾,他不懲治安然也就罷了,現在他還要把她當做一顆棋放到拓跋語身邊,其實在不久前,她還努力使自己忘記拓跋語,她還努力地學着愛自己的夫君,但現在,拓跋燾卻讓她真正的看清了自己所做的蠢事,所以,宇文盛希用最悲絕的語氣告訴拓跋燾:“師兄,待盛希與太子的醜行被公之於衆時,還請你親自結果了盛希。到時候,盛希也算是還清了師兄的恩情了。”
拓跋燾哭了,終於他還是說了話:“不會的,師兄不會讓你死的!”
宇文盛希沒想到那麼幹脆就逼死紇溪政,殺宇文庸儀滅口的尚王,現在卻說着這樣的話,她拭淚冷笑道:“演戲就要演終場,盛希是必須要死的。”
此話說完,宇文盛希離開了拓跋燾的懷抱,又坐到銅鏡邊,用香粉掩去滿面淚痕,用胭脂隱去哀怨憔悴,再染上一抹漂亮的紅脣,她心中早已想好,今夜,就是她的死期,尚王聰明一世,卻想不到,宇文盛希最愛的人是拓跋語,她怎麼會陷他於不義?
“走吧師兄。”施完脂粉,宇文盛希站了起來,把一頭長髮摟到肩後,之前的所有悲傷都被掩去,她露出了戲要開場的媚笑,問拓跋燾:“盛希夠美了吧?不少字”然後拉住他的手,盈盈邁步,去看一眼那個人,然後赴死。
“盛希。”拓跋燾卻拉住了她。
“怎麼了師兄?”宇文盛希轉身問止步不前的人:“晚膳時間快到了,你不怕太子等急了嗎?”。
拓跋燾一把擁過宇文盛希,將她緊緊嵌入自己懷中。
“我們不去了!”拓跋燾用沙啞的聲音喧布了他的怯步。
宇文盛希用盡全力推他,卻終逃不過他的深情禁固,他只道:“是師兄錯了,是師兄錯了!”
宇文盛希又止不住淚了,泣泣問他:“這是我們對付太子最好的辦法了!”
“不,這是最蠢的辦法!”拓跋燾篤篤的道,不論之前他再如何自勸,不論贏了這場豪賭有多麼重要,他還是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