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的車架一路出了宮,往長寧坊去,心情卻沒有半分好轉。
她對聖人的感情十分複雜,雖隱隱盼着大山不再壓制着自己大展拳腳,卻也知聖人對她十分寬容,教誨良多,心中感激非常。更兼對聖人又敬又畏,“山陵崩”幾個字,哪怕在腦海裡晃過,也是不敢真往深裡想的。
或者說,無法去想象。
檀香立於車內,見秦琬神色鬱郁,大氣都不敢喘,只盼女學沒出半點紕漏,能讓郡主展顏。
自打陳妙變成陳玄後,檀香就成了秦琬手下第一得用的女官,誰見了都得客氣三分,而與她一同到秦琬身邊的沉香和降香,一個早年出嫁“避禍”了,一個與蘇家有些勾連,莫說體面,就連東宮的門都進不來,替補的人不如檀香的資歷,老老實實窩着,不敢有別的動作。
檀香知曉自己的體面來自於誰,對秦琬小心翼翼不說,對手下的女官、內侍們也留心觀察,只盼推薦幾個伶俐的人好接自己的辦,來日她嫁了人,想問秦琬討個體面,或許還得承一承秦琬身邊人的情。
女學雖不是檀香直接督辦,秦琬卻派了內侍、女官去的,檀香也推薦了幾個人,瞧着秦琬情緒不好,如何不擔心?
馬車到了長寧坊,秦琬掀開車簾,見女學正門兩旁放着兩尊石獅子,牌匾還沒掛起,微微蹙眉。
心驚肉跳的檀香見狀,連忙俯下身子,輕聲問:“郡主可是對大門有什麼不滿?”
“太小家子氣。”秦琬淡淡道,“拆了,重新建。”
也就是她敢說這樣的話了——長樂、長寧等坊市雖住了很多達官貴人,可即便是皇子王孫,也要遵循謹言慎行的原則,天子腳下,誰敢讓自己的宅邸富麗堂皇到勝過皇宮,光是一個大門就足見氣派?萬一紮了皇家尤其是皇帝的眼,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敢將大門修建得宏偉壯麗的,除了宮殿外,就是佛寺、道觀,以及……國子監和四夷館。
檀香不知秦琬心心念念,讓女學的地位與國子監平齊,若在平時,她還會勸諫幾句,但這等時候,她是萬萬不敢拂了秦琬之意的,忙道:“婢子這就知會他們,立刻將大門拆了重建。”
“牆築得高一些,頂端設置障礙物,勿要令小賊攀援。”秦琬補上一句,“學生的安危重要。”
檀香記下,車架緩緩進了大門,秦琬想了想,示意停車,自己緩緩從車上走了下來,方道:“這次是孤破例了,從今往後,無論何人,皆不可驅車進入學院,以示對學識的尊重。”
安笙剛好磨靜真仙師去了,女學如今的主事者不是別人,恰是忙得不可開交的紀清露。聽見秦琬來了,她理所當然地去迎接,剛好聽見這麼一番話,眼淚都要下來了——秦琬這一言體現的理念,重逾泰山。
陳玄是東宮侍衛,理所當然地護衛秦琬出行,不免有些憂慮:“若從大門下車的話,安全便有些……”
秦琬斟酌片刻,還是堅定了自己的看法:“麻煩些便麻煩些吧,你能驅車,我卻要步行,這樣分出三六九等,對學生很不利。在孤的女學裡面,無論是高門貴女還是庶族女子,她們的身份都是學生,學識是平等的。孤希望延請來的女師也能做到賞罰分明,而不似西席一般,看着東家的臉色行事。”
大戶人家教子女讀書,少不得延請西席,西席領着東家的俸祿,自然要看東家的臉色行事。嫡出的優待些,多誇些,庶出的冷待些。嫡長孫最重要,其餘的次之。這樣的西席,人情練達是首要的,學識倒要靠後。若是想不開,成天誇一個庶子比嫡子好,你看你能在這裡待幾年?
秦琬當然是沒這體驗的,但她清楚,老師也是人,脫不開這些,學生更是人,不可能察覺不到。有些人倒還好,有些人心態端不平,就很容易出問題。所以她要先將規矩定下來,省得某些人……做得太明顯,明明上學是好事,反倒讓寒門弟子們留下了不好的記憶,這就不妙了。
她是女學的創辦者,又是實權人物,衆人縱覺得不怎麼妥當,也不會說什麼,心道你的學校,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秦琬緩緩踱步,對女學內的風景倒挺看好的,但想了一下,還是怕有人陽奉陰違,駕車長驅直入,壞了她定下的規矩。故她又折回大門旁,在進女學的第一間庭院佇立良久,忽道:“在這兩處,給孤立兩面石壁。”
頓了頓,又道:“一面石壁,刻每一屆前三學生的名字,另一面石壁,刻女學歷代的傑出弟子,以示榮耀。”
大夏風氣比較開放,女子名諱並不需要特別藏着掖着,但一般也不會讓人知道,以免損了聲譽。陳玄剛要勸,秦琬已道:“莫要刻某家某姓某氏,就刻多少年,哪一屆,學生的名字。若是光刻姓氏,遇上個姐妹多的,誰知道是說誰?人活一世,堂堂正正,因懼流言蜚語,便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留下來,這樣連自己都無法正視的人,也不配提‘優秀’二字,還不如早早換人。”
陳玄與她相處多年,知她心意已決,不敢觸她黴頭,立刻調轉話鋒,問:“不知這個傑出弟子,究竟是什麼標準?”
“朝廷表彰女性,一般是什麼理由?”
陳玄想了一下,才斟酌着說:“寡母教子有方,繼母撫育繼子成材,皆會受到朝廷表彰。前朝還有表彰節婦的,本朝初期人丁單薄,太祖鼓勵再婚,以育人口,便廢了這一條。”民間也沒什麼一定要守節的風氣,但有些人家裡……還是比較推崇這個的,只是不敢明着犯朝廷的忌諱罷了。
他這話其實水分很大,朝廷其實不會特意關注哪個女性,往往是該女性的兒子成器了,比如做了宰相,或者封疆大吏。皇帝推恩其家,給對方生母一個誥命,若是聽見對方成材之路頗爲坎坷,方會特意表彰一下,示意天下女子都要向對方學習。或者朝廷需要哪地“歸化”的時候,會採用這種手段收攏人心,基本上沒第三種可能。
秦琬“哦”了一聲,很自然地說:“既然朝廷會表彰這幾類人,咱們就不記了。女學的傑出弟子,自當是某一道有所成就,受人推崇,抑或是隨夫婿在任時勸課農桑,鼓勵當地生產發展,做了好事,被百姓所銘記,有據可查的。”像安笙這樣的才女,若是出了本詩集,真正走入士林的眼中,當然是前者;至於後者,暫時還沒人選。
衆人聽了,不住腹誹,心道以您這標準,這面石壁上就別想刻誰的名字了——女子麼,賢良淑德爲要,講究得是謙虛低調。陸泠、安笙母女都是大才女,誰見她們出過詩集,與文人墨客公然談論詩詞了?哪怕是前朝,與父兄一起談玄論道的貴女也沒幾個,詩詞歌賦多是玩耍時的戲作。在大家心裡,會在公開場合做這種事的,只有……咳咳,某種下九流行業的姑娘。
前一條都這樣艱難,更不要說後一條的勸課農桑,鼓勵生產了。地方官就任本就不易,考評更是重中之重,不管什麼功勞,那都只有往自己身上攬的,誰聽過分給妻子的?又不是做加減法,你做了七品官,我當了七品誥命,就比五品官還值。
自古以來,無不是夫貴妻榮,哪怕是妻子做的好事,爲了丈夫升遷容易,也要安到丈夫身上。當然,某些可能比較犯忌諱,引起皇室注意的大事,比如施恩之類的,那又另外算了。但聽秦琬的意思,簡單的修橋鋪路,施粥喂藥,並不在其中。
陳玄猶豫半天,爲了秦琬的面子好看點,委婉地提醒:“是否還要加一條,若是做了后妃,育有皇嗣……”在他心裡,這纔是真正光宗耀祖,堪稱祖墳上冒青煙的事情。
秦琬也不是沒考慮到這一點,她立石壁是讓學生有一種榮耀的感覺,爲之努力奮鬥,就像朝臣們無不以“名垂青史”爲最高要求一般。如果將成爲后妃的女子之名刻在石壁中,的確有助於提升皇族威望。
皇家開枝散葉當然是好事,可這是所有女子,只要生育功能在,就一定能做到的事情。有才學、有德行的女子,應當有更廣闊的天地,秦琬教她們讀書習字,騎射打獵,水利、農事、數算、典律等,是爲了讓女子認識到自己有用,不拘束在一方天地中,不是爲了讓她們多幾分資本,好被男人多寵幸幾次的。
權衡過後,秦琬還是捨棄了這個頗有誘惑的提議,冷然道:“如是樊姬,可。”
旁人不知樊姬是誰,沒多大感觸,陳玄卻險些沒趴下——像樊姬那樣賢良又有膽識,德行出衆,眼光深遠的女子,數百年都未必出一個。就連楚國史官都說“楚之霸,樊姬之力也”,秦琬這要求……未免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