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懷?”裴熙挑了挑眉,語氣有些古怪,“這個蘇彧,長進了嘛!”
不同於秦琬凡事都會想到好壞兩面,不肯妄下定論的性子,裴熙看人看事,從來都是做最壞打算的。
他既已確定此事是與太祖爭奪皇位失敗的諸侯後裔所爲,自然明白對方想在朝中安插人有多麼不容易——世家勳貴自然是不可靠的,指不定將他們利用乾淨就卸磨殺驢;挑選些出身寒門的人當棋子固然容易,可這世間知恩圖報到不顧家人、前程的畢竟少。即便是天大的恩情,與似錦的前程一對比,一年兩年能堅持得住,十年八年呢?退一萬步說,真找到了這樣死腦筋的人,官場瞬息萬變,誰能保證一輩子屹立不倒?在這種情況下,劍走偏鋒,實在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從這一點來說,蘇彧懷疑孟懷無可厚非。事實上,裴熙自打知曉賀禮失竊一事後便派人去了江夏郡。只不過他吩咐得隱秘,動用得又是洛陽裴氏隱藏起來的勢力,不若蘇彧這般名正言順,大張旗鼓罷了。
孟懷是塊棘手的硬骨頭不錯,但只要是骨頭,就能啃得動,關鍵看怎麼啃,又是誰來啃罷了。
裴晉見裴熙若有所思,便問:“你有主意了?”
“談不上主意,只是……”裴熙看了一眼長安的方向,意有所指,“您可別忘了,長安可供着一位祖宗呢!虎父犬子乃是常事,做爹的心甘情願,做兒子的……呵呵,可就未必甘心了。”
說完這一句,他忽然笑了起來,帶了些譏諷,更多得則是不屑:“應該說,從他低下頭的那一刻,他就沒有了反覆無常的資格,您說,是不是?”
裴晉嘆了一聲,神色有些陰翳:“誠國公府地位超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誰敢輕言他們的不是?”
託大夏苛刻爵位制度的府,大夏的國公府本就不是很多,最顯貴得當然是鄭國公穆家沒錯,最富貴、最安逸、最與世無爭的,卻屬誠國公府。
誠國公府的地位之所以如此超然,也是因爲多年前的一樁舊事。
夏太祖秦嚴自秦川發家,席捲隴西,劍指天下時,四方諸侯林立。胡人見中原大地亂成這模樣,也想來分一杯羹,奈何他們進入中原的兩條要道,即關隴和燕雲二地,坐鎮着兩個蓋世英雄,一便是夏太祖,另一個則是燕王容襄。
這兩位諸侯麾下精兵悍將無數,對胡人也沒半點手軟和退縮的意思,打得抱頭鼠竄,卻明白此等良機千載難逢,未免心有不甘,依舊虎視眈眈,窺伺中原沃土。待到後來,夏太祖秦嚴的勢力壓過了燕王容襄一頭,若是再這樣任秦嚴發展下去,除非容襄能一戰殲滅秦嚴的大部分精英,否則必敗無疑。柔然自以爲天賜良機,便派人去尋了容襄,願與容襄永爲姻親,互幫互助。只要容襄興兵借道,讓柔然、鮮卑等部落的聯軍能夠長驅直入,在中原大肆劫掠一番。
憑心而論,這筆買賣十分划算,引胡人入關,打擊對手,自身又扼住了要道咽喉。以容襄的本事,即便驅狼吞虎,狼羣還是能在他控制之下的,胡人若不能在後方建設基地,便如無源之水,無根之木,不是悉數葬身於中原,就是灰溜溜地回去。
可以說,容襄若是這樣做,十有八九*,天下的主人就要更名改姓了,除非秦嚴也願意放下臉面,引胡人入關。那樣一來,中原大地才真叫遭了劫難,北邊的統治者是漢人還是胡人都不好說。名聲?那算得了什麼?一旦得勢,命史官將歷史一抹,正史上就不會存類似的記載,野史什麼的就隨便了,天下都得了,還怕千百年後的罵名不成?
面對這樣巨大的誘惑,容襄卻毅然拒絕了,他痛斥來使和贊成此事的屬下,義正言辭地說:“皇帝昏庸,導致民不聊生,大家活不下去,才興兵討伐於他。爲了儘早的結束戰亂,讓百姓少受戰火之擾,我們纔不得不以戰養戰,以殺止殺。若是爲了一己私慾,將胡人引入中原,我與那個賣官鬻爵,戕害忠良,不顧百姓生死的狗皇帝又有什麼不一樣?”
他還說,“漢人再怎麼打內戰,那也是漢人的事情,胡人不會將漢人視作自己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讓胡人得了江山,漢人的日子還怎麼過?”
爲了表明自己的態度,容襄放棄了對外擴張勢力,將絕大部分的兵力用在了抵抗憤怒的異族上。秦嚴對容襄的氣度和品行十分欽佩,他一統大半北地江山,收復燕雲已不是難事時,派使者異常誠懇地與容襄談了一次,大意便是我是真心敬佩你,若你願意投降,我立刻封你爲異姓王,世襲罔替,賜免死金牌。你的後人即便犯了謀逆大罪,也可以免除死亡的懲罰之類的。
容襄自知必敗,態度倒是很坦然,他讓人回報秦嚴,說,容襄這一輩子,要麼勝,要麼死,斷不會屈居人下。秦嚴若是尊重他,就不要許什麼異姓王了,他們堂堂正正地決戰一場。
秦嚴打起全部的精神,調兵遣將,擊敗對方,給予了對手最大的尊重,卻依舊不願奪去容襄的性命。倒是容襄,兵敗之後,釋然一笑,自刎而死。
容襄死後,容襄的長子帶着燕雲的兵力,降了秦嚴。
秦嚴對容襄的英雄氣概十分佩服,連帶着對容襄之子的正確做法,未免就有些……引胡人入關的計劃,容襄反對,他的兒子卻是贊成的,這一點,秦嚴清楚,但他也沒有食言,父親沒了,兒子的爵位自然降一等。他封了容襄之子爲誠國公,世襲罔替,只要容家人安安分分地在長安待着,就沒有人可以剝奪他們的尊貴地位。
爲避免容襄的後裔捲入秦氏皇族的是是非非,枉送性命,秦嚴雖沒明說,但大夏三代帝王都心照不宣地把誠國公府給供了起來,皇室不聯姻容氏女,公主最好也別嫁到容家去。當然了,即便不聯姻皇室,容家的榮華富貴也是享用不盡的。事實上,容家的男丁,只要是嫡系,成年之後基本上都能得到不錯的官職,既清閒又顯貴,唯一一個不好就是實權不怎麼大。
與那些不得不上躥下跳,百般投靠討好,甚至要子孫從軍,以命搏軍功,才能換來家族榮耀不衰,或者沒出息子弟就沒落的家族來說,誠國公府的安逸和富貴簡直能讓他們嫉妒得眼睛發紅,不知多少貴女擠破了腦袋也想嫁到誠國公府,也正因爲如此,誠國公府的歷史也廣爲人知。
容家人的品行如何,暫且不論,反正他們一貫挺低調的,聽不到什麼負面評價,對權貴來說,這已經很難得了。再說了,單論容襄的言行,誰都不能不稱一句好,胡人在鄉野間就是青面獠牙,茹毛飲血的形象,不與胡人合作的容襄當然是難得的高士。秦氏皇族也沒抹黑容襄的功績,一是秦嚴對容襄敬佩非常,二便是大夏帝王也想讓人家說他們知恩圖報,否則爲什麼供着誠國公府呢?
裴晉和裴熙這對祖孫毫不懷疑,大夏曆代帝王從沒放鬆過對誠國公府的控制,此事一出,聖人心裡說不定就有了計量。畢竟前朝餘孽,諸侯後裔再怎麼不死心,沒有足夠的財力也沒辦法湊齊一批人在太平盛世共襄盛舉。誠國公府有錢有勢又很低調,誰都不知道他們在鼓搗什麼,文武百官見到容家的人也會讓幾分,很符合幕後黑手的形象。
但事情難辦就難辦在這裡,這個家族與孟懷一樣,哪怕你知道他們有嫌疑,甚至嫌疑非常大,也不能明目張膽地對他們動手。甚至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還得秘密處理此事,找個不會引起百姓騷動的藉口,悄無聲息地將他們給抹了。一個弄不好,打傷了老鼠,玉瓶也碎了,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聖人古稀之賀——”裴晉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說,“我是一定要去的,而你,也要跟着我一道去。”
裴熙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壓根沒將此事放在心裡。
“聖人很欣賞你。”裴晉加重了語氣,“儲位不穩,相位就一定要穩,你出身高門,才名甚顯,又幾度爲官,一旦再度入仕,起點必定很高。即便做不到四品,五品也是板上釘釘。”
對文官來說,五品已是難得的高位,可着朱袍,與裴熙的聲名、本事和身份相比,倒也比較適宜。
裴熙微微皺眉,有些不解:“您打算辭官?”父子同朝爲官不是不可以,同在中樞就有些不妥了,裴熙若做高官,他的父親裴禮勢必得退下來。爲避免父子生了嫌隙,裴晉辭去洛陽令之位,讓上宛侯世子裴禮回洛陽任職纔是最好的選擇。
“你的父親是什麼性子,我們都清楚。”裴晉不緊不慢地說,“太平年間,他在中樞四平八穩,也就這樣了。這等時候,他若再呆在那裡,只會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