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聽了陳妙說的話,心中一突,沉聲道:“你覺得這樣好?”
“這——”陳妙咬了咬牙,正色道,“時下繼承製度,歸根結底,還是按照父系血緣。晏公子出身低微,沒有根基,對旁人來說,許是短處,對縣主來說,恰是長處。”
這話說得非常誅心,卻十分實在。
皇帝的母族,尚且會因育有皇子而受益匪淺,何況是父族?若秦琬的繼承人身後站着一個大家族,不,不用大家族,哪怕只是普通的人家,到時候天子登基,怎麼追封父族,怎麼處理這其中的關係?說句不好聽的,秦琬若和裴熙在一起,又登基做了皇帝,再過半個甲子,這個天下到底姓秦,還是姓裴?不要看裴家現在對皇室忠心耿耿,一旦有“和平演變”的機會,他們會放過?
與世間絕大多數正常人相比,晏臨歌的情況就特殊很多——他的姓氏來自於他的母親,而非父親,即便放了良,他也是一個“父不詳”的人,在戶籍上是按照私生子來處理的。哪怕將來秦琬功成名就,別人要走他的門路,他會怎麼想?我落魄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富貴的時候,你就找上門來?
就好比麗妃,現在她是天字第一號寵妃,願意當她爹的人肯定很多,她也是“父不詳”,長期和她母親混着的也有好幾個男人。問題是,這些人找上門來,藍麗妃和安富伯夫人會認麼?明顯不會。
秦琬沒說話。
她心裡明白,陳妙說得都是事情——若她真要一步步按照志向來,晏臨歌實在是上天爲她設的一個好人選,不僅陳妙會同意,玉遲和常青也會,前者與陳妙的想法一致,常青嘛,不用說,秦琬也知道。他對晏臨歌有一分恩情在,若是晏臨歌和秦琬有什麼,幫他說一說話,也是一樁好事。甚至裴熙,在這件事情上,必定也是點頭的。問題就在於,秦琬本人有點抗拒,至於爲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此事容後再議。”秦琬按了按太陽穴,有些疲憊,“我得去和阿耶說一說,讓他別再送人來了。”
當初沒有反駁,只是覺得父親不可能那麼快找到合適的好人選,不忍拂了父親的美意,可現在……秦琬實在有些怕了秦恪的“福運”,決定回去找秦恪說一說,誰料這時候,檀香忽地來表功了。
秦琬信任她,讓她留在蘇家,這位使女也不負所托,一直防蘇彧如防賊,如今帶回來了一個重要的消息——這些日子,蘇彧心情不錯。
心情……不錯?
秦琬挑了挑眉,大概猜到一些。
看樣子,鄧凝這是破罐子破摔啊!不過呢,這也沒錯,秦宵既對她不好,她當然要找個對自己好的人,給秦宵一點顏色看看。若這個人秦宵也動不得,那就更好了。如果鄧凝抓住的救命稻草,或者說紅杏出牆的對象不是蘇彧,那就更好了。
秦琬自恃自己對鄧凝也不算差,平素的交往,什麼都不曾缺了短了,更沒有半點挑釁,態度很溫和。對方這樣……雖談不上恩將仇報,到底不夠聰明。不過也好,她既不仁,秦琬也犯不着太講義氣,故她思忖片刻,便對陳妙說:“請常統領來。”
常青剛辦完劉開一事,聽見秦琬傳召,立刻趕往春熙園,順便彙報一下此行的成果:“……堪堪有一支箭從劉開兩腿之間穿過,將他嚇得六神無主,必會添油加醋……”
“你做得很好。”秦琬溫言道,“雖說時人都猜測鄧疆左右逢源,方令聖人動怒,實際上卻不是這麼回事。若不是與魏王走得太近,蹦躂得太歡,鄧疆斷不至於有此下場。這一次,無疑是鄧疆爲魏王捱了罰。”
鄧疆的審判結果已經出來了,斬立決。
他作孽甚多,子孫們也不差,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滿門極是淒涼。落在普通人的眼裡,自然是奸相被明君所除,稱讚聖人慧眼如炬,秦琬卻知道,若是鄧疆沒與魏王勾上,他再怎麼鬧騰,頂多也是罷免相位,成爲白丁。至於會不會被別人打擊報復,那是另外一回事。如今這麼悽慘,可見聖人是真心疑了魏王。
常青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故他毅然道:“縣主,下一步該怎麼做?”
“聖人對魏王,還是有所期待的。”秦琬緩緩道,“對付雄鷹,需要剪其羽翼;對旁邊生出了雜草的秧苗,也需將雜草拔掉。若無十成十的證據,誰會有事沒事琢磨自己的兒子不好呢?但魏王的心性一向狹隘,他很難體會到聖人的良苦用心,朝臣或驚訝,或恐懼,或狂喜,也有許多難以看清局勢的。魯王的聲威,必定如日中天,魏王唯一翻盤的機會,只有蘇銳。”
“縣主——”常青聽得“蘇銳”二字,忽想起一件事,“魏王又吩咐屬下去盯着王妃,王妃和她的心腹使女綠柳隔三差五就說,蘇都護何時回來呢?”
何時,回來?
秦琬霍地站起,臉色不好看了:“這件事情,你有沒有告訴魏王?”
常青見秦琬的神情,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忙道:“屬下如實稟報了。”盯梢蘇吟的不止他,還有別人,哪怕他不說,別人也會說。加上他也沒覺得此事有什麼不對,當然將之回稟給了魏王。
“壞了壞了。”秦琬急急道,“魏王心細如髮,定能察覺到王妃的意圖。”蘇銳駐守邊疆那麼多年,蘇吟都沒什麼表示,怎麼現在卻時常叨唸?這根本是不想幫助魏王,一心想讓蘇銳打完勝仗就交兵權啊!
常青對蘇吟有種面對仙子般的敬仰,見自己辦錯了事,忙道:“縣主可有辦法?”
“你曾說過,魏王給王妃下藥?”
“正是!”
秦琬秀美微蹙,沉默好一會兒,才說:“你能不能將藥渣偷出來?切記,不要驚動任何人,也不能被任何人發現。”
常青想了想,才道:“這件事做得隱蔽,他們也看得很緊,怕是不能。不過王妃似是有所察覺,每次呈上的藥,都會偷偷倒掉一些。王妃喜歡伺弄花草,尤其喜歡蘭花,蘭花嬌貴,偶爾養死了一兩盆,也無人在意。”
秦琬聽了,恨不得將常青的腦袋拆開,灌些機靈進去——蘇吟哪裡是有所察覺,分明是不想活了,在慢慢等死!
“你實話告訴我。”秦琬盯着常青,神色極爲嚴肅,“王妃的身子,究竟怎麼樣了。”
常青猶豫片刻,才說了真話。
魏王妃蘇吟的身體本就不怎麼好,因爲接二連三的生育,加上幾次的流產,內裡已經掏空了大半。加上魏王一直給她用藥的緣故,就更加糟糕——人的身體不是物件,這裡少一點,那裡多一點就能補齊。蘇吟傷在了根子,底子相當之差,能活這麼多年,完全是因爲修身養性,但壽元……仍舊不樂觀。
可以說,哪怕蘇吟堅持喝藥,藥又對路的話,她也活不了幾年。這也是她不在意性命的緣故之一,畢竟,反正都活不久了,爲什麼還要讓自己成爲魏王鉗制蘇銳的籌碼呢?
秦琬聽了,不由扼腕,半晌方道:“既是如此,你將那些蘭花弄幾盆出來,交給玉先生,讓玉先生想辦法轉交給蘇都護,至於蘇彧的事情——”見常青想說什麼,秦琬搖了搖頭,“你不着痕跡地替他們遮掩幾分。”
常青目瞪口呆,秦琬卻沒再說什麼。
她總覺得,蘇銳已經知道了什麼,否則,哪怕他心無旁騖,可身後到底有這麼多拖後腿的在,至少該有幾分顧慮吧?可看他的舉止,若他他對蘇家,對魏王一系的態度,絕不會這樣的態度。
常青剛答應下來,秦琬又道:“替我請一下旭之,我有事要見他。”
秦琬要見裴熙,剛好,裴熙也要見秦琬。兩人一會面,秦琬就說:“葉陵此人——”
“我已經查清了。”裴熙顯然與秦琬有同樣的想法,聞言便指了指腦袋,肅然道,“這段時間,你緊閉門戶,勒令莊丁不要外出,日夜巡邏。若是聽着什麼動靜,來人不肯報身份,甲士格殺勿論,即便報了身份,也不要讓對方進門。”
見他說得這樣嚴肅,秦琬愕然:“出了什麼事?”
“蘇銳太快了!”裴熙顯然也沒想到,無奈道,“這才幾天,蘇銳就已經大破敵軍,斬首八萬,逼得突厥人往沙漠深處逃竄。若是快的話,再過大半個月,西突厥王庭便該飄揚大夏旗幟了。”
秦琬“啊”了一聲,裴熙又道:“朝廷已經在商議給蘇銳封爵的事情了,再往上加,便是國公。魯王***再怎麼做手腳,頂多也只能在封號上卡一卡。他們不知蘇銳想要交出兵權,一定是按照蘇銳繼續當安西大都護來規劃的。魯王呢,不會看到魏王再度崛起,魏王最擅長什麼手段,你比我更清楚。這等時候,能不沾上事情,就不沾上事情。無論是魏王還是魯王,都會想要‘一箭雙鵰’的。”
“我知道了。”秦琬利落應下,方問,“你是怎麼知道蘇銳要交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