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滔滔江水而來的,是一艘足有兩層的大船,從遠處看,氣勢逼人,待船到近處,仔細一瞧,雕樑畫棟,精緻至極,端的是萬金難求。
“這,這,這……”彭澤縣的功曹和主簿皆是本地人,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陣仗,免不得倒抽一口冷氣,“前來此地的,莫非是什麼大人物不成?難道……”他們下意識地往秦恪那邊看過去,就見秦恪目光深邃,望向大船開來的方向。
功曹和主簿你推推我,我推推你,都想上前詢問,卻又怕惹禍上身,遲遲沒有個決斷。
大船停穩之後,出來了八個服飾統一的精壯漢子,掃灑鋪路,隨即,兩人從底艙中牽了兩匹純白如雪,一看就十分精神的駿馬出來。
秦恪見狀,微微皺眉。
倘若來得是大人物,少不得衛士開道,不至於是這點排場。但若說來得是小人物……莫說知曉世家勳貴做派的他,就連旁邊這羣沒見過世面的農夫,也是不會相信的。
秦琬看了看甲板,又看了看父親,剛要說什麼,就見三十幾個漢子從船艙中出來,每人手提兩個又大又厚的箱子,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在碼頭吩咐,拖了幾輛車來,將箱子小心謹慎地裝在上頭。看車輪被壓得重重陷下去的樣子,也知道這些箱子的分量着實不輕。
“竟是花梨木……”秦恪更加驚訝。
他不過遠遠瞧了一眼,無法準確判斷具體的材質,觀其色澤,卻已將大體材質判斷得八九不離十,故小聲道,“若是普通花梨木倒也罷了,若是黃花梨……這位新來的彭澤縣長,究竟是何等來頭?”
花梨木?黃花梨?那是什麼?
眼見這些僕役裝卸貨物似乎沒完沒了的樣子,彭澤縣的主簿終於按耐不住,迎了上去。
這時,一位青衣的少年緩緩從甲板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這個少年生得極好,面若冠玉,目似朗星,神采顧盼,自有一股高貴驕傲之態,令人無法挪開目光。但他的衣衫卻極爲樸素,除卻腰間一枚白玉佩之外,周身便再無他物,髮髻上也只有一根黑黝黝的木簪,與這精緻的大船格格不入。
主簿摸不準這少年的來歷,卻有幾分小機敏,見旁人恭恭敬敬的態度和少年自身風華,也知他並非僕役一流。至於幕僚,那就更不可能了,哪家幕僚不是挑老成持重的人,怎麼會挑個嘴上沒毛的小孩?如此一來,範圍就很小了。是以這位主簿擠出和藹的笑容,態度溫和到了極點:“這位應當是裴郎君吧?不知郎君的長輩,裴熙裴使君所在何處?某家姓李,乃是這彭澤縣的主簿,今日特來拜會裴使君。”
少年聞言,眼皮都不擡一下,懶洋洋地說:“家祖正在河南做令尹,家父身在長安,不知李主簿打算何日前去拜會他們?”
李主簿的臉登時白了,只見他如木樁般傻站了良久,才如夢初醒,拜道:“下官主簿李平,見過裴使君!”
“竟然是他……”
“阿耶?”
秦恪回過神來,搖了搖頭:“裹兒,咱們先走,阿耶有些事和阿孃說。”
見父親神情嚴肅,秦琬點了點頭,卻問:“裹兒可以聽麼?”
“裹兒——”秦恪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禁不住女兒渴求的目光,點頭,“自然可以。”
秦琬看得出來,父親的心事很重,這一點在回到家後體現得更明顯——秦恪一進屋,見沈曼還未休息,破天荒沒先問她和孩子好不好,便急急道:“曼娘,你可知新來的縣長是誰?”
沈曼露出疑惑的表情,好在秦恪也不要她猜,便道:“裴熙,裴旭之。”
聽見這人年紀輕輕,已經有了表字,秦琬忍不住“啊”了一下,卻未曾想到被母親的驚呼聲蓋過:“大郎,你說的這個裴熙,莫不是洛陽裴氏的那個裴熙?”
“除了他以外,天底下還有哪個裴旭之呢?”秦恪嘆道,“曼娘,你說,聖人這是什麼意思?”
秦琬聽得迷迷糊糊,好容易逮住一個空隙,忙問:“洛陽裴氏是什麼?裴熙的名氣很大麼?”
從見到裴熙的那一刻起,秦恪就有些坐立不安,他本不想解釋,見到女兒的模樣又軟下心來,緩緩道:“洛陽裴氏文風昌盛,家學淵源,歷經三朝而不倒,位至三公九卿者不計其數。土地田產遍佈河南、弘農等地,乃是本朝屈指可數的膏粱之家,頂級門閥。你所學的《新論》、《典論》等著作,皆是出自洛陽裴氏的祖先之手。”
說到這裡,他覺得有必要對女兒解釋一下洛陽裴氏和其餘世家的區別,便道:“前朝末年,烽煙四起,洛陽裴氏旁支膽大毛天,謀害嫡支,擁立僞帝,自立爲王。裴氏嫡子歷經千難萬險,遠赴秦川,投於太祖麾下,受封上宛侯,世襲罔替。”
“上宛侯?”
“正是,你莫覺得他們家才一個爵位,還僅僅是個侯爺就小瞧於他們。上宛乃是著名的鐵礦所在地,置鐵官,富裕至極。更何況他們家的男丁,代代都領得是實職,就好比裴熙,他的祖父身爲河南尹,位列從二品,與首相、次相平級。至於他的父親……”秦恪想了想,才說,“七年前我離開長安的時候,他的父親是門下省左補闕,不知現在如何。”
還有句話,秦恪沒說。
在大夏秦氏皇族的治下,世家的日子實在有些艱難,清名能保證,實權很難拿,唯獨洛陽裴氏例外。
作爲第一個投效大夏的膏粱之姓,又是在那樣破罐子破摔的情況下,第一任的上宛侯完全是太祖手上的刀,指哪打哪——太祖說要重定世家名錄,上宛侯就鼎力支持;太祖不承認自己的生父,上宛侯就引經據典,舌戰儒林;太祖要削弱世家,上宛侯立刻捐出許多祖傳田地……正因爲裴家的識時務,才讓他們成爲了大夏第一世家,同樣,也被旁的世家排斥得厲害,多有閒話。
閒話這種東西,說歸說,想真正動搖裴氏一族的地位,卻是不能的,更何況,這個裴熙……
“這個裴熙,是大夏有名的神童。”秦恪頓了頓,才接了下一句,“以狂放不羈,膽大包天著稱。”
沈曼點了點頭,追憶往昔:“他年歲與九弟差不多大,因神童之名傳遍天下的緣故,被聖人和穆皇后招入東宮,做太子的伴讀。”
聽到這裡,秦恪的面色就有些發苦:“九弟的學問雖優,卻也不算頂好,但一道讀書的那些人,無論是他的兄長還是伴讀,無一人敢越過他。偏偏這個裴熙,一來便處處壓着九弟,九弟先是故意犯錯,惹他受罰,被聖人斥責過幾次後,索性明目張膽地欺凌於他。誰知裴熙非但沒忍氣吞聲,還與九弟打了起來。穆皇后爲此勃然大怒,聖人心中也十分不快,本打算責罰於他。誰能想到裴熙一通奏對,非但讓聖人大爲欣賞,還給他賜了字?要知道,那一年,他可只有八歲啊!”
秦琬知道,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阿翁,最喜愛的孩子便是嫡出的小兒子,排行第九的皇子,亦是當今的太子。代王只因年長,可能威脅到太子的地位,就被聖人尋了個機會流放到此地,七八年未能回去。這個叫裴熙的傢伙得罪了聖人視若心肝的穆皇后和太子,竟還能討得聖人歡喜,非但安安穩穩地活下來,還活得這麼張揚,一點沒過得不好的意思,實在是……很有本事。
正因爲如此,問題就來了,這位洛陽裴氏的嫡子,大名鼎鼎的天才,爲何挑了個這麼“好”的時機,招搖過市地來到彭澤這個如此敏感的地方?
秦恪和沈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夫妻沉默半響,最後都化作深深的嘆息。
如今的他們,就如盲人在黑夜中行走,完全摸不清方向,無力至極。
這時,七月走了進來:“大王,娘子,小娘,趙肅和程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