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有嫡出的長兄,更有庶出的弟弟。”秦琬略加思考,就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嫡長子都能被廢,同樣用‘沉迷女色’這個藉口將嫡次子拉下馬,似乎也不那麼費力。鍾婕妤雖被利用,若她無‘上進’之心,也做不成這一局。但我覺得,這構不成她至今仍是個婕妤的理由,問題應當出在她的女兒,皇七女樂平公主身上。”
背主的奴才固然讓人討厭,但不可否認,成爲太子的女人,一步登天,這是絕大多數出身低微的女子都無法抗拒得誘惑,與之相比,忠誠實在算不得什麼。鍾婕妤爲旁人所誘,目光短淺歸短淺,可後宮之中,這種女人還少麼?若只是這麼一件事,斷不至於讓裴熙將“魏王生母不好”拿出來當魏王無法當太子的理由。
與魏王如何出生的相比,秦琬對樂平公主的出生更有興趣。
穆皇后有孕後,聖人爲證明自己的決心,後宮之中再無嬰啼,樂平公主是唯一的例外。秦琬不認爲鍾婕妤有這本事,能勾得聖人忘記穆皇后,只能證明她用了卑鄙下作的手段,連累兒子一生。
“不錯,樂平公主的出生,實在是聖人的恥辱。”裴熙輕蔑一笑,鄙夷道,“後宮一向以聖人的喜怒爲自身的喜怒,自穆皇后有孕、誕下太子、太子滿月、週歲這兩三年的時間裡,聖人不是開心就是擔心。你說,在這種時候,誰敢說自己病了,讓聖人覺得晦氣?偏偏宣賢妃生了齊王之後,外表看着還行,內裡卻有些虛。她的宮殿雖囤了些藥材,也架不住時間的推移。舊病復發卻強自忍耐,熬了年餘,還是去了。聖人知曉後,十分傷懷,見齊王哀毀過度,對齊王越發親厚,恩賞不斷,提攜甚多。不知怎得就有謠言,說聖人允了齊王,會追封宣賢妃爲皇后。”
秦琬聽了,只覺荒謬:“這怎麼可能?穆皇后還在世,斷沒有生死兩皇后的道理,縱穆皇后不在,爲了嫡子地位的穩定,聖人也不會追封宣賢妃,多給齊王和宣家一些賞賜,封些實權官職,已是極限了。”自己怕得罪聖人,熬着不敢看病,生生將身體拖垮,還給皇后之位做補償?想都不要想!
她雖腹誹着宣賢妃,心中卻有些唏噓。
超品的皇后之下,便是正一品的三夫人,她們能坦然地受公主郡主的全禮,地位尊崇無比。賢妃身爲三夫人之一,有地位,有寵愛,有兒子還有女兒,見聖人高興,自己病了都不敢請太醫,唯恐別人說她故意帶來晦氣,實在是……
裴熙笑了笑,淡淡道:“這謠言看似粗糙,不經大腦,卻是恰到好處——宣賢妃是聖人心中僅次於穆皇后的可心人,爲了她,穆皇后醋了好幾回。故在得知她生病卻強自忍耐時,穆皇后爲了孩兒不沾病氣,也爲了出一口氣,裝聾作啞,故作不知。待宣賢妃過逝後,穆皇后自知理虧,悔恨不已,心中不安得緊,就追問聖人此事是真是假,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還要確認一把。聖人覺得穆皇后信不過他,心中不悅,拂袖而去。穆皇后見狀,也來了脾氣,堅持不與聖人說話。”
不知爲何,秦琬忽然有些羨慕穆皇后。
阿耶的脾氣這麼好,阿孃都不敢和他頂着來,何況夫婿是殺伐果斷的九五之尊呢?到了這份上,什麼家世底氣都沒用,願意小心討好奉承聖人的女子從海角能排到天涯。穆皇后之所以這麼硬氣,所依仗得,無非聖人愛她。
“世間最尊貴的夫妻鬧彆扭,上頭又沒太后,竟是無人可勸。穆皇后性子倔,聖人拉不下臉,一個暗自垂淚,一個借酒澆愁。”裴熙冷笑道,“鍾婕妤趁着聖人醉酒,給自己梳了一個穆皇后獨有,後宮妃嬪學不來的髮髻……聖人醒來之後,氣得要杖斃她,穆皇后亦惱得不輕。看在魏王的面上,又爲了給太子積福,帝后才饒了她的性命。即便她運氣好,生下了樂平公主,那又如何?聖人不喜,整個後宮也不敢忤逆,有這麼個母親……”
“有這麼個母親,魏王還能做親王而非郡王,可見穆皇后對他提攜有加。”秦琬微微一笑,溫言道,“只可惜,成也穆皇后,敗也穆皇后。爲了兒子的地位穩固,穆皇后願意提攜出生卑微的庶子,破例贈個親王之位,但此時此刻,穆家未必樂意讓魏王登基。”聖人的孃家是穆家的奴婢,這名聲,要多不好聽有多不好聽。哪怕他們將鍾家人悉數放良,那又如何?多少人心胸寬闊到能容下見過自己寒微之時的人好好活着?
太子造反,魏王沒被連累,可見這對兄弟,一開始可能走得近,後來卻遠了。穆皇后見狀,能不對魏王心生惱意,覺得他和他生母一般,皆是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麼?雖說魏王沒受太大責罰,就證明這事是太子的過失,但對天下的母親來說,只有別人帶壞自己孩子的,斷沒有自己孩子不好的道理。可想而知,魏王與穆家的關係,未必就一團和氣。
話都說到這份上,秦琬終於明白裴熙爲什麼說,魏王想登基很困難。
鍾婕妤的兩次出頭,皆是後宮爲下一任皇位繼承人爭鬥的結果,暗流涌動自不必說,鍾婕妤不過是被人挑出來當槍使了而已,但她的人品和見識實在讓人不敢恭維。聖人對她十分膈應,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挑魏王來做繼承人。縱百般無奈,非選魏王不可,聖人也不會封鍾婕妤做皇后——光是想到這麼個女人將會與自己心愛的妻子同尊,聖人就覺得噁心。
別說讓鍾婕妤和穆皇后並肩,就是張淑妃、宣賢妃的位置,聖人也不願讓鍾婕妤坐。能給鍾婕妤九嬪之一,好讓魏王這個親王之位名正言順,已經是聖人能容忍的極限了。
聖人不吝於寵愛出身卑微的女子,卻對鍾婕妤這樣心術不正的人,異、常、厭、惡。
“鍾婕妤當不了皇后,魏王就當不了太子。”秦琬細細梳理這其中的厲害關係,緩緩道,“諸王之中,以阿耶最長,趙王的政治意義最重要,韓王生母最尊貴,魯王最受聖人寵愛。魏王非嫡非長,還有個讓聖人厭惡到極點的親孃拖後腿,‘名正言順’四字與他無緣。哪怕得了聖人遺詔,也有好一番折騰。”
與聰明人說話就是方便,故裴熙點了點頭,斷言道:“聖人若屬意魏王,勢必會對曲成郡公一提再提。若三年之內,曲成郡公仍舊鎮守劍南,魏王便沒什麼指望;若是三年之內,曲成郡公就任安西大都護,儲君之事,便已定下。只可惜,這有什麼用呢?”到了最後,還不是刀兵相見,看誰的拳頭大?
秦琬隱隱猜到什麼,便問:“鍾婕妤若死了呢?”
裴熙搖了搖頭,異常篤定地說:“不會的!”
“爲何?”
“若她死了,聖人爲了魏王,勢必將鍾婕妤追封成皇后。如此一來,鍾婕妤的棺槨就要葬入帝陵,與穆皇后並尊,打擾他們一家三口在地下的安寧,聖人怎麼會肯?若是魏王登基,鍾婕妤縱成爲太后,也無甚用處了。”裴熙輕蔑笑道,“鍾婕妤也莫要做着成了太后,作威作福的春秋大夢,以咱們這位聖人的手段,能容她當三個月的太后,已經是給新君面子了。”
按聖人的意思,送靈之後,帝陵肯定是要徹底封住的。待帝陵一封,新太后愛怎麼死就怎麼死,誰讓從古至今都沒有“以卑動尊”的道理呢?如此一來,厭惡的人死了,他們一家三口也落了個永世安靜,豈不妙哉?至於太后,從來都是另起陵墓的,難不成爲了太后與先帝合葬,生生將先帝的陵墓挖開,驚擾先帝的安寧?
秦琬沉默許久,忽然笑了起來:“旭之,你我一向無話不談,最最緊要的那句,你爲何忽然不說了呢?”
聖人八成不願封任何一個女子爲繼皇后,如此一來,無論趙、魏、魯、韓四王誰繼位,若想爭一個“名正言順”,就得取得長兄的支持。
秦恪沒有兒子,只有一個視若珍寶的嫡出女兒,在這種情況下,有什麼辦法能比“聯姻”更好用?
裴熙拉下臉,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痛快:“心中不樂意,自然不說。”
他對婚姻本來就是排斥的態度,對政治聯姻更是厭惡得緊,自己兩相權衡取其一,不得不栽進坑裡,本來就讓他不悅得很,想到秦琬要步他的後塵,不由更加鬱悶。
“聖人對阿耶多有愧疚,阿耶對我極盡寵愛,下明旨怕是不大會,多半得看我自己喜歡。”秦琬微微一笑,不羞也不惱,饒有興趣地說,“你不覺得,看那些世家子弟爲了得到我的青睞,爭奇鬥豔,賣力表現,十分有意思麼?”被她這麼一說,裴熙也樂了,光是想想那副場景,他就眉飛色舞起來:“的確有意思,我來替你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