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含笑聽着女兒賞給李氏孃家兄弟官身,並不當做一回事。
宣德郎名字好聽,卻是散官,也就是說,有官名而無職事,朝廷只負責發俸祿,別的一概沒有。莫要說與沈淮的權勢相比,哪怕是剛走馬上任的沈家兩個親衛,論品級也不比李家大郎低,權勢更是一天一地。
一個官身,一份俸祿而已,沈曼身爲高門貴女,出嫁十里紅妝,先做皇長子妃,又做太子妃,哪怕十年顛沛流離,眼界氣度卻沒損半點,並不將這點小事看在眼裡,反倒覺得女兒做的很好。區區一個散官,就給自己掙了份賢名,何樂而不爲呢?
這事也只有被聖人默認干政,出入政事堂和進閨房一樣正常的秦琬能做,哪怕是沈曼,貿然授官,也會被好事的御史抨擊爲“後宮干政”。
她神色安寧而坦然,李氏卻驚喜交加,險些沒跪下,好在秦琬讓人扶住了她,饒是如此,李氏也滿面感激——對她孃家這種平民人家來說,王府再多的照拂,別人再多的顧忌,都沒辦法掩飾腰桿子不硬的事實。裙帶關係,小妾的孃家,傳出去並不好聽。有個官身,不但是給自己擋了層遮羞布,也給那些他們想交往,但對方礙於面子,並不搭理他們的人家提供了一個臺階下。更不要說家中子弟能去國子監讀書了,只要不是傻子,總能在國子監交幾個朋友。
國子監讀書的都是什麼人啊!家中沒點過硬的關係,祖父、父親不是國公、郡公,或者三五品的大官,又或者家裡與宗室有姻親,誰能在國子監留着?蕭譽的出身夠高吧?他父親一死,他還不是被排擠得離開了國子監,就給別人挪位置?
李氏是個本分人,也是個明白人,她看多了想一步登天的人,男的女的都有,卻明白這些人摔死的多,哪怕真爬上去,與那個階層也是格格不入的,譬如藍麗妃和安富伯夫人。
官身有了,下一代的希望也有了,對一個家族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實惠。哪怕秦琬直接給她孃家人封侯呢,她都不會這樣感激——太大的好意後頭包裹得往往是毒藥,她的孃家沒那底蘊,撐不起那排場,平日交際會被人笑,爲了維持體面要放印子錢、與民爭利,甚至會做出更多喪心病狂的事情……抄家滅族之日,未必會遠。
別人可以提攜你一步,但今後的路,還要自己去走。沒有什麼比自己奮鬥來的更珍貴,更值得珍惜,秦琬幫他們家開闢了一條路出來,雖然不知道李家人能不能走得順,但憑藉這條路,他們家從一個階層跨越到另一個階層,這就夠了。
朱氏出身破落的胥吏之家,清楚官身是怎麼回事,若不是因“祖上有人做官”所累……當然了,自己不好,落敗了還要講排場,實在怨不得別人。秦琬見她神色略有些沉鬱,越過盧春草,先道:“我記得你的孃家人頗有些霸道,這幾便瞧見了好幾份摺子,說得是你的孃家人與民爭利。”
聽見秦琬這麼說,朱氏面色大變,連忙請罪——自家人什麼德性,她是知道的,她在代王府戰戰兢兢過日子的時候,這些人便要來沾一沾她的光,好像當初指着鼻子罵她敗壞家風卻又收代王府的錢賣女兒的人不是他們一般。
沈曼見女兒敲打朱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中卻十分快意,只聽秦琬道:“聖人將摺子扔給我,讓我處理,我見你孃家人許是對商賈之事很感興趣,這些日子已經謀了三個地段上好的鋪子,尋思着他們怕是對這等事情很感興趣。從明兒起,他們便在工部掛號,做御用的皇商。工部有什麼營造,修繕之類的事情,交給他們提供些材料,出些力氣也無妨,自家人,到底值得信賴些。當然了,若他們不敬皇室,以次充好,哪怕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正是!”沈曼先前還不知道這一節,聽見朱氏的孃家人給秦恪在拖後腿,就有些不高興,訓誡道,“咱們深受皇恩,自當謹言慎行,豈能給皇室蒙羞?”
朱氏臊得滿臉通紅,低低稱是,明白秦琬這是不滿了。
哪怕臉皮早就不剩什麼,朱家仍以“書香世家”自居,讓他們做商賈,顯然是一種折辱。可任誰聽了,都不能不說秦琬是開恩——多少名聞天下的大商賈都想在商字面前掛個“皇”字,卻苦求無門。工部那麼多工程,哪怕領一項好生去做,轉手就是幾千幾萬貫錢的進賬。
這樣多的錢財,神仙也會眼紅,朱家破落戶兒,若不是看在朱氏爲秦恪生了個女兒的份上,秦琬豈會給這樣大的恩典?說句不好聽的,這也是讓朱家人好生做人,至於他們會不會做……秦琬的話不是擱在這裡了麼?到那時,怎麼個“活罪”法,還不是她說了算?
鄭氏眼皮子淺,不明白朱氏心裡的苦,只知道無論做什麼事情,有朝廷當後盾,那都是幾代人的鐵飯碗,羨慕得眼睛都紅了。她本就是個伶俐人,嘴巴甜得很,說話能三四個小時不重樣,見沈曼和秦琬的心情不算差,立刻賠笑道:“郡主真是大方,妾對太子妃娘娘一向恭敬有加,半分不錯,平日承歡膝下,逗太子妃娘娘笑,您也賞妾點唄!”
她的文化水平委實太差,態度又極爲實誠,非但沈曼,秦琬也笑了笑,說:“行啊!聽說你和自己的堂兄親近些?”
鄭氏父母雙亡,雖有嫡親的兄嫂,卻嫌她呆在家裡吃得多,做得少,哪怕她做牛做馬也不能抵消他們半分算計,成日對她非打即罵,恨不得將她賣給哪個商賈做小妾纔好。倒是隔房的叔爺一家對她極好,堂兄有一把子力氣,武藝也不差,全家人傾家蕩產想給他謀個差役,一切都打點好了,卻被人攔路橫插一刀。她當時也是破罐子破摔,聽見代王府要買人就去了,本想扯着虎皮做大旗,砸實堂兄的官職,沒想到陰差陽錯,非但侍奉了秦恪,還生了個兒子。
聽見秦琬張口就能報出她與孃家人誰親近,鄭氏唬了一跳,不敢在秦琬面前弄鬼,忙道:“妾是個實誠人,誰對妾好,妾就對誰好——”
“所以他們現在好人有好報了。”秦琬笑了笑,撫平了鄭氏的不安,“他德行出衆,庇護你有功,就封個武騎尉吧!他這些年風吹日曬的,身子怕有些虧損,等筋骨打熬結實了,入南府也不是不可能。”
從七品的武騎尉,最末等的勳,也就是軍功的第一轉。同樣是朝廷給份俸祿,沒有實權的位置,但胥吏和武騎尉,差得實在太遠了。別的不說,就是南府十六衛,前者這輩子都沒可能與之接觸,後者卻可以順理成章地進去做侍衛。
鄭氏欣喜若狂,連連謝恩,盧春草看着秦琬談笑之間就賞了好幾份恩典出去,還不是什麼衣服料子、珠寶首飾,而是官職、前途,心中浮現一股難言的嫉妒。
難道人這一生當真命由天定,自己明明有空間在手,就因爲出身差了點,與眼前這名年紀還比自己小不少的女子……何止天差地別?
她還未收回心思,就聽秦琬笑道:“至於盧氏,我聽說你的大哥是大儒張介的入室弟子,二哥又在西邊,上回西突厥鬧變故,你二哥還立了一番戰功。阿孃——”說到這裡,她笑吟吟地看着沈曼。
沈曼一向不吝於給妾室挖坑,聞言便道:“六哥兒和五姐兒生辰的時候,盧氏,你的母親可以進宮來探望你一個時辰,到那時你問問,自家兄弟究竟喜歡安逸呢,還是喜歡奮鬥,咱們也好有個章程。”
盧春草對這一世的家人沒什麼感情,壓根就不想看到那個心裡只有大哥的母親,但聽見對她還算好的二哥的消息,又有些揪心,也沒多想,低低地應了。其餘三個妃嬪,哪怕是沉穩謹慎的李氏,聽見沈曼這樣大的恩典,都有些嫉妒。
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王府何嘗不是?她們進了王府,十年八年也未必能見到親人,何況皇宮?盧春草的孃親卻能來見她一面,哪怕只有一個時辰,那也能見着啊!何況沈曼透露出來的意思,竟是盧春草的兄弟想安逸,就給她的大哥一個散職,二哥也召回京城來就任。想奮鬥的話……別的不說,科舉總是能的吧?秦恪不喜歡年長庶子的意圖那麼明顯,盧春草的孃家人只要做官,前途……
這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秦琬批發一樣地授官,消息傳得當然快,雖有御史覺得她逾越了,但幾位宰相都沒意見——這幾個妃嬪都給秦恪生育了子女,至少是未來的九嬪,兒女也是實打實的王爺、公主,哪怕是爲了面上好看些,她們的家人都不該是白身,就像皇后、太后的父親必定是一等的公爵般。否則損傷得不僅是皇室的體面,也是朝廷的體面,大夏豈會連幾個閒人都養不起?不出秦琬所料,周紅英,聽見這個消息,眼睛都紅了。