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申飭豫章公主的事情,並沒有宣之於口,但那些以探聽宮中動靜爲要務的權貴們已然知曉,尤其是苦主們,面對江都公主給自家子弟補的一官半職,縱有再大的火氣,也只能捏着鼻子認了。
想要天家與臣子平等,無疑是天大的笑話,皇室能做出這等補償的姿態,已是難得。再怎麼不甘心,你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能不忍一兩分?何況對許多二三流的勳貴來說,犧牲幾畝田地,換來自家子弟的前程,反倒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這些人心中做如何想法,秦琬沒怎麼放在心上,她正與衛拓、裴熙等人一道,琢磨着括戶的事情。
均田制乃是本朝國制,昔年大夏開國,受口分田之時,也預留了許多土地不假。可如今盛世太平逾一甲子,百姓安居樂業,人丁繁茂非常,早就不是舊日戰火凋零,千里荒蕪,沒有半點人煙的荒涼景象。縱無世家大族強行吞併土地之舉,也有殷實人家發達後,爲子孫計,買房置地。
如此一來,土地不夠分,實屬尋常。
“僅僅是中原的土地不夠分罷了,四境荒田很多,卻不好貿然驅趕流民前往。”衛拓緩緩道,“有許多涼州、幽州等地來的流民,本就不願回去。”
秦琬眉頭緊縮,有些不解:“幽州時常被胡人騷擾,我是知道的,涼州除卻民風剽悍外,並無多少不妥。難不成是嫌棄涼州缺水,風沙過大,方不肯回去?”若是如此,倒很有可能,雖說涼州的田畝多半歸類到中下,交稅交的少,但在那種地方耕種,本身就是靠天賞臉的事情。
衛拓對政事瞭然於心,便道:“並非如此,實是因爲漢人在涼州,略有些過不下去。”
裴熙收斂了輕慢的神色,秦琬也鄭重起來:“此話怎講?”涼州,尤其是張掖郡,那可是交通樞紐,戰略要地,自從霍去病大破匈奴後,這便成了天朝治下。雖說覬覦的胡人一撥又一撥,胡人的叛亂也沒有停止過,卻也有許多名將,如東漢的馬伏波,前朝的張、袁等將軍,將他們壓得死死的。待到本朝建立,大夏一向對涼州重視非常,怎麼可能落到漢人活不下去的地步?
“臣調出了涼州戶籍,發現涼州此地,胡漢人數相差彷彿。”衛拓如是說,“兩族雖常有通婚之事,骨子裡到底更重種族之別。”
秦琬輕輕頜首:“情理之中。”長相都不一樣,更不要說文化,想融洽很難。哪怕此舉是爲了摻沙子,分化胡人,但涼州這麼多次胡人叛亂,朝廷心裡也有數,並不會將他們真正當做安穩順從的治下子民看待。
衛拓知秦琬性情,也不避諱,直截了當地說:“正因爲胡人喜尋釁鬧事,多有叛亂之舉,涼州地方官處理此類事情時,一向是拉偏架的。”
所謂的偏架,偏得是哪邊,在場的人自然不會會錯意。故裴熙嘖了一聲,不屑道:“朝廷命官,不外如是。”
涼州官員想要保住自己的烏紗帽,治下就不能出大亂子,既是如此,自然要哄着胡人,哪怕挑事得是他們又如何?胡人桀驁不馴,漢人安分守己,委屈誰更有利於自己,那還用想麼?
“豈有此理!”秦琬大怒道,“前朝優待胡人的教訓,他們還沒吃夠麼?涼州是我大夏的疆域,怎能令漢人過不下去,胡人反倒逍遙自在?”
胡人就是胡人,你對他們再好,許多胡人心裡也不會忘記胡漢之別,反而將這些好視作理所當然。待遇一差,就要尋釁鬧事,待遇好了,往往也會不事生產,如各地破皮無賴一般,以欺凌百姓,收保護費等爲生。
安分守己的胡人也不是沒有,但這些人容易從衆,一旦胡人起事,他們琢磨一下,自己身爲胡人,事後朝廷追究未必能逃脫責罰,也就跟着造反了;二便是信奉的教義截然不同,胡人的禮儀、習俗,很多都是從教義上來的,甚至文字就是地位極高的宗教領袖所創。如此一來,也莫要怪胡漢涇渭分明。
若是胡人建立朝廷,想要長久,學習漢俗,推崇漢化,與漢人聯姻,兩族之間的隔閡或用幾百年能消弭些許,但那要建立在無數漢人的血淚之上。現如今,中原正朔之地一直牢牢被漢人把持,漢人對胡人有極強的優越感,朝廷可以允許諸胡朝覲聖天子,同意胡人來中原經商甚至讀書,卻不願看到官員爲了自己的烏紗帽,做出這等事情。
裴熙心裡也攢了一團火,聞言便道:“聽聞涼州民風剽悍,多匪徒和馬賊,一旦風聞什麼消息,便派支軍隊過去。”名義上是剿匪,實際上,哼,天下之兇,莫過於兵,市井混混還敢在當兵的面前鬧騰?殺了都不爲過。
秦琬手上剛好缺私兵,也是時候練一練了。
南邊也有極多百越之民,姜略坐鎮,雖說隔三差五要小打小鬧異常,大事上不也照樣服服帖帖?爲什麼三大都護手中要掌着重兵,甚至可以便宜行事?爲得就是刁民不服鬧事直接打,不用先傳訊給朝廷,得到允許纔出兵。若真讓朝中那些文臣們吵出個結果來,黃花菜都涼了。
正因爲如此,三大都護的人選才需要慎之又慎,一旦他們與豪強勾結,只顧着斂財,欺壓當地的山民,又或者爲了軍功,時不時開戰,便很容易出大事。
衛拓看了一眼裴熙,淡淡道:“涼州一事,天長地久,不好貿然處理,倒是流民,若無安置之所,怕會釀出大變。”
爲什麼涼州的事情不好處理?一是怕釀民變,對統治不利,風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二便是,滿朝文武,有多少在涼州任過職?這些人又有親朋好友,恩師弟子,族人姻親?一旦要追究這些官員的責任,半個朝廷都要震盪。正因爲如此,哪怕你對他們恨得咬牙切齒,也不能一鼓作氣,將他們紛紛下獄。
秦琬知此事急不得,將之記下,才道:“元啓,旭之,你們說,若將這些流民遷往江南,他們可樂意?”
“樂意與否,不是他們能決定的。”裴熙斷然道,“既已背井離鄉,只要令他們有衣有食即可,去哪裡由不得他們做主。”
衛拓明白秦琬的想法,這麼多的流民,天然就是開鑿運河的勞力,但他也要提個醒:“江南雖是膏粱之地,徭役卻令人避之如虎。”
秦琬斟酌片刻,才道:“並非徭役,而是朝廷以工代賑。”
裴熙聽了,果斷搖頭:“你莫要太相信這些官員了,他們連賑災的錢糧都敢吞,還有什麼是他們做不出來的?你想要以工代賑,心思自是好的,但這麼大一筆錢糧撥下去,真正到百姓手中的有幾成?到時候一個不好,明明是善心之舉,反倒因爲這些混跡於官場的蠢蠹而生了民怨,這就不妙了。”
秦琬不由嘆息。
說來說去,還是在於人,有時候她真恨不得將這些貪官污吏給殺個乾淨,但換上來的人也未必廉政清明。都說官字兩張口,說句不好聽的,十年寒窗苦讀是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權和利麼?光靠朝廷的薪俸,壓根養不起官員的排場,這一點,誰的心中沒有數?
她深吸一口氣,方道:“既是如此,咱們再想想章程,江南魚米之鄉,卻因水澤之故,貿易並不發達。若能開鑿江南運河,令糧食得以運輸,航路、貿易能夠暢通,無疑是一樁遺澤千載的好事。與此事相比,東南運路倒要放在後頭,長安的收成,秦川的存糧,還能堅持得住。”
說來說去,她還是想把這些流民趕往江南,開拓這一方肥沃的土地。
“昔日燕太祖強令百姓前往江南拓荒,也未有甚大礙。”裴熙略帶深意地看了秦琬一眼,“你可以效仿。”
當然,前提是,你得有那麼高的威望,尤其在軍隊之間。
秦琬明白他的意思,故她斟酌許久,方道:“先看看江南可有桑梓之地,荒地也可,令他們開拓便是。就地安置的流民五年不用交稅,至於開鑿運河,家中若有三名壯年男丁,便需出一人。作爲回報,十年不繳賦稅?若在十年內,家中滋人丁,男賜一塊肉,女賜一壺酒?”
“留一人在家中耕作也就罷了,或將條件放爲八年。”裴熙糾正道,“不可太過優厚,需知流民甚衆,江南一地的隱戶同樣不少。只是長江天險難以跨越,許多北地來的人沒辦法渡江,方令江南的情狀好於洛陽等地罷了。條件給得優厚了,日後就難辦了。你們可莫要忘了,胡人不會放過如此良機,一旦戰事開啓,朝廷錢糧不夠,再徵賦稅,民怨更會沸騰。”
秦琬皺了皺眉,望向衛拓。
衛拓計算了一下弘農一地的隱戶數量,再想想周邊郡縣,輕輕頜首:“隱戶甚衆,合該未雨綢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