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的突厥王庭,五步一崗,十步一哨。
身材魁梧的勇士面容莊肅,刀鋒閃着雪亮的寒光,帳內卻是溫香軟玉,鶯歌燕舞,頭人們舉杯痛飲,喝得好不歡快。
阿史那思摩坐於上首,笑吟吟地看着頭人們喝得酩酊大醉,已摟着身邊勸酒的女奴,露出醜態,臉上泛起微醺的紅,眼睛卻清明得厲害。
他生得俊美,舉手投足間總有種說不出的風流,與其說像胡人的首領,倒不如更像漢人家的公子哥。唯有與他交過手的人,又或者熟悉他本性的人才明白,這位突厥汗國的新可汗是個心思多麼深沉,手腕多麼可怕的人。
突厥可汗之下,便是“設”,統共十“設”,分別掌着十方區域,軍權極大,非阿史那族人不能擔。偏偏阿史那思摩卻破了這規矩,十“設”之中,除卻四對他死心塌地的堂兄弟,五個對他不服,卻不得不低下頭的長輩外,最後一個“設”,便是他曾經的貼身護衛,處月部的王子,如今處月部的族長,處真。
這樣的決斷,自然惹來了很多人的不滿,突厥崇尚強者爲尊,衆人不敢對思摩有所非議,明槍暗箭便一起對着處真來。處真知他的靠山是誰,對思摩越發恭敬和小心,絲毫不敢以“設”自居,就好比現在,他小心翼翼地說:“消息已經傳了回來,漢人的皇帝確實不管事,大小朝政都是他的四女兒江都公主在管。”
說起大夏的情況,處真很不以爲然。
胡人女子,地位說高也高,說低也低。高是因爲她們也可以分到牛馬奴隸,掌握很大的勢力。男人一旦外出打仗,家業就落到了女人手裡。說低則是因爲,除非你有很硬的後臺,否則就無法避免色衰愛弛後被拋到腦後,所擁有的一切也都被別人奪走的命運。
歸根到底,女人的地位還是掌握在男人手裡,這也是處真爲什麼覺得漢人不堪一擊的原因——執政的事情都讓女人來做了,豈不證明男人非常窩囊?女人自然是勝不過男人的,連女人都勝不過的,那就不能算男人了。
思摩瞧見他神情,便知他想什麼,不由笑道:“我早就說了,讓你多讀點漢人的書,你似乎沒聽進去?”
他這句話說得倒是輕描淡寫,處真卻冷汗涔涔,忙道:“可汗明見,屬下正在研讀《漢書》。漢學博大精深,實在難學,所以纔有些慢。”
“只要想學,沒有什麼真難學。”思摩輕描淡寫地拋下這麼一句話後,便沒再多說什麼。
江都公主……麼?
他想起了幾年之前,隔窗相見,頓覺命運之奇妙。
就算是他也沒有想到,那個與他遙遙見過兩次的少女,竟會成爲偌大帝國的主宰,也是他最大的敵人。
哎呀,他的手下,怎麼都是一幫這麼蠢的傢伙呢?聽見江都公主是女子,一個兩個都輕視起來,恨不得手舞足蹈地慶賀,彷彿花花江山已在他們手中一般。
他們怎麼就不明白呢?不管一個國家強還是弱,這個國家永遠是男人的,權力是男人的遊戲,唯有得到權力,美麗的女子纔會在他們的指尖翩翩起舞。倘若有女人取走了這份權力,這個女人,絕對不可以小覷。
這樣的話,應該怎麼辦呢?
算了,先小小地試探一番,看看漢人的底細好了。
思摩把玩着鑲滿寶石的酒杯,對一旁恨不得化作雕塑的處真說:“去和他們喝酒吧,順便告訴他們一聲,漢人的江山掌握在一個女人手裡。”
這樣一來,本來就不服他的幾個所謂的叔伯們,應該很高興纔是吧?
“羈縻州啊!”思摩似笑非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就在同一時間,高昌城的一座官邸內,曾憲也重複了一遍連慕的話:“羈縻州?”
“不錯。”連慕平靜道,“在西域待了這麼多年的你,該不會不知道羈縻州是什麼吧?”
曾憲沒發脾氣,這麼多年的磨難,早就令他變得沉穩而圓滑,不復年少意氣。只見他撓了撓頭,說:“我當然知道,羈縻州可是大夏對西北諸藩的國策。只要部落歸附,落地成州郡縣,部落首領世襲刺史、郡守、縣令一職。”
“就是這些?”
“還有就是,他們可以保有本部落的軍隊,但不能擅自行動,必須服從都護府的調遣。”曾憲想了想,“應該沒了?”
連慕搖了搖頭,心中嘆了一聲,又有些高興——曾憲有不知道的地方,纔有他用武之地,如果曾憲什麼都知道,還要他連慕做什麼?故他淡淡道:“你漏說了最重要的一條,那邊是,羈縻州是不用直接向朝廷繳納賦稅的,戶口也不入戶部。每年只是由部落首領進貢象徵臣服的土產方物,由都護府一併運回長安。”
曾憲一聽便覺不妥:“這樣的話……”
“不錯,羈縻州安定與否,完全取決於該部落首領。”連慕的聲音沉了下來,“羈縻州的百姓對大夏沒有半點歸屬感,也不認爲自己是大夏的子民。”
羈縻州一策,本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涼州倒是一直都實行摻沙子的政策,讓漢人與胡人雜居了,結果呢?漢人叫苦連天,胡人還是不把朝廷當回事,略有不滿就亂來,造反更是家常便飯。
生長環境不同,信仰不同,生活習慣也不同。有願意融入漢家的胡人,就有牴觸漢人的胡人。尤其是那些部落酋長,他們做酋長的時候,個個都是土皇帝,整個部落的財物都是自己的。等到歸順了,你讓他泯然衆人,做個小官,三年一換,還要爲考評拼命?不造反纔怪呢!
妥協的結果便是西北數以百計的羈縻州、郡、縣,看似會爲安西都護府拼命,實際上呢,至少有過半是牆頭草。只因大夏強盛,他們才倒向大夏,一旦突厥展現出強大的一面,他們就會首鼠兩端,甚至直接倒戈。
“武成郡公戰功赫赫,人頭堆出的無上威名。蘇都護是一代軍神,無人不敬。又有江相在此經略,合縱連橫,大義公主爲國奉獻,加之突厥分裂爲兩大汗國,彼此征戰不休,方有西域三十年太平盛世。”
說到此處,連慕話鋒一轉:“如今卻不一樣了。”
分裂的東西突厥已經被整合,成爲了全新的突厥汗國,聲勢鼎盛。安西大都護走馬上任沒多久,並沒有與羈縻州的首領們建立長足的情分,這些本來就渙散的外人們未必就會幫着大夏,左右逢源的可能很大。這等情景,正是先帝,或者說大夏帝王最不想看到,卻又真正重現的一幕。
聽見連慕的說辭,曾憲只覺心驚肉跳:“情況——當真嚴重到如此地步了麼?”
“當然沒有。”
“那——”
“只不過,若是兩軍交戰,大夏沒能第一戰就取勝的話,情況就未必好了。因爲很多短視的羈縻州首領是不會給大夏第二次機會,就已做出選擇的。”連慕不屑道,“你可以說他們愚蠢,卻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事情往往就壞到蠢貨身上。”
曾憲沉默片刻,才行了個大禮,毅然道:“先生教我。”
連慕要得就是他的心悅誠服,見狀不由輕笑道:“酈都護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請諸位羈縻州首領喝酒,我有幸列席。我已將這些人過往的經歷悉數記下,大致瞭解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屆時,我會仔細觀察這些人的神態,一一對應,縱無十成十的把握,***分總是有的。”
此言一出,曾憲雖定力極佳,卻也露出驚容。
大夏西北有數百羈縻州,胡人的名字繁複難記,習俗也各不相同,更不要說那些亂七八糟的關係,就算是他們自己的人也未必理得清楚。連慕纔來西域多久,竟能將這些全部記住,藉此去判斷一個人?且不說他究竟多得酈深信任,光是這樣的本事,已是驚世駭俗。
連慕對曾憲的驚訝十分滿意,他喜歡別人讚揚他的本事,卻也知道,過目不忘,一目十行並非他獨有,且不說如同鬼神般的衛拓和裴熙,就是短短三年便掌握了十餘種胡人語言的祁潤也絕不會遜色於他。
想到這裡,連慕的心情又有些複雜。
他這樣聲名狼藉的人,自打來到西域後,其他人倒也罷了,那等態度,他心裡早有準備。偏偏位高權重的酈深和前程遠大的葉陵,對他確實很不錯,除了給他派侍衛,與其說是保護,倒不如說是監視以外,其他方面確實做到十分信任了。這讓他忍不住在心裡譏諷,覺得這兩位都太容易相信人,令他完全沒有憑本事折服別人的成就感,卻又明白,這必定是上頭有人打過招呼的。
能令酈深和葉陵聽信的人,放眼天下也不過一掌之數,最有可能的是誰,連慕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越是如此,他的心情才越複雜——同樣是皇室公主,樂平公主和江都公主差距之大,實在令他驚訝。
投靠江都公主本是不得已的選擇,如今想想,似乎,還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