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見秦恪反應如絕大部分人一樣,驚慌、失措、認爲他太過冒失,不免覺得有些無趣,剛打算敷衍一二,卻見秦琬盯着自己,眼中滿是好奇,心中就升起一絲興味,回答道:“您是不知道,這些聖人千方百計蒐羅來的‘賢德之人’,領得是輔佐儲宮的差,做得是沽名釣譽的事。太子一有個不對,他們不是私下裡勸諫,慢慢引導,而是上摺子。那些摺子,當真是一封比一封狠,罵人罵得暢快淋漓,也莫怪太子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仍舊是那種散漫的,驕矜的,不將世事看在眼裡的輕狂樣子,卻聽得秦恪心驚肉跳:“旭之!”
話音剛落,秦恪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冷靜下來後,免不得訕訕地接了一句:“你也太沖動了些。”
裴熙聰明絕倫,旁人的關切是真心還是假意,他一眼就能看穿。秦恪的舉動雖有些失禮,對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來說,也略嫌冒失了些。但比起他那個上朝時就一臉鐵青,回家後立刻對他動家法,還四處斡旋關係,唯恐家族因他的舉動受牽連的父親,這份來自陌生人的關心反倒更加純粹。故他也收了幾分懶洋洋的樣子,神色更是柔和了不少:“我在御史臺待得好好的,本犯不着管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誰料太子賓客中有個是內人的親戚,聽見我是連聖人都公認的‘猴兒’,便仗着所謂的親戚關係,義正言辭地教訓我,盼着我改邪歸正,自個兒的名聲也能更進一層。這種沽名釣譽,虛僞至極的傢伙,若不讓他載個大大的跟頭,莫不是要讓他直接踩着我的臉去飛天?”
秦恪一聽,忍不住苦笑連連。
他算是明白了,裴熙聰明歸聰明,卻實在是膽大包天。這小子之所以能全須全尾地站在自己面前,家世得佔很大一部分的功勞。罷了罷了,到底是少年人,衝動一些,可以理解。
裴熙很清楚世人對他的普遍看法,故代王的反應他不怎麼關注,反倒瞧了一眼秦琬。見她若有所思,不像不贊同,也不像不懂他方纔說得是什麼的模樣,脣角微微上揚,覺得這趟心血來潮的彭澤之行倒是來對了,也不枉他先斬後奏,又捱了氣急敗壞的父親一頓家法。
見裴熙這副捅破了天還不當回事的樣子,秦恪只覺頭疼,心道有個這樣的子侄,驕傲也驕傲,就是時不時會糟心得覺得自己鐵定折壽十年。
秦琬見父親爲難,便插話道:“阿孃身子不好,劉使君又要離開,裴使君,冒昧地問一句,我能不能向裴夫人借幾個伶俐的丫鬟來服侍阿孃?”
“抱歉。”裴熙搖了搖頭,婉拒道,“旭之心有餘,只可惜,力不足。”
見秦琬有些沒繃住,不大高興,裴熙解釋道:“內子賢良淑德,一聽我要來彭澤,哭着喊着說要孝順婆婆和太婆婆。我呢,素來懂得成人之美,就將她送回洛陽,做個溫良恭謙的孫媳婦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淡淡,愣是聽不出一絲火氣,偏偏所有人都能懂得他字裡行間的譏諷之意。
按道理說,此舉稱得上十分沒有風度。畢竟在絕大部分的人眼裡,家裡怎麼鬧都是家裡的事情,怎麼能拿到外面去說,對外人非議自家人,還是自個兒妻子的長短呢?不到萬不得已,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誰都不會拿用,哪裡會像裴熙這樣輕描淡寫,渾然不放在心中?偏偏秦恪與裴熙的境遇有些相似,聞言就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越發覺得像沈曼這樣能與夫君同甘共苦的好女人太少,便爲裴熙惋惜:“旭之三年後方及冠,本不必如此迫切。”拖兩年再成親,說不定就能挑到個更好的,省得與一個舍不下富貴,拋不下名聲,明明自私自利,卻還要裝得自身賢良無比的女人同牀共枕。
大夏建國之初,民生凋敝,人口稀少,爲鼓勵生育,太祖規定男十五,女十三即可成婚。若男二十,女十八尚未婚配,則要告知官府,或說明緣由,或讓官媒撮合。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天下安定,百姓富足,這一律令就免不得有所放寬。現如今,女子若未及笄便匆匆嫁出去,必會遭到旁人恥笑;男子弱冠之齡還未曾娶妻,也算不得多麼稀奇。裴熙今年才十七,上頭還有個嫡親的兄長繼承家業,實在沒必要如此着急。
談到這個問題,裴熙不以爲然地笑了笑:“內子四個月前生下一個男孩兒,已過繼給了兄長。”
秦恪聽了,不由動容:“旭之高風亮節,實在令人佩服。”
秦琬一開始還有些沒鬧明白這兩人在打什麼啞謎,冥思苦想許久,終於想到了緣由,忍不住用驚訝地眼光看着裴熙,不住點頭,贊同起父親的“高風亮節”一說。
裴熙的兄長雖比他大六歲,卻也是正值盛年,若非夫妻雙方有一人身子有礙,無法生育,怎會這麼年輕就忙着過繼嗣子?要知道,從同胞兄弟那裡過繼來的嗣子,繼承爵位時,爵位得降二等;若是上宛侯直接將爵位傳給裴熙這個嫡次子,爵位只要降一等即可。這種情況下,稍微正常一點的人都會選擇將爵位傳給優秀的次子吧?至於填房的兒子?夏太祖本出身膏粱之姓,他的繼母爲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偌大家業,對前妻遺留下來的嫡長子捧殺不成,便狠下殺手,導致夏太祖輾轉飄零,淪爲布衣。有這麼一位痛恨填房的開國皇帝在,大夏的填房和填房子女能討得多少好?
多少勳貴之家爲了一個爵位,爭得你死我活,親生兄弟和仇人似的。裴熙倒好,爵位家產唾手可得,卻早早成親,兒子一生下來就過繼給兄長,自個兒優哉遊哉地跑到外地。若非他的妻子留戀富貴,不肯離去,生生將完美的局面留了塊瑕疵。那位裴家的嫡長子,本該感謝自己的弟弟一輩子。
洛陽裴氏,煊赫豪門,家資千萬,素來豪奢。這樣大的一份家業,裴熙卻說扔就扔,說舍就舍,何等心胸,何等氣度?在這樣的舉動面前,以“賢德”著稱的太子賓客們算得了什麼?無論是誰,想要教訓於他,都得掂量掂量自己有無如此氣魄,才能決定他們有沒有這份資格。
秦恪原先還覺得裴熙太過自負,銳氣甚重,不懂收斂。如今一想,竟覺得他做得極對,神態更是溫和了幾分。
秦琬盯着裴熙看了很久,心中覺得,這傢伙真的很厲害。
她雖沒見過太子,更沒見過聖人和穆皇后,但從秦恪與沈曼的言行舉止中,已然知曉聖人在髮妻嫡子的事情上有多麼偏心。偏偏裴熙參那些太子賓客,頂多算語言攻擊,甚至有吹毛求疵之嫌,若從“道理”的角度來講,說這些人沽名釣譽,實際上是拿不出絲毫證據的。
阿耶說過,讀書最要緊得便是“尊師重道”。既然如此,那些太子賓客,東宮輔佐之所以敢上奏摺參太子,還一次比一次罵得狠,肯定是因爲他們是太子的老師,太子不好對他們動手,他們才這樣肆無忌憚。更何況這些老師還是聖人選的,裴熙這麼一參,聖人肯定不會高興,太子哪怕心裡高興,面上也定是一副被落了面子,誓死保住恩師名譽的樣子。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公然偏袒裴熙,落個對老師心懷怨懟的聲名。
阿耶還說過,聖人是不會錯的,錯得只能是底下辦事的人。如此想來,若是裴熙一參,聖人就處罰那些人,豈不是證明聖人有錯?所以啊,聖人肯定不會立刻罰這些人,反倒要安撫他們。如此一來,豈不就得罰裴熙?但瞧裴熙的樣子,怎麼都不像捱了罰的,至少這頓罰,不會太重就對了。
秦琬一直留神着兩人談話時的神情,知曉秦恪對裴熙參太子賓客的做法有點不以爲然,大概是覺得若非他家族強勢,斷不可能全身而退。秦琬卻記得父親說過,洛陽裴氏雖是頂尖的世家豪門,卻與大夏皇室的聯繫極爲緊密,乃是皇帝手上極得用的一把刀。
趙九郎想依靠阿耶升官發財,對如今無權無勢的阿耶尚且極爲恭敬,幾番搏命,對自己這個小姑娘都十分恭謹,不錯半分。聖人富有天下,生殺予奪,裴家之人理應更加謹慎小心纔是,怎麼會幾次虎口拔牙都沒事?
想到父親什麼都沒做,就因爲一個皇長子的身份,就被牽連栽贓,流放到了這裡,再看看神采飛揚的裴熙……秦琬的目光就有些遊移不定。
她素來崇拜秦恪,哪怕因沈曼的舉動,七月的訴說,知曉自己的父親並非如自己想的那般高大堅定,父母從前亦不恩愛。但在她心中,阿耶就是阿耶,自個兒的父親是最好的,永遠不可替代,至於裴熙……他在這方面比阿耶精明的多,裹兒就勉勉強強認可他,有機會和他一起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