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動盪不安之時,一度大出風頭的葉陵已經回到了安西都護府。他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就急急去拜見蘇銳。
都說邊塞風霜催人老,放到蘇銳身上,卻沒有得到半點印證——這位絕世名將仍如幾年前一般,俊美得無可挑剔。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氣勢,越來越如泰山一般,深沉、厚重,讓人在見到他的第一刻便低下高傲的頭顱。
葉陵下意識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本想揚個笑臉出來,又有些畏懼蘇銳的氣勢,還是低着頭,將此行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回稟後,才加了一句:“王妃娘娘讓卑職帶了封家信……”見蘇銳看着他,忙道,“卑職,卑職沒去魏王府!”
他牢記蘇銳的囑託,此行是送賀禮去的,旁人的拜帖、邀約,他一概不收,聖人召見的時候就陪聖人轉轉,聖人不召見的時候就在落腳的驛館練武。若非送信得是魏王妃,蘇銳唯一的親妹妹,他也不會破例。
蘇銳見葉陵聲音都有些不穩,不由失笑。
他也沒怎麼嚴厲,這孩子見了自己,怎麼如見豺狼虎豹,頭都不敢擡?
葉陵的家族原籍隴西,夏太祖一統天下後,需要有人駐紮在嶺南,葉家也在其中。許是氣候不適,水土不服,再加上西南的山民、夷族時不時要鬧一出的緣故,葉家的人丁日漸凋敝,到了葉陵這一脈,他父親雖有三個親兄弟,葉家第三代卻只有他一個,打小就被全家人護得如同眼睛珠子似的。每次葉陵之父要責罰他的時候,大伯、三叔、小叔就會衝上來,從祖母到母親,再到三位嬸嬸,那是哭聲震天,不知情的外人聽了,還當他們家有什麼人沒了呢!
這等環境下,葉陵居然沒長歪,實在不令人不驚歎。
當然了,大家堅定相信,這絕對不是葉家四兄弟的功勞,而是蘇都護的人格魅力——自打見過蘇銳之後,小小年紀的葉陵就成了蘇銳的忠實崇拜者,一口一個“蘇都護”,什麼都要向蘇銳看齊,若非如此,也不至於有今日英姿煥發的少年將軍。
蘇銳初見葉陵,恰是他想將自己的長子蘇彧接到西南,卻被莫鸞以“西南多瘴氣”爲由拒絕之時,說沒有移情作用在,那是不可能的。待到對自己的兒子徹底失望,又間接得知了“搶良緣”的真相後,蘇銳真是看都不願多看莫鸞及她的孩子們一眼。不是沒生過納個良妾,延續香火的想法,可想一想還是算了,政局如此複雜,實在不好將無辜的人捲進去,徒生是非,更何況,魏王……
出於種種考慮,蘇銳雖對葉陵極爲欣賞,視若子侄,卻沒有確定任何師徒、或者義父子的名分,以免對方被自己帶累。見葉陵也頗有些疲憊,蘇銳點了點頭,讚道:“你做得很好,一路舟車勞頓,回去好好休息吧!”
葉陵知蘇銳派自己押送壽禮,完全是爲了讓自己在聖人,在諸王面前露臉,感激非常。他視蘇銳有若神明,雖不大想退下,卻還是乖乖聽話。
蘇銳拆開妹妹的家信,信上都是一些極爲平常的內容,問哥哥在西域可還習慣,是否需要多幾個人服侍,自己在京中一切安好,最近新得了幾棵花木,想起了小時候兄妹倆一起種花的日子……哪怕衛拓、裴熙來看,都發現不了這封信的半分不妥之處,完全是一封極爲普通的家書,蘇銳的神色卻嚴肅起來。
一起種花?哦,是了。
他們的母親是極喜愛花木的,但嫁給了那麼一個好色無能,強行索要妻子陪嫁去花天酒地的丈夫,能有什麼自由可言?
曲成侯是從三品,剛好踩在納妾的資格線上,爲了爭良妾之位,婢妾們搶得頭破血流,對正室夫人和她的一雙兒女算計不休。託這些人的福,蘇銳和蘇吟兄妹的童年過得極爲艱難好容易熬到蘇銳承了爵,爲了給妹妹掙前程,恢復家族的榮光,也怕自己不在,妹妹出什麼事,蘇銳將妹妹寄養在母家就遠赴邊疆。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驟然聽得蘇吟提起一起種花的時光,蘇銳竟有些恍惚,纔想起來——蘇吟當時正被父親的猙獰醜態嚇到,不說話,不理人,自己怕使女僕婦怠慢了她,不管讀書、習武還是打理家務的時候,都將她帶在身邊,她不哭不鬧,乖乖地坐着,看自己忙碌。直到自己要跟隨北衙大軍離開長安,趕赴北疆,她死命拽着自己的衣角,就是不肯自己走。
萬般無奈之下,蘇銳取了一顆種子,埋入花盆中,哄騙妹妹:“阿兄只是離開一會兒,等種子發芽,開花,阿兄就回來了,好不好?”
“阿兄……”
“聽話。”
“恩。”蘇吟用力點頭,輕輕道,“等到花開了,阿兄也就回來了。”
明明是那麼多年前的事情,回想起來,仍是歷歷在目。
蘇銳面沉似水,緩緩將信放下。
種花……花開的時候,阿兄就回到長安……
妹妹冰雪聰明,特意讓葉陵帶了這麼一封信,葉陵方纔也說了,朝廷對西突厥使者的態度頗有些不尋常……邊境……快到秋天,異族往往是此時劫掠,好熬過冬天……西突厥、東突厥、吐蕃、柔然、鮮卑……
正當蘇銳思考這些的時候,又有親衛快馬加鞭傳來急報。
永壽坊大火……飛馬賊舊部……聖人大怒……魏王失去了權柄……
蘇銳自嘲一笑,已然下了決斷。
他一心振興家業,報效國家,行事堂正,無愧於心。平生唯恨,一沒能早早給妹妹定親,導致妹妹被指婚給魏王;二恨早年太想成家立業,穩定後方,錯娶妖孽。
一時眼拙,一次失誤,半輩子的功業、理想和抱負,頃刻間就要化爲虛無。
你們都認爲我是魏王最大的靠山,最可靠的依仗,最堅實的盟友?錯了!我蘇藏鋒這一生,絕不會做任何人爭權奪利的刀!
許是兄妹心有靈犀,蘇銳發下誓言的同時,蘇吟也遙望西邊,輕聲道:“算算日子,葉陵該將我的信帶到了。”
綠柳憤憤道:“您開了這個例子,如今又是這樣的……那一位三天兩頭就要來您這裡,就盼您再拿起筆,送封信去西域呢!”
她仰慕蘇銳,疼惜蘇吟,越發見不得魏王這種有事鍾無豔,沒事夏迎春的態度。無論她還是蘇吟都不相信,那封經過魏王府長史之手才能轉交的信沒被拆開過,但那又如何?蘇吟可沒用暗語寫,更沒用什麼秘密材料,再聰明的人也破解不出這份只有他們兄妹知曉的回憶。
“若不是我拖累阿兄,也斷不會弄到今天的模樣。”蘇吟險些落下淚來,“都是我不好,這樁婚事帶累他多少,明明是他自己本事出衆,偏偏誰提到他都要說一句,蘇銳蘇藏鋒是魏王的姻親,如今還要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
花開之時,你就歸來。
突厥面臨可汗交替,定會生出大亂,平定這場禍事後,哥哥,你就辭官,上繳軍權,好不好?
“阿兄不會怨我,但會怨自己。”蘇吟的神色有些空茫,“爲了自己,我竟有如此希望……”
她知道,蘇銳一定會答應她的。不光光是激流勇進,韜光養晦,更多得是爲了妹妹的心願,還有,不做魏王的棋子。
倘若蘇銳想站隊,早早就站到了魏王一邊,全力支持對方,豈會等到今天?
綠柳見蘇吟鑽了牛角尖,連忙勸道:“這不是您的過錯,郡公府那一家子,也只有都護能鎮得住。都護這些年雖回家了幾次,卻都來去匆匆,豈能徹底梳理這些瑣事?”再說了,蘇銳的本事,誰都知道,哪怕辭了兵權又如何?一旦邊境爭端再起,豈能不派蘇銳掛帥?蘇銳在外幾十年,歷經風霜,也是時候該休息休息了。
“也只有這等時候,我才痛恨阿兄爲什麼沒納幾個妾,生幾個庶子。”蘇吟搖了搖頭,嘆道,“他的兒女都是莫鸞所出,哪怕他想收拾他們,卻又不能將之打殺了。僕從們別無選擇,不敢對未來的主子如何。我是怕莫鸞將蘇沃給教壞了,蘇家的嫡長孫,斷不能再卑躬屈膝,做誰的奴才。”
綠柳深以爲然,便見蘇吟緩緩走到了首飾盒邊,拈起一根金釵。
她一直在拖累兄長,明明是這樣的病體殘軀,爲何不徹底死了,一了百了呢?只可惜,她現在還不能死,她得去給晉王夫婦,給縣主賠禮。他們可以恨蘇彧,卻一定不能遷怒哥哥,等到哥哥回來……
魏王妃,哈,魏王妃。
生榮死哀,入葬皇陵,何等尊貴?可她只想回到蘇家,生,活在那裡;死,葬入祖墳。
聖人有意栽培皇孫,自己的兒子躍躍欲試,若兄長暫時失了軍權,自己這個魏王妃又離世,他們的野心算計,便成了一場泡影。
阿兄,阿吟好累,累到不願意再支撐下去了。等你回來,再見你一面,阿吟就去天上陪阿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