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隆元年,夏末,黑水靺鞨部大肆劫掠、屠戮夏邊境百姓,高句麗庇其惡行,交涉失敗後,雙方開戰。
高句麗局勢複雜,李成道之行引國內不滿,聖旨連召他回平壤問罪。夏軍勢如破竹,一月之內連克十餘城,兵臨遼東城下。
遼東城分內外兩重,城高牆後,又有遼河之水環繞,遙望遠處,山脈連綿起伏,可謂是易守難攻。若非前朝末年吏治腐敗,戰亂頻繁,民不聊生,也不會被高句麗人所奪。這些年來,高句麗沒有一日放棄過進取遼西,大夏也未有一日忘卻過遼東之地。
此地乃是李氏家族極重要的一處根據地,一旦失了遼東,李氏家族雖不至於面臨滅頂之災,也會元氣大傷。
正因爲如此,別處的“山城”,李載樑可以不管,但遼東的山城,他是必須要管的。
李載樑徵發徭役,在遼東城附近修建了四座山城,分別是卑沙城、魏霸山城、得利寺山城和城山山城。
這四座山城都建在地勢險峻的山上,城內水源豐富,易守難攻。城壁則築在很高的山脊上,其中的魏霸山城光是城壁便有五公里長,外城高約三丈,內城最矮的也有五尺高。城內不僅有飲馬灣、養魚池等蓄水設施,還有終年不涸的清泉,得利寺山城則以龍潭灣蓄水。也就是說,想要斷他們的水源,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山城一般有二至五門,爲得是排泄山水,每座山城都還有一個水門。正門多建在水門之側,是主要的出口。四角則設有望臺,每時每刻都有人站在望臺上,觀測四方。
可以說,這四座山城一設,便將遼東城牢牢地拱衛了起來。大夏若想不管他們,強攻遼東城,他們支援便可從山城傾巢而出,切割大軍,製造混亂,也令攻城部隊沒有退路。可若要是先破四城,難度實在太大。
易守難攻的地形,多半得采取“困”字訣,但看四座山城裡的儲備便知,這一招只怕沒能困死對方,就要困死自己。
不圍困的話,強攻也不行,山城本就是將領們最不願意打的一種,否則那麼多匪徒爲什麼會往山裡鑽?一旦久攻不下,又損失慘重,很容易傷了大軍士氣,振奮敵人的軍心。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也不能,退……那就更不能了。朝廷上下的眼睛都盯着這裡,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大軍攻克遼東。只要遼東城破,高句麗便失了屏障,哪怕朝廷這一次不攻克平壤,下一次,功勞也是唾手可得。正如大夏若當高句麗得了遼西,自身就危險了一樣。
更重要的是,他們會怕。
高句麗一旦失了遼東,國內上下的氣氛絕不是同仇敵愾,而是一片萎靡。
人就是這麼奇怪,失去了這麼重要的東西,能激起勇氣,奮力反抗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人會怕,怕惹上這麼強大的人,怕自己得爲這些去死,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失去幾塊地算什麼呢,反正不是我家的:割讓些金銀財寶也沒關係,大不了向百姓剝削;就算自己的國家失去了大國地位,變成了大夏的附屬國,不得不向大夏稱臣,那又如何呢?讓出帝號的不是我,向朝廷納貢的仍舊不是我,日子還是一樣過,頂多就是名分差一點罷了,爲什麼不苟且偷安,非要往死地去撞呢?
縱然高句麗兵敗,就算是利益受損最大的皇帝,那也沒什麼。沒了帝號,可以稱王嘛!他還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主宰,誰受害也輪不到他受害,歲貢可以轉嫁給百姓,出使又不需要他親自去,哪怕是大夏來了使臣,那也無妨,咱們好好招待就是了嘛!
遼東的存在,便是這麼奇妙,高句麗有了它,就敢覬覦遼西。可若沒有了它,便如一個人沒有了衣裳,很多事情便會畏首畏尾,再也不敢做了。
再說了,哪怕高句麗鼓起勇氣,想要拿回遼東,那也沒關係。這地方本來就是誰佔着誰就有利的,秦琬定不會派草包駐守遼東,姜略也不會沒眼力到那份上。只要再讓高句麗失敗幾次,他們就會喪失勇氣,哪怕熱血之士天天喊着收回遼東,只要大夏略略施壓,就沒有誰敢真正去爲之奮鬥了。
這是歷史的教訓,也是徐然的經驗之談。畢竟在徐然所處的那個世界,幽雲十六州可不就是如此?雖然與朝廷、皇帝的脾性都不無關係,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只要把你打怕了,你跑都來不及,還敢來打我?
對朝廷來說,哪怕大軍攻克了百座城池,都沒有遼東一城重要。姜略神情嚴肅,望着諸位將軍,沉聲道:“前些日子,本都護奏請聖上、江都公主,懇請朝廷增兵。今日接到消息,朝廷已經再調了三支水師,還載了許多不會水的府兵,星夜兼程,趕往遼東。”
此言一出,衆人面色一肅,原本就挺直的脊背就更直了。
姜略明白衆將聽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臉色更沉:“若是咱們不能快些攻下遼東,兩面行軍,水師又是急調,後果如何,諸位也能明白。”
大夏的水師還在訓練中,雖然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論戰力,仍舊不如陸軍。可以說,朝廷調他們來,壓根就不是讓他們參戰,而是讓他們送死的——遼東易守難攻,又是李氏的重要根基所在,一旦沒有在入冬以前攻下,便會功虧一簣。畢竟絕大部分的人還是難以適應遼東苦寒氣候,到了冬天,且不說兵器結冰的問題,若是棉衣不足,凍壞都有可能。更不要說一到冬天,糧草的運輸就成了大問題。但誰都知道,李家早有準備,斷不可能在短短兩三月之間,就將遼東給攻下。正因爲如此,姜略纔要向朝廷求援,希望朝廷派兵,水陸二軍同時進發,圍住平壤城。
平壤乃是高句麗的首都,居住着高句麗絕大部分的皇親國戚,達官貴人,一旦被攻陷,便是破國之禍。只要大夏做出牽制遼東,實則大軍開拔高句麗的樣子,定能麻痹對方。如此一來,高句麗朝廷定會忍不住,要求李載樑立刻回援。
只要遼東的兵力能夠撤走大半,對夏軍來說,攻城的壓力便會少極多。
此舉雖是“做戲”,可要做得大家都相信,或者說,讓大部分的敵人心慌,水師的壓力不可謂不大。這些水師都是朝廷好不容易訓練出來的精銳,姜略就是讓那些圍攻平壤的陸軍全死光了,也不能讓水軍的傷亡太過慘重。
話又說回來,若是能攻下遼東,這些人縱然全死了,對朝廷來說,也是值得的。朝廷定然也早早就做了準備,否則爲何撥給了他們兩路水師不算,遼東附近還停了三支水師呢?江都公主……遇上戰事,也是個將人命當數字的人啊!
這樣也好,慈不掌兵,對如今的東北來說,沒有什麼比得上攻克遼東更加重要!
“都護!”姜魁仗着自己是姜略的侄子,第一個衝出來,“末將願爲先鋒,爲都護攻克遼東城!”
姜略不動聲色:“你的意思是,不管四座山城?”
“山城之危,主要在切斷後路,製造混亂上!”姜魁正色道,“末將相信同袍,一定能穩住後方局勢,免我先鋒軍的後顧之憂!”
聽他這麼說,大家不約而同地瞄了蕭譽一眼。
姜魁說得也不無道理,夏軍顧忌山城,無非是怕浩浩蕩蕩大軍開拔到遼河邊,要渡河,或者已經渡河,這邊還在源源不斷製造木筏的時候,那邊忽然有一堆驍勇善戰的人衝出來。如此一來,夏軍猝不及防,必定生亂,所謂的攻打遼東也就不了了之。但若有人坐鎮後方,或許……能穩住局面?
這個坐鎮後方的人,在軍中必須人緣好,誰都給他幾分面子;後臺也比較硬,哪怕你不願意給他面子,也要給他背後的人面子;官位還不能低,否則壓不住那些大頭兵。最好還要有能力,可以鎮住場面,力挽狂瀾。有急智,能夠隨機應變,化解危局。最重要的是,還不能對大軍有異心。
所謂異心,主要是指派系問題。畢竟遠征遼東一事,乃是江都公主一手推動的。不管是魯王還是蒼梧郡公,還有其餘對皇位心懷覬覦的人,都不希望此事能夠順順當當,令江都公主的聲望更上一層樓。相反,若是攻打遼東失敗,士兵錢糧折損無數,卻起不到應有的效果,江都公主也就無顏主政。
對將領來說,士兵的傷亡不過是個數字,只要勝利,怎樣都可以。對皇族來說就更是如此,若能打擊江都公主的威望,除去這個絆腳石,十萬大軍的性命,甚至遼東的重要戰略地位,又怎麼比得上皇位重要?只有得了皇位,纔有空去顧及疆土,至於現在……先搶到皇位再說!
這麼一算,鎮守後方的人,還真是非蕭譽不可了。姜略見姜魁的舉動,面上未有任何表情,心中卻冷哼一聲,暗道兄長果然沒教好孩子。平日看起來倒是英姿勃發,文武都來得,到了這等時候,卻無足夠的胸襟氣度。不過是旁人簡簡單單的一個挑撥,本來有千百種手段能夠化干戈爲玉帛,偏偏就要往死路上走。成天拿姜家的顏面,姜家的未來,姜家的血脈來壓他,莫不是真的認爲他姜略不敢對家人動手,一定會幫他們一起委屈恩人唯一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