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倆短暫的交鋒告一段落後,秦琬起身告辭,莫鸞疲倦地倚在美人榻上,失去了一貫甜美溫和的笑容。
她心眼甚多,最善察言觀色,自然明白,與自己的如臨大敵,百般不願相比,秦琬雲淡風輕,雖談不上完全不將自己這個婆婆放在眼裡,卻也相差無幾。
一想到這裡,她便滿心不甘——她重來一世,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夫妻聚少離多,爲得是什麼?不就是身份尊榮,地位尊崇,無人不敬麼?誰料長媳竟是代王的女兒,對她這個婆婆也沒多恭敬……哈,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早知代王流放卻未必會死,她還不如再做一世的代王妃,難不成有兩輩子經歷的她還比不過區區沈曼?
人心一貫如此,得隴望蜀,貪婪不足,莫鸞便是最好的例子。夫婿姬妾甚多時,想得是一心一意;對方一心一意了,又怨恨夫妻聚少離多;日日相見,耳鬢廝磨,就嫌夫君沒本事;待夫君有本事了,兩人見識不對等,不對她言聽計從,又覺對方變心。這樣的人,即便神仙下凡,神明降世,也不能令她滿足。
賴嬤嬤知曉主子情緒低落,鬱郁不快,知曉根子在哪裡,便琢磨着如何開解莫鸞。
她雖是忠僕,卻也畏懼皇室威儀,這麼多年來又見慣了莫鸞對魏王妃蘇吟的小心奉承,心道做人媳婦本就艱難,尚且這樣有臉面,何況是皇室貴女呢?夫婿爲娘子張目會惹人閒話,父親幫女兒出頭卻是天經地義的,幾位公主就是明晃晃的例子。當利、館陶這等得聖寵,生母地位又高的公主自不消說,就連生母無寵的皇子皇女們也得聖人袒護。新蔡公主幾年未曾有孕,易家人急了些,出言不遜,惹得新蔡公主大怒,閉門拒見易家人。換做尋常媳婦,誰敢這樣做?只怕是頭低得不能再低,沒辦法正經做人了。皇室公主倒好,說不見就真不見,駙馬易銘因這件事賦閒在家,哪怕走韓王的門路也撈不到一官半職,易家人昔日消受的好處也一一被收了回去,眼看着爵位都沒個子嗣傳承,哭天搶地,照樣沒人敢理。誰讓新蔡公主雖不見他們,也沒養男寵,作風端正,品行不算惡劣呢?
代王雖無聖人生殺予奪的權利,身份也是一等一的尊貴,故賴嬤嬤不敢明着嚼秦琬的舌根,她覷着莫鸞的神色,斟酌言辭,小心翼翼地說:“縣主瞧上去……倒是個端正的。”
不是規矩,是端正。
要說秦琬規矩,滿長安還真沒人信,這位縣主雖不至於荒誕不經,放蕩無禮。可要說她溫慧賢淑,未免也太過違心,畢竟好女人的標準之一便是不沾外務,除了經營自己的嫁妝。
依賴嬤嬤這幾日所見,想要挑秦琬的毛病絕沒那麼容易,畢竟秦琬的態度連冷淡都談不上,莫鸞問話,她就回答,好聲好氣。你總不能用“我知道她看不起我”“雖然臉上沒表現出來,心裡一定是這個意思”等理由,或者說“她對我不夠恭敬”來找她的麻煩吧?真要這樣做,那就是往自己臉上扇巴掌,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莫鸞冷哼一聲,不悅道:“才進門就敢給我臉色看,以後不知得狂成什麼樣,大郎既已成家,就該立業,多讀些書,練練武纔是正經。”這便是要讓兒子多去前院幹正事,別在後院流連了。
這一招,手腕高明的婆婆都喜歡用,既得了好名聲,又離間了兒子和媳婦,旁人還不能說半個不好。若再在書房放幾個美貌溫順的使女,那就更妙了,使女,玩物而已,當家主母想賣就賣,算什麼東西?哪個媳婦敢爲這種事計較,那就是不賢,善妒,保準讓你有苦說不出。
賴嬤嬤聽了,驚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她雖然也不喜歡秦琬,卻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的人,平日裡若能不着痕跡地給秦琬添點堵,她樂意,可這種事……她還指望着秦琬快點生下蘇家的嫡長孫,自家的小孫子剛好做曲成郡公府未來繼承人的伴當呢!
大夏嫡庶分明,沒有嫡子,不痛快得終究還是自己,更別提秦琬身份特殊,別人養兒是爲了防老,她呢?哪怕沒兒子,日子也不可能差到哪裡去。即便魏王做了皇帝,難道能爲皇后孃家後繼無人訓斥長兄的女兒麼?再說了,蘇銳四子,總不可能個個都沒兒子吧?難不成爲了一時置氣,想讓出身高貴的長媳低頭,便要生生毀了長子,讓他只能過繼兄弟的兒子來傳承香火?蘇家這等有爵之家,嫡長孫若不是嫡長子之子,會添多少麻煩?
莫鸞因重生之故,處處佔據先機,又慣會裝模作樣。賴嬤嬤服侍她多年,雖覺她的手段有時略過了些,對付叔叔嬸嬸們的手段尤其絕情,到底有個“爲保住爵位”的理由在,勉強能讓人接受。如今見莫鸞心煩之下,暴露自私自利的面孔,賴嬤嬤只覺毛骨悚然——很多時候,脫口而出的無心之語纔是最真實的,一個爲了自己開心,連兒子將來都不顧的女人,真會記得她們三十餘載的主僕情誼?
她心中懼怕,頭越發低了,滿肚子的勸諫話語都嚥了下去。
秦琬不知莫鸞房中發生的這段插曲,她的視線只在佔了小半個院子的成堆賬本上停留了一瞬,便道:“喊些老練的賬房來,慢慢覈對。”說罷,徑直進了屋子,渾然不將之當回事。
檀香見陳妙沒半點動靜,掂量片刻,壯着膽子,輕聲說:“縣主,這麼多賬本……”即便是老練的賬房,莫說一時半會,沒十天半個月也是對不完的。
秦琬“哦”了一聲,問:“你有什麼看法?”
檀香又是緊張,又是忐忑,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興奮:“管事拜見當家主母,這是大戶人家的慣例,莫夫人治家甚嚴——”說到這裡,她不安地看着秦琬,生怕自己說莫鸞的會壞話會被秦琬斥責。
她的意思,秦琬明白。
莫鸞一向是以治家嚴謹,法度明晰,手腕玲瓏出名的。曲成郡公府的規矩頗大,比王公府第也不差什麼,不愧是世家出身,這也是衆人所稱道的。正因爲如此,管事拜見秦琬的時候,秦琬只要順便問幾句收支,這些人絕對不敢欺瞞太過。畢竟是她來蘇家之前的事,真要傳出去,名聲不好的肯定不會是她。
秦琬望着不安的檀香,微微一笑,從手上褪了個玉鐲子下來,賞給檀香:“你有這份心思,我很高興,一事不勞二人,明天你來問話,務必將這件事辦得妥妥當當!”
檀香興奮地應了一聲,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有些不好意思。
她跟着秦琬多年,什麼好東西沒見過?昂貴的玉鐲不是重點,重要得是主子的信任。尤其對她這種正值妙齡又不想做妾的使女來說,沒有什麼能比被主子記住並信任更珍貴的了。
秦琬身邊一等二等的使女名字都是固定的,人卻有去有留,未必個個都過得好。每年都有那麼多奴才給秦琬送上心意,遙遙磕頭,若不讓秦琬留點印象,在外人看起來有些份量。等到成親生子,離開院子三五年,真有什麼事情需要求秦琬幫忙,別人連傳話都未必會幫你傳,還有什麼指望?
陳妙全程低眉斂目,不言不語,直到四下寂靜,方輕聲道:“縣主,莫鸞敢拿賬本給您,賬目十有八九*是平的。”
“賬目再平,只要不全是真的,就會留下蛛絲馬跡!”秦琬明白陳妙的言下之意,毫不猶豫地說,“水至清則無魚,管事們貪的三五貫錢無足輕重,檀香想爲我效力,我便由她去。後宅紛紛擾擾,實在令人生厭,有個聰明伶俐,懂得分寸的貼身使女在,也算一樁好處,但這賬目……”
說到這裡,她冷冷一笑,眼角眉梢滿是嘲諷:“蘇銳與莫鸞完全是兩路人,一個錚錚傲骨,一個卻是見不得光的蟲鼠,我雖不知她對魏王拿來那麼大信心,待我和待魏王的子女截然不同,現在就將他們當皇帝的兒女捧。但我能篤定,蘇家的錢,她絕對挪用了很大一部分來支持魏王!”
對秦琬的判斷,陳妙亦很贊同。圖謀大位的諸皇子中,趙王的母家是鹽商出身,府中的內眷也有許多是商賈之女,自然不缺錢;魯王與勳貴交好,投桃報李,又被聖人喜歡,王府媵妾之位也多半給父兄得用之人,也不會差錢;韓王的母家與南陽李氏續了宗,韓王又不避諱地與武將交好,時常爲他們說情,見他們有難也出手相助,私下裡收了不少好東西,更不提他本性驕橫,明目張膽伸手攬錢的舉動了。這三位皇子都有足夠的錢來養人手,結交四方,收買人心,魏王清正廉潔,不拿不要,只有幾家辛苦置辦下來的產業,竟能與幾個兄弟鬥個旗鼓相當,進而凌駕於他們之上?除了那些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誰會信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